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龍水
民國初年，黃河中下游發生水災，許多老百姓都背井離鄉，逃到外地尋得一口飯吃。其中有一個叫王大虎的，跟著村裡逃難的人，一路乞討到徐州銅鄉附近。正巧遇上李老爺家要造宅子，王大虎趕緊尋上門去，說不要工錢，只要有口飯吃、有個地方睡覺就成。這李老爺最是摳門不過，一見王大虎開口就不要錢，還生的是虎背熊腰，一臉實誠，當即眉開眼笑答應了。待宅子建完，李老爺見王大虎為人踏實肯干，又是個便宜壯勞力，直想雇他為長工；偏生王大虎並不同意，只肯做短工，因為他還惦記著老家，想等水災過後回去。
一天夜晚，掌燈時分，王大虎剛買完東家要的東西，忽然看到有個醉鬼跌跌撞撞走在路上，腿一軟，整個人跌進河裡。王大虎不假思索，立刻跳進河裡救人。等他渾身濕漉漉，費了好大力氣拖著醉鬼上來時，岸邊圍觀的人叫道，這不是獸醫老陳嗎？於是當下就有好事者，奔到老陳家，說不得了啦，你們當家的跌進河裡，差點淹死。
老陳的兒子奔到河邊，看到自己父親並無大礙，頓時鬆了一口氣，抓著王大虎的手，一定要塞銀錢給他。王大虎也是個實在人，並不肯收錢，只是「嘿嘿」笑了幾聲，把自己衣服擰擰乾，轉身就走。
幾個月後，王大虎又新得了個差事，負責放牛。入夜後，他按照慣例去牛圈看上一遍。忽然發現有頭喚作阿黃的老牛不見了。王大虎嚇得心懸起來，想著傍晚時分，阿黃明明在的。當下他也不敢聲張，只是進屋和工友打了聲招呼，說要出趟門。
可是，王大虎幾乎把整個鎮子都翻遍了，就是沒有找到阿黃。這時有個老阿婆說，一個時辰前，看到有一頭老黃牛，往鎮子東面跑去。
聽到這裡，王大虎心裡一緊，來不及給阿婆道謝，撒腿就跑。於是，他並沒有聽到阿婆後面的話：天黑後，千萬不要去東面的山！
結果，也不知跑了多久，王大虎果然來到一座山前。他環顧四周，發現自己並不認得這地方。放眼望去，只見不遠處，一團團綠瑩瑩的火光，在草叢上飄來盪去；他看看來時的路，一片漆黑。饒是自己素來膽子頗大，此刻心裡也有點發怵，於是索性上山找了塊大石頭，躺下睡覺，心裡盤算著等天亮了，再找阿黃。
結果一會功夫，他就看到地面上憑空出現翻湧的泥漿，一層又一層，彷彿海浪般，瞬間就把阿黃的身子淹沒。
王大虎渾身僵直，張開嘴想叫，可是發不出聲。他眼睜睜看著阿黃從泥漿中渾身是血的冒出來，身子四分五裂，腦袋咕嚕咕嚕滾了過來，一雙死不瞑目的眼睛，死死盯著自己。
一陣熟悉的牛叫聲，在自己耳邊響起。王大虎掙扎了半天，才睜開眼，卻發現已經是天亮了。
這時，他才明白，自己做的是一個夢。他心裡忐忑不安，難道說這夢是預示阿黃有所不測？
正當自己胡思亂想之際，忽然看到不遠處，有頭牛正背對著自己，低頭喝山上的一眼泉水。頓時，他精神一振，趕緊奔過去，這……可不是走丟的阿黃嗎？
王大虎喜不自禁，趕緊牽著就走。可沒想到，阿黃回來後的下一天，就病了，不肯進食，脾氣非常暴躁。
一天中午，王大虎為了讓它吃上一口，腿上被狠狠踢了一腳；頓時痛的昏厥，瘸了好些日子才緩過來。這時，有個歲數比較大的本地人張伯，看著王大虎被阿黃折騰的精疲力盡，終於忍不住說，這頭牛是沒治了，放棄吧。
