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節目】銀杏樹下
銀
杏
樹
下
在邊緣線上
雖然去之前就做好了看人頭的準備，但是作為一個沒去過杜甫草堂的成都人，心裡還是期待著它會有所不同的。然而，走到杜甫故居時，依然不見少的遊人打破了一切幻想。並不是排斥遊人如織，而是難以贊同他們帶著遊玩的心情前來這供人瞻仰之地，從穿著、言談到神情、舉動看，我以為這裡更像是一座公園，而非那個寫下「秋天漠漠向昏黑」的老杜的故居。
所以下地鐵後，猛地一見周遭荒無人煙，且走到明蜀王陵，又見荒郊野嶺映秋陽，衰草漸濃處，開著一大片紫色的牽牛花時，心中再次盈滿期待，嘴上卻只笑著說這哪裡像是堂堂蜀王陵。果不其然，走進蜀王陵，四處不聞人聲，只有滿目松柏銀杏，映著地上的青苔，石道上有痕迹斑斑。順著墓道慢慢地邁向王陵，只覺得這真是古迹的模樣。像無數人無數次做過的一樣，踏上台階，憑欄遠眺，兩行柏樹青青，一直延伸到接地連天不知盡處。欄杆上的青苔竟不似平常所見，不潤也不涼，乾燥得令人疑心這樣的地方怎會長出青苔褥子來。不僅如此，整座陵墓都給人清潤微涼的感覺，細細觸碰時卻又分明沒有潮濕之氣，或許這就是古人們所求的「風水」之一了吧。與同伴念起「青青陵上柏，磊磊澗中石」，到「兩宮遙相望」時自然就想起了杜甫草堂，孤零零地立於鬧市之中。
一千二百多年前的杜甫在成都度過了他最後的安穩歲月，之後便是輾轉飄零，終老江上。誰都知道杜甫在浣花溪畔的生活是很苦的，雖然也有「泥融飛燕子」的美麗春景，也有黃四娘家的百花滿蹊，但這都不過是於偶然之間收到的驚喜，而「厚祿故人書斷絕」的悲涼，「痴兒不知父子禮，叫怒索飯啼東門」的凄惶才是他每天的生活。那時的杜甫決然不會想到，自己的草堂竟也可以變得和園林一般草木秀美，池映碧荷。他也絕不會想到，離自己不遠的浣花溪有一天會成為全成都房價最高的地方。然而，這些都還是正常的世事更迭，不必太過在意，但另外的一些事則很值得深思。比如，廣廈千萬間已經修起，何以天下寒士卻仍在奔波。又比如，今日前來的遊人，滿心裡只有「怎麼拍我才更好看啊」「這裡真漂亮誒」——諸如此類的想法，這真是最令人既悲且嘆的了。
王陵呢？王陵旁邊正在修建水庫，輿同伴憑著不多的地理知識，大概推測這裡的地基沉降，牆瓦出裂應是由此而來。墓道一邊已經有明顯沉降，欄杆台柱上亦有不少裂縫，同伴笑到「只怕再沉下去，地宮就會有第二個入口」，我暗自接下去「那咱們也不必等它修復好了再開門的那一天了。」如此，公告牌上寫著的「擬在短期內實施搶險排危工程，預計2018年1月正式對外開放」也是對自己的嘲諷了吧。既要修水庫，又要保護王陵，一邊讓它沉降又一邊搶險排危。還有漸漸逼近的地鐵站，那是來自城市的森然示威，卻又和文物古迹保護連在一起，想想都讓人哭笑不得。
兩宮遙相望——兩宮遙相望，高樓已在咫尺，過不了多久這蜀王陵與杜甫草堂也不需要遙遙相望了。只是不知道再過兩月，到深秋時，黃昏夕陽伴著這古蜀王陵又會是怎樣的蕭瑟凄涼。
走出蜀王陵，在成都陰鬱的秋日下，看見芙蓉樹上已結滿了花苞，這芙蓉花已在蜀地開了千年，不知今秋又是何等嬌媚。最終也回到了現實，即使知道中國的考古保護工作如何不易，城市化發展如何迫不及待，但是，望著不遠處侵襲而來的城市高樓，回看背後的清寂肅穆，還是不由得嘆了一口氣。
2017.10.06
一些事情在心裡積了塵蒙了灰，有時候真的會一路跟到夢裡來，等兜頭而下時，我才會猝不及防，慌得彎下腰來。所以我想，那渡河時留下的漂泊感，陳舊的渡船幽微的燭火，還有那些留在岸上不肯也不願渡河的人，他們來到我的夢裡，大概是為了告訴我，那些陳年過往，他們跟著我走了這麼遠的路，很不容易，渡過了那河，也是到了該卸下的時候。
