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否愛我像我愛你一樣?|穆旦譯奧登
「但人雖死了,觀念可能是對的
我們能看到成千個面孔
為一個謊言所燃燒和鼓動 」
戰時組詩
[美] W.H.奧登
查良錚 譯
奧登詩集《焦慮的時代》
W.H.奧登(Wystan Hugh Auden,1907.2.21-1973.9.29)
1
從歲月的推移中灑落下種種才賦,
芸芸眾生立刻各分一份奔進生活:
蜜蜂拿到了那構成蜂窠的政治,
魚作為魚而游泳,桃作為桃而結果。
他們一出手去嘗試就要成功了,
誕生一刻是他們僅有的大學時期,
他們滿足於自己早熟的知識,
他們安守本分,永遠正確無疑。
直到最後來了一個稚氣的傢伙,
歲月能在他身上形成任何特色,
使他輕易地變為豹子或白鴿;
一絲輕風都能使他動搖和更改,
他追尋真理,可是不斷地弄錯,
他羨慕少數的朋友,並擇其所愛。
2
他們不明白那為什麼是禁果。它沒有
教什麼新知識。他們藏起了自傲感,
但在受責備時並不肯聽取什麼,
並確切地知道在外面該怎麼來。
他們離去了:立刻,過去所學的一切
都從記憶里隱退;現在,他們不再能
理解那些一向幫助過他們的狗,
那常和他們策謀的溪水啞然無聲。
他們哭泣,爭吵:自由真是奔放不羈
在前面,「成熟」,當兒童向上攀登的時候,
卻像地平線從他們眼前退避。
危險增加了,懲罰也日漸嚴刻;
而回頭路已由天使們把守住,
不準詩人和立法者通過。
3
只有嗅覺能有感情讓人知道,
只有眼睛能把一個方向指出;
泉水的說教本身是孤立的;飛鳥
並無意義,只有誰把它作為食物
獵取和命名,牠便成了誰的投影。
他在喉嚨里感到興趣,並且發現,
他能夠派他的僕人去到樹林中,
或僅以聲音吻得他的新娘狂歡。
它們繁殖得像蝗蟲,遮蓋了綠色
和世界的邊沿:他感到沮喪,因為
他終於被他創造的一切所支配;
對他沒見過的事物他恨得發火,
他懂得愛,卻沒有愛的適當對象,
他感到的壓迫遠遠超過了以往。
4
他留下來,於是被囚禁於「佔有」中。
四季像衛兵一樣守衛他的習性,
山峰為他選擇他孩子的母親,
像一顆良心,太陽統治著他的日程。
在遠方,城市裡他年輕的弟兄
過著他們高速度的反常的生涯,
他們無所信仰,卻很悠遊自在,
對待外鄉人像對待一匹愛馬。
而他的變化不多,
他只從土地獲得他的色澤,
而且長得越來越像他的牛羊。
城裡人認為他吝嗇、單純而土氣,
詩人哭了,在他身上看到真理,
壓迫者則把他奉為一個榜樣。
5
他的舉止大方是一個新發明:
因為生活是迂緩的,大地需要豪放,
他便以駿馬和刀吸引少女的注目,
他成了富豪、慷慨和無畏的榜樣。
對於年青人,他來得有如救星,
他們需要他以擺脫母親的牢寵,
從長途的遷移中他們變得機智,
在他的營火旁看到人人是弟兄。
但大地突然變了:人們不再需要他。
他成了寒酸和神經錯亂的人,
他開始飲酒,以鼓起勇氣去謀殺;
或者坐在辦公室里偷竊,
變成了法律和秩序的讚頌者,
並且以整個的心憎恨生活。
6
他觀察星象,注意雁群的飛翔,
江河的泛濫或帝國的覆沒,
他作過預言,有時尚能應驗,
只要幸而言中,報酬倒很不錯。
在認識真理前,他就愛上真理,
於是一馬衝進了幻想之邦,
意欲以孤獨和齋戒向她求愛,
並嘲笑那以手侍奉她的情郎。
然而真理──他絕無意去蔑視她,
他總在傾聽她的聲音;而當她
朝他召喚時,他就俯首聽命,
跟著她走去,並注視她的眼睛;
其中看到人的一切弱點的反映,
也看到自己和別人沒有兩樣。
7
他是他們的僕人──有人說他是瞎的──
並且在他們的面容和財物間服役;
他們的感情集中於他像一陣風
發出歌唱:他們便叫道:「歌者是上帝。」
於是崇拜他,並把他另眼看待,
這使他虛榮起來,終於變得狂妄:
竟把他的心和腦對每件內部的暴政
所發的小小顫抖都錯認是歌唱。
歌聲不再來了:他不得不製造它。
他是多麼精心構制著每節歌曲!