原來，阿黃跑去的山，叫做「牛頭山」；飲的泉水，叫「牛魂水」。至於這名字的由來，是有個故事的。
清朝時，鎮子上有人趕車去集市，回來時天下起雨。趕車人看天已經快黑了，於是就打算翻一座山，抄近路走。
結果正當他趕車走到坡頂上，準備下山時，忽然牛車失控，整個車子往下猛衝；他也從車上栽下，落到車底，眼看車輪就要壓上來……就在那千鈞一髮之際，拉車的牛通人性，將身子緊緊抵住車轅，拼著自己被磨得皮開肉綻，硬是擋住失控的車。
趕車人連滾帶爬的站起來，還沒站穩，身上和腦袋上就被連續滾落的小石塊砸到。他抬頭一看，頓時嚇得魂飛魄散。
只見灰濛濛的山上，不斷滾落石塊；這雨也是越下越大，隱隱有發山洪之像。
一瞬間，趕車人腿都軟了，腦袋裡一片空白；忽然山頂上滾下一塊大石頭，不偏不倚砸中老牛後腿。老牛吃痛，身子站立不穩，直往一邊歪去。眼看尖銳的牛角就要挑到趕車人身子，老牛拼盡全力將頭歪在一邊，牛角堪堪從他手臂擦過。
這時，老牛一聲怒吼，想要站起來，可是身子晃了晃，又摔了下去。
趕車人猶豫了下，想往上走幾步，把壓住老牛腿的石頭搬開，忽然看到山上又滾落一批小石子。
頓時，這些石子把他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氣全部打消。他一扭頭，直往下奔。
直到他跑到山下，忽然發現，老牛陣陣凄慘的叫聲，停了。
老牛死的那天晚上，明明是冬天，結果半夜居然開始打雷。這暴雨整整下了三天三夜，把整座山沖刷掉了好幾層。等雨停後，人們發現，這山的模樣遠看起來，居然像老牛的腦袋；而山上又多了一眼泉水，就彷彿是老牛流出的淚。
後來，在夜晚，過往的人們常說聽到有老牛在山上叫喚；更有甚者，說這叫聲能勾畜生的魂。當地人在天黑後，是無論如何不去這山的，更別提喝這水了。
王大虎聽完這個傳說，頓時呆住，聯想起自己在山上過夜時做的夢，當即臉上一陣發白，驚慌失措起來。
正在這時，李老爺的管家老趙走來找他說，老爺已經知道阿黃在發病前，失蹤了一晚。眼下阿黃病的很重，都是因為他看管不善導致。如果阿黃就此死了，王大虎或者賠五十塊大洋，或者給李家白做五年長工抵債。
王大虎聽到這個條件，氣的臉通紅。阿黃明明已經是頭老牛，賣也不值幾個錢，但他一個外鄉人，勢單力薄；李老爺家在這鎮子上又是有權有勢，聽說他兒子還是巡捕房裡的，於是明知道自己被欺負了，但也只能是被欺負。
王大虎沉默了半天，長嘆一聲，鬆開捏緊的拳頭，垂下頭走了。
這天晚上，他掏出自己辛苦攢下的幾個錢，請來鎮上唯一的獸醫老陳，給阿黃看病。雖然老陳念著王大虎的救命之恩，使出渾身解數，然而老牛的病並沒有起色。眼看看阿黃一天天衰弱下去，最後站也站不起，連水也不肯喝了，只是躺在牛圈中等死。王大虎急的團團轉，整個人瘦了一大圈。
兩天後的一個夜晚，王大虎瞪著屋頂，想著白天老陳給阿黃看完病後，不發一言的表情，翻來覆去的睡不著。這時，窗外一道亮光閃過，隨即似乎有個黑影，往屋後走去。
