年少的舊筆記
年少的舊筆記
左沁丹
高一那年蟬鳴的一天，我的語文老師路過我時，腳步停頓了下來，這個老頑童般的男人笑了起來，兩撇又粗又黑的眉毛都顯得神采奕奕——「我高中的時候也喜歡詩，年輕人啊，讀詩最好的時候就是年輕的時候。」
微風略過窗外的綠葉，一片颯颯，眾樹歌唱。
他滿含笑意又帶著點認真的目光落在我手中的紀伯倫詩集上，他的話就像詩，字裡行間的狡黠藏進他迷宮般的笑紋里。
大概那份對於木心先生的《雲雀叫了一整天》的喜愛，從那一刻開始，就埋在我心裡了。只等往後幾年與它相遇時，那喜愛生根發芽，無法無天地生長，讓我越來越明了——我就喜歡那一股狡黠，喜歡不逾矩的「玩世不恭」，喜歡研精緻思的恣意與浪漫，喜歡玩笑的莊嚴。
年輕時讀詩，運氣好大概能碰上個人：一個朦朧的自我。與世界初相見的我，帶著滿腦子住在象牙塔里生出的世界觀，像一隻第一次被繫上牽引繩的小犬，隨時都想掙脫這世界上的某些規則，我質疑著權威，信奉魯迅先生那句「從來如此，便對么？」，當我讀到政治課本上「應將傳統文化與當今時代結合，使其煥發活力」的時候，我質疑這「標準答案」：為什麼不保留我們原汁原味的傳統文化呢，一碗古法製成的湯麵加了太多現代的調味料之後，或許會更美味，但卻會失去它最古樸本真的味道，而那最初的味道，會在時光洪流里慢慢湮滅，這是多麼可怕的一件事啊！此時剛好讀到木心先生寫來自俄國的屠格涅夫—— 「啊呀呀/好一口流利的英語/令人失望透頂了」，那一刻我竟覺得這平日里晦澀難懂的句子是那麼的可愛，通向這首簡短詩歌的門被我打開，它就像一顆寶石，最終終於被我拾起，嵌入我的時光和我的思想里。
那些令人似懂非懂卻已經足夠讓我著迷的詩句，就如同《瓦爾登湖》里那些抽象畫一樣的文字，被我精心收藏在最喜歡的本子中，我篤信有一天我會找到一座迷宮的某一個出口，初升的太陽喚醒一個又一個殘夜，我得到光明正如同我得到了新的思考。
「從清晨六點起
連續學習到傍晚
發覺我的左手
憐憫地握了握右手」，
木心先生在詩里鐫刻著永恆的迷茫與孤寂，卻救贖了現代的我：我發覺曾經有那麼一個人，與現在正值年少的我一樣——偶爾孤獨，雖然做了一些事，卻仍然覺得迷茫無助，前途茫茫光明，而讀到這首詩後，我突然覺得不孤獨了，因為歷史上曾經有一個人，精準地記錄下了這種孤獨，並讓我知道了我並不是一個人。這種感覺就像，我在一條漆黑的甬道里一個人舉著火把探險，火光偶爾照亮牆壁，我發現了前人在牆壁上的遺迹，這使我充滿了前進的勇氣和信心。
年少讀詩，我奢侈地揮霍著自己的浪漫與多愁善感，翻完一本詩集，我走過自己年少的歡喜，孤寂，調皮與哀愁，而這本書，也就變成了一本我記錄我的，來自遙遠時光的舊筆記。等過了這為落花流水、風花雪月傷情的年齡，再翻這舊筆記，我或許會從無奈中過濾出玩笑與調侃，剝開輕狂的外衣，窺視那一抹孤寂與愁怨。
我終於有一點點理解了「年少讀詩」的含義，詩句是有靈魂的，它與你的心境共鳴，在你不同的年齡帶給你不同的東西，現在我的愁還不是柴米油鹽與時光易逝，我的喜也不是漲工資與房價下降，這份屬於年少的純粹的情感的禮物，獨一份兒，錯過了便就是錯過了，沒有補救的餘地。
我想，那個把欄杆拍遍的辛棄疾是幸福而豐富的，他雖「獨上層樓，卻道天涼好個秋」，但也留下了「為賦新詞強說愁」的回憶，幼稚而又純粹可愛，那是他年少的舊筆記。
感謝那年夏天的紀伯倫的詩集，它引得我的語文老師，用詩一般的語言泄露了詩的秘密：我選擇了詩，所以詩也對我頜首微笑，贈我一本年少的舊筆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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