他擁抱他的悲哀像一塊田地,
並且像一個殺人兇手過鬧市;
他注視著人群只引起他的厭膩,
但若有人皺眉而過,他就會戰慄。
8
他把他的領域變為一個匯合點,
並且培養出一隻寬容的冷眼,
又形成兌換錢幣者的靈活面容,
從而找到了平等的概念。
對他的時鐘說,陌生人都是兄弟,
他以他的樓塔構成人的天空;
博物館像箱子貯藏著他的學識,
報紙像密探把他的錢跟蹤。
它增長得太快了,布滿他的生活,
以至他忘了一度要掙錢的意圖,
他湊到人群里只感到孤獨。
他過得豪奢,沒有錢也應付得了,
卻不能找到他為之付款的泥土,
雖知到處是愛,他卻無法感到。
9
他們死了,像尼姑進入關閉的生活,
連最窮的都失掉些什麼;迫害
不再是事實;自我中心的人們
採取一種甚至更極端的姿態。
那些類似王者和聖徒的人
也分布到遠洋外和樹林里,
他們到處觸及我們公開的悲哀,
空氣,江河,地域,我們的性別和道理;
當我們選擇時,就以這些為營養。
我們帶回他們,答應把他們解放,
可是既然我們不斷地背叛他們,
從我們的聲音中,他們聽到他們的
死亡的哀悼,但從我們的知識中知道
我們能恢復他們自由,他們將歡笑。
10
他幼年時能受到最智能的人寵愛,
他感到和他們熟稔得像夫妻一般,
窮苦人把積存的分文都拿給他,
殉道者則把生命當作禮物奉獻。
然而誰能夠坐下來整天和他玩耍?
還有其它迫切的需求:工作和床;
於是他們建立了美麗的岩石宮殿,
把他留在那兒去受膜拜和宴饗,
但是他跑了。他們竟盲目得不知道
他來這裡是為了和他們一起勞作,
一起談話和成長,有如一個鄰舍。
那些宮殿成了恐懼和貪婪的中心;
窮人在那裡看到了暴君的城堡,
而殉道者看到重現的劊子手的面貌。
11
他從他的寶座上,以深邃的智能
俯視著那看守羊群的卑微少年,
並派遣一隻鴿子;鴿子獨自飛回。
那少年雖愛這樂調,卻很快就睏倦。
但他為少年規划了遠大的前程:
現在,當然,他的責任是要強迫;
因為以後少年將會愛上真理,
並且知道該感激誰。於是鷹降落。
這卻不成功:他的談話很膩人,
使少年聽得打呵欠,呼哨,做鬼臉,
終於從嚴父般的擁抱中掙脫了身;
但少年卻願意隨著鷹的指引
走到任何地方去;他崇拜牠
並從牠學到許多殺戮的門徑。
12
一個時代結束了,那最後的救世主
懶散不歡而壽終正寢;他們感到輕鬆:
那巨人的大腿肚不再在黃昏時分
突然投下影子在那戶外的草坪。
他們平靜地睡著;當然,在沼澤地帶
隨處都有不傳種的龍在奄奄待斃。
但不過一年,野徑就在荒原上消失了,
山中精靈的敲山聲也歸於沉寂。
只有雕刻家和詩人有一些憂傷,
還有魔術團里精明的一班人馬
也埋怨地走開了。那被擊潰的力量
卻喜於自己化為無形而自由活動:
它冷酷地把迷途走來的男兒擊倒,
姦汙著女兒們,並把父輩逼得發瘋。
13
當然要歌頌:讓歌聲一再揚起
歌唱那在古瓶或臉上的生命,
歌頌那植物般的耐性,動物般的優美,
有些人快樂過,曾經誕生過偉人。
但聽聽早晨底傷痛的哭泣,你就明白:
城市和人紛紛沉落;不義者的意願
從沒有喪失威力;而一切王子仍舊
必須使用相當高貴的團結的謊言。
歷史用它的悲哀來對抗我們的高歌,
「樂土」從未有過;我們的星只暖育出
一個尚未證明其價值的有希望的民族;
快帶的新西方落了空;巨大,然而錯誤
這默默的花一般的人民已經很久
在這十八個行省里建設著地球。
14
是的,我們要受難,就在此刻;
天空像高燒的前額在悸動,痛苦
是真實的;探照燈突然顯示了