王大虎後背一凜，這屋後可就是牛圈啊。他趕緊跳起來，抄起一根棍子就出門。待輕手輕腳走到牛圈邊，定晴一看，果然，一個黑影正伏在地上，在給阿黃灌什麼東西。王大虎揮舞著手中的棍子就要砸下去，忽然，黑影抬頭一看，頓時兩個人都愣住了。
這人……居然是老陳！
王大虎氣的渾身發抖，顫聲說道：「想不到，你堂堂一個獸醫，居然白天做人治病，晚上做鬼下藥！我要去報官！」聽到這句話，老陳嚇了一大跳，趕緊說道：「冤枉啊，冤枉！你還真是冤枉我了。」
王大虎看著老陳被嚇得臉色蒼白，腿也在發抖，惻隱心動，嘆道：「何嘗冤枉你了？那你倒是說說。」說完，轉身就出了牛圈，往屋子裡走去。老陳從地上摸索著，端起一碗水，也跟著他走了過去。
進了屋子，王大虎把煤油燈挑亮，看著老陳小心翼翼的放穩手中水碗，這才坐了下來。兩人尷尬的坐了一會，老陳忽然開口說了起來。
原來，張伯說的故事，確有其事，老陳就是這家人家的後代。那棄牛逃命的，是他祖父。尋常人只知道故事的前面，故事的後面，實則更有風雲。
那天，他祖父獨自逃生後，耳邊總是出現老牛哀鳴的聲音，連晚飯都吃不踏實。半夜，忽然天雷滾滾，這震天雷聲嚇得老爺子媳婦，大著肚子從床上滾下去，結果孩子沒有保住，小產了，還是個男嬰。
老爺子聽到這個消息後，直挺挺的坐在椅子上，一晚上沒有合眼。後來，老爺子變得不愛說話，只是躺在床上，說渾身乏力，起不來。眾人背地裡都說，一定是老牛死的太冤，魂靈在作祟。於是他們偷偷在院子里燒點紙錢什麼的，但也無濟於事。
就在宅子愁雲一片的時候，本家一個落魄書生來了。當時只是想打點秋風，結果聽到這事，直接就說，他可以解決這事。但如果老爺子真被他治好了，那就得給他一處住的，供奉三餐；治不好，一分錢不要。
眾人半信半疑，這時老爺子的長子站出來說，行，只要你能治好，一切都依你。
書生也不多話，當下就要了一個碗，轉身出去；直到大半天后，才端著一碗腥味撲鼻的水進來。
隨後，他又燃起一束香，等香灰都掉在水裡，只見他右手做劍指，對著水碗指指點點，嘴裡喃喃自語，左手放在身後做結印。待他念完最後一句，又用手指攪了攪水，指揮眾人把老爺子緊閉的嘴巴掰開，強行把水灌進去。不過是十幾分鐘，老爺子忽然睜開眼睛，直接從床上坐起，翻身嘔吐起來。
一陣腥臭，在屋子裡蔓延開來。
書生看到老爺子吐出來的東西里，都是些腐爛不堪的，黑乎乎的東西，面露喜色道：「老爺子有救了。」後來，老爺子確實是一日好過一日，半個月後，就能下床走路了。但萬萬想不到，兩個月後，老爺子還是死了！那天中午，他在喝牛肉湯時，太過急促，結果被嗆住，一口氣沒接上來，死了。
當下眾人一片哭天搶地。書生住在後院，聽到這消息，也不由嘆息道，終究逃不過命數。
那時，老陳還是個四五歲的孩子，他親眼目睹這一切發生，雖然不太懂，但小孩子天性好奇，知道這後院住的是一個很厲害的人，於是有事沒事就喜歡往那裡鑽。
而那書生也喜歡老陳，閑來無事就教他識字讀書，還教了他點道術。其中，就有這招—九龍水！
「九龍水？」王大虎聽到這個名字，愣了愣，不由念叨了幾遍。