一些小小的自然將使我們痛哭。
我們從來不相信它們會存在,
至少不存在我們這裡。它們突地
像醜惡的、久已忘卻的記憶湧來,
所有的炮像良心一樣都在抗擊。
在每個愛社交、愛家庭的眼睛後
一場私下的屠殺在進行摧毀
一切婦女,猶太人,富翁和人類。
山巒審判不了我們,若我們說了謊。
我們是地面的居民;大地聽從著
智能的邪惡者直到他們死亡。
15
引擎載運他們橫越天空,
他們自由而孤立得有如富豪;
又像學者般淡漠,他們只能
把這呼吸的城市當作需要
他們施展技能的目標,而從未想到
飛行是由他們憎恨的思想產生,
更沒有看到他們自己的飛機
總是想推進到生命的領域中。
他們選擇的命運並不是他們的島
所強加的。儘管大地教給了我們
適當的紀律,但任何時候都可能
背離自由而使自己受到束縛,
有如女繼承人在母親的子宮裡,
並像窮人的處境那樣孤苦無依。
16
這兒戰爭像紀念碑一樣單純:
一個電話機在對一個人講話;
地圖插著小旗說明已派去軍隊;
一個僕役端進牛奶。有一個規劃
專為讓活人恐懼生活而制定:
該中午渴的,卻在九點就渴了,
還能既失蹤又存在,想念著妻子,
而且,和觀念不同,能過早地死掉。
但人雖死了,觀念可能是對的,
我們能看到成千個面孔
為一個謊言所燃燒和鼓動,
而地圖真能指出一些地方,
那兒的生活如今十分不幸:
南京,達豪集中營。
17
他們存在,受苦,不過如此而已。
一條繃帶掩蓋著每人活力之所在;
他們對於世界的知識只限於
器械以種種方式給他們的對待。
他們各處躺著,彼此相隔如世紀;
真理對他們來說,就是能受多少苦;
他們忍住的不是我們的空談,而是呻吟,
他們遙遠如植物,我們是站在他處。
因為,誰在健康時能成為一隻腳?
連一點擦傷,只要一旦治好了,
我們就忘卻,但只喧騰一會兒,
並相信那不受傷者的共同世界,
而不能想像孤獨。唯有幸福能分享,
憤怒也可以,還有那愛之思想。
18
他被使用在遠離文化中心的地方,
又被他的將軍和他的虱子所遺棄,
於是在一件棉襖里他閉上眼睛
而離開人世。人家不會把他提起。
當這場戰役被整理成書的時候,
沒有重要的知識在他的頭殼裡喪失。
他的玩笑是陳腐的,他沉悶如戰時,
他的名字和模樣都將永遠消逝。
他不知善,不擇善,卻教育了我們,
並且像逗點一樣加添上意義;
他在中國變為塵土,以便在他日
我們的女兒得以熱愛這人間,
不再為狗所凌辱;也為了使有山、
有水、有房屋的地方,也能有人煙。
19
然而在晚間,重壓之感消失了,
下過了一陣雨,頂峰聚向焦點;
在草坪和培植的花朵上飄浮過
有高度教養的人士的會議。
園丁們見他們走過,估計那鞋價;
一個汽車夫在車道上拿著書本瞧,
等待他們把要交換的意見說完;
看來這正是一幅私生活的寫照。
在遠方不管他們如何蓄意為善,
軍隊拿著一切製造痛苦的器械
正等待著他們一句失誤的語言;
一切有賴於他們迷人的舉止:
這年輕人遍遭殺害的一片焦土,
這些哭泣的婦女和惶恐的城市。
20
他們攜帶恐怖像懷著一個錢包,
又畏懼地平線彷彿它是一門炮,
所有的河流和鐵路像逃避詛咒,
都從近鄰的情誼向各方逃跑。
他們緊緊擁聚在這新的災禍中,
像剛入學的兒童,輪流地哭叫;
因為空間有些規則他們學不會,
時間講的語言他們也掌握不了。
我們活在這裡,在「現在」的未打開的
悲哀中;它的範圍就是我們的內容。
是否囚人應該寬恕他的囚居,
是否未來的時代能遠遠逃避開
但仍感到它源於每件發生過的事情,
甚至源於我們?甚至覺得這也不壞?