老陳看了他一眼，默默嘆了一口氣，說道：「師父說，這九龍水，須得是鴨子的口水，再配上道家法術，然後這水才能打通七竅；氣通了，人或者畜生也就好了。當年我祖父就是因為一口氣憋在心裡出不來，才差點死掉。另外……你以為阿黃到底是得了什麼病？」
王大虎冷不丁的被這樣一問，倒是悶了，想了半天，摸著腦袋訕訕地說：「喝了『牛魂水』？」
老陳搖了搖頭，說道：「『牛魂水』喝了容易拉肚子，阿黃得的可不是這病。」正說著，屋子外面忽然傳來一陣輕微的腳步聲。老陳臉色一沉，趕緊把煤油燈熄了。
一會功夫，一個黑色的身影，從窗口一晃而過。
王大虎跳了起來，剛想拿起棍子衝出門去，忽然被老陳死死按住。
「別做聲，跟我走，馬上你就知道到底誰是人，誰是鬼。」老陳一臉嚴肅地說。
倆人躡手躡腳出門，躲在牛圈後面一棵大樹後，借著皎潔的月光，王大虎眼睜睜看著這團黑影，掏出一個東西，在阿黃腦袋處撓了撓……阿黃居然就張開嘴，乖乖讓他提著燈，往裡面照了照。
不過是一兩分鐘的時間，黑影就吹滅了燈，輕輕走了。在經過大樹時，王大虎屏息凝視，這人……居然是老趙！
當下，王大虎震驚了，半天沒有回過神。老趙同情的看著他，搖了搖頭。
直到倆人重新進屋子，老趙才說：「你道阿黃得的是什麼病？它其實沒病！就是因為喉嚨里被卡上東西了，它疼！沒法吃草！」
王大虎戰戰兢兢地說：「卡上東西了？怪不得，什麼都不肯吃！老趙乾的？」
老陳看了他一眼，尷尬地說：「本來你這牛丟的就奇怪。你也不想想，阿黃丟了或死了，你就得給李家白做長工，或者賠錢。老趙這趟過來，是看看阿黃喉嚨這東西，還要不要重新卡卡緊吧。這一切，我雖然看的真切，但也不敢和他家對著干。可大虎你好歹也救過我一命。所以我想來想去，還是決定用這九龍水，幫你治好阿黃。以後你就走吧，離開這個地方。」
王大虎聽到這裡，腿一軟，坐到椅子上，半晌回不過神來。
「我當時學這九龍水的時候，年紀太小，法術記不全。但這水化去普通卡在喉嚨里的骨頭等物，還是十拿九穩的，只是要多喂阿黃幾次才行。現在，既然你知道了，我就不偷摸著來了。不過你要記住，我乾的事，千萬千萬不能讓別人知道！」老陳一邊說，一邊端起還剩下一半的水，走向牛圈。
阿黃此刻已經非常虛弱，老陳和王大虎毫不費力就把水灌了進去。
後來的幾個晚上，王大虎生怕它再被下毒手，乾脆睡在阿黃身邊。一連餵了好幾次這九龍水後，阿黃果真恢復了。李老爺和老趙，雖然心裡奇怪，但也無可奈何。又過了一段時間，王大虎尋了個理由，離開鎮子回老家去了。
其實，這所謂施法的九龍水，不過就是普通的鴨子口水罷了。因為鴨子的唾液和胃液中含有軟化鈣質的成分，所以能夠很輕鬆的化解骨頭等物。這救老陳祖父的書生，當年也不知是從什麼書上看來這一點，裝神弄鬼一番後，倒是混了一個好吃好住。而老陳雖不明所以，但卻誤打誤撞救了阿黃，令王大虎逃出李老爺設下的圈套，也算是王大虎好人有好報了。
林航原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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