21
人的一生從沒有徹底完成過,
豪邁和閑談將會繼續存在;
但是,有如藝術家感到才盡,
這些人行走世間,自知已經失敗。
有些人既難忍,又馴服不了青年,
不禁悼念那曾治世的受了傷的神話,
有些人失去了他們從未理解的世界,
有些人很清楚人一生應受的懲罰。
「喪失」是他們的影子和妻子,「焦慮」
像一個大飯店接待他們,但只要
他們有所悔恨,那也是無可規避;
他們的一生就是聽禁城的召喚,
看陌生人注視他們,愉快而好奇,
而「自由」則在每家每棵樹上為敵。
22
單純得像一切稱心的夢囈,
他們使用心靈幼稚的語言
告訴臂力需要歡樂;那些臨死的
和即將告別的情人把話聽完
必然呼哨起來。他們從不過時,
而反映著我們處境的每一變化,
他們是我們一切行動的證據,
他們直接和我們的迷惘對話。
試想今年在台上的人最喜歡什麼:
當奧地利滅亡,中國已被遺棄,
當上海在燃燒,特魯埃失而復得,
法國向全世界申訴她的立場:
「到處都有歡樂。」美國向地球說:
"你是否愛我像我愛你一樣?"
23
當通訊的一切工具和手段
都證實我們的敵人的勝利;
我們的堡壘被突破,大軍已後撤,
暴力流行好似一場新的瘟疫,
而虐政這個魔術師到處受歡迎;
當我們懊悔何必出生的時候,
讓我們記起所有似乎被遺棄的。
今晚在中國,讓我想著一個朋友:
他默默工作和等待了十年,
直到他的一切才能體現於米索,
於是一舉把他的整個奉獻,
懷著完成者的感激之情,
他在冬夜裡走出,像一個巨獸,
去撫摸了那小小的鐘樓。
24
不,不是他們的名字,而是後繼者
建造了每條強制的大道和廣場,
以便使人只能夠回憶和驚訝;
是真正孤獨的,負有罪疚在心上,
而要一切永遠如此繼續下去:
不被愛的總得留下物質遺迹。
但前者要的只是我們的好臉色,
並定居其中,知道我們將不會記起
我們是什麼人,或我們為何被需要。
土地滋生他們有如海灣滋生漁夫,
或山坡滋生牧人;他們結子而成熟。
那種子附著我們,甚至我們的血
都能使他們復活;他們又成長起來,
抱著對花和潮的願望,溫和而愉快。
25
沒有恩賜:我們得尋找自己的法律。
巨廈在陽光下互相爭奪著統治;
在它們背後,像一片悲慘的植物
蔓延著窮人矮小的萎縮的房子。
沒有任何命運指定給我們,
除了這身體,一切都不確定;
我們計劃改善自己;唯有醫院
使我們想到人的平等。
這裡確實愛孩子,甚至警察也如此;
孩子體現著大人變為孤獨
以前的年代,而且也將迷途。
只有公園裡軍樂咚咚的震響,
預告著未來的安樂的王朝。
我們學會了憐憫和反抗。
26
總是在遠離我們的名字的中心
是那小小的愛情工廠:是的,但我們
關於古代的莊園,久已拋棄的愚蠢
和兒童的遊戲又想得如何天真。
只有貪利的人才預見一種奇特的
不能銷售的產品,一種能迎合
風雅少年的什物;只有自私的人
才把每個不實際的乞丐看做聖者。
我們不相信是我們自己設計了它,
它是我們雄偉計劃的一個枝節,
不費什麼事,我們並沒有注意它。
災禍來了,於是我們驚異地發現
自工廠開工後,它是唯一的設計
在整個循環中呈現持續的盈利。
27
遊盪和失迷在我們選擇的山巒中,
我們一再嘆息,思念著古代的南方,
思念著那溫暖赤裸的時代,本能的平衡,
和天真無邪的嘴對幸福的品嘗。
睡在茅屋中,呵,我們是如何夢想著
參加未來的光榮舞會;每個曲折的迷途
都有一個規劃,而心的熟練的動作
能永遠永遠跟蹤它無害的道路。
我們羨慕那些確切的溪水和房舍,
但我們已訂約要給「錯誤」做學徒,
從沒有像大門那樣安詳而赤裸,
也永不能像泉水那樣完美無缺;
我們為需要所迫,生活在自由中,
是一族山民卜居在重疊的山峰。
奧登
W.H.奧登(1907-1973),被認為是繼葉芝和艾略特之後英國的重要詩人。30年代他以第一部《詩集》成為英國新詩的代表,被稱為「奧登派」的詩人,又是英國左翼青年作家的領袖。1953年獲博林根詩歌獎,1967年獲全國文學勳章。奧登別具一格的詩歌反映了一個動亂的時代。代表作有《海與鏡》《石灰石贊》《阿喀琉斯的盾牌》《向克里奧致敬》《無牆的城市》《謝謝你,霧》等。


※光與黑暗 採訪詩人雪迪
※銀河奔流去,少年入夢來丨詩臉譜:莫卧兒
※聞道朔方多勇略,只今誰是郭汾陽丨讀典
※光與黑暗丨採訪詩人雪迪
※砥礪奮進的五年詩選之六|李木馬·站台喜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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