這個渡河的夢，讓我想起了古時候的人對於愛和恨的理解。那時夏目漱石說愛，只一句「今晚月色很美」，字裡行間沒有言明，只是那些想要交付的感情，全部，都在這六個字裡面了。離別之恨，在王國維那裡，也只剩下一句「只余眉樣在人間，相逢艱復艱」，想起當初深深描摹過的眉眼，當年看復看，到了今天，到底還是走到了求仁得仁，山窮水盡的地步，那裡還有什麼相逢呢。
漸
人生圓滑進行的微妙的要素，莫如「漸」；造物主騙人的手段，也莫如「漸」。在不知不覺之中，天真爛漫的孩子「漸漸」變成野心勃勃的青年；慷慨豪俠的青年「漸漸」變成冷酷的成人；血氣旺盛的成人「漸漸「變成頑固的老頭子。
因為變更是漸進的，一年一年地，一月一月地，一日一日地，一時一時地，一分一分地，一秒一秒地漸進，猶如從坡度極緩的長遠的坡上走下來，使人不察其遞降的痕迹，不見其個階段的境界，而似乎覺得常在同樣的地位，恆久不變，有無時不有生的意趣與價值，於是人生就被確實肯定，而圓滑進行了。
假使人生的進行不象山坡而像鋼琴的鍵板，有do忽然移到re,即如昨夜的孩子今朝忽然變成青年；或者像旋律的」接離進行「地由do 忽然跳到mi，即如朝如青年而夕暮忽成老人，人一定要驚訝，感慨悲傷，或痛感人生的無常而不樂為人了。故可知人生是由」漸「維持的。這在女人恐怕尤為必要；歌劇中，舞台上如花的美女，就是將來火爐旁邊的老婆子，這句話，驟聽使人不能相信，少女也不肯承認，實則現在的老婆子都是由如花的少女「漸漸」變成的。
人之能堪受境遇的變衰，也全靠這「漸」的助力。巨富的紈絝子弟因屢次破產而「漸漸」傾家蕩產，邊為貧者；貧者只得作傭工，傭工往往變成奴隸；努力容易變成無賴，無賴與乞丐相去甚近，乞丐不妨做偷兒。。。這樣的例子在小說中，在實際上，均多的很。因而其變衰是延長為十年二十年而一步一步的「漸漸」地達到的，在本人不感到什麼強列的刺激。故雖到了饑寒交迫的地步，仍是熙熙然貪戀著目前的歡喜。假如一位千金之子忽然變成了乞丐或偷兒，這人一定憤不欲生了。
這真是大自然的神秘的原則，造物主的微妙的工夫！陰陽潛移，春秋代序，以及物類的衰榮生殺，無不暗合於這法則。由萌生的春「漸漸」變成綠陰的夏，由凋零的秋「漸漸」變成枯寂的冬。我們雖無經曆數十寒暑，但在圍爐相衾的冬夜仍是難於想像飲冰揮扇的夏日的心情；反之亦然。
然而由冬一日一日地，一時一時地，一分一分地，一秒一秒地移向前，其間實在沒有顯著的痕迹可尋。晝夜也是如此；傍晚坐在窗下看書，書頁上的「漸漸「地黑起來，倘不斷地看下去目力能因了光的漸弱而漸漸加強，幾乎可以永遠認識書上的字跡，即不覺晝之變為夜。黎明憑窗，不瞬目地注視東方，也不辨自夜向晝推進的痕迹。兒女漸漸張大起來，在朝夕相處的父母全不覺得，難得見面的遠親就相見不相識了。往年除夕，我們曾在紅蠟燭底下守侯水仙花的開放，真是痴態！倘水仙花果真當面開放給我們看，便是大自然的原則的破壞，宇宙的根本的搖動，世界人類的末日臨到了！
漸」的作用，就是用每步相差極微極緩的方法來隱蔽時間的過去與事物的變遷的痕迹，使人誤以為其恆久不變。這真是造物主騙人的一大詭計！這有一件比喻的故事：一農夫每天早晨抱了牛犢而躍過一溝，到田間勞作，夕暮又抱了它跳過溝回家。每日如此，未嘗間斷。過了一年，犢已長大，漸重，差不多變成大牛，但農夫全不覺得，仍是抱了它跳溝。有一天他因事停止工作，次日就不能抱了這牛而跳溝了。造物的騙人，使人流連於其每日每時的生的歡喜而不覺其變遷與辛苦，就是用這個方法的。人們每日在抱了日重一日的牛而跳溝，不準停止。自己誤以為是不變的，其實每日在增加其苦勞！
我覺得時辰鍾是人生最好的象徵了。時辰鐘的針，平常一看總是覺得是「不動」的；其實人造物中最常動的莫過於時辰鐘的針了。日常生活中的人生也如此，刻刻覺得我是我，似乎這「我」是永遠不變，實則與時辰鐘的針一樣的無常！一息尚存，總覺得我仍是我，我沒有變，還是流連著我的生，可憐是受盡「漸」的欺騙!
"漸」的本質是「時間」。時間我覺得比空間更為不可思議，猶之時間藝術的音樂比空間藝術的繪畫更為神秘。因為空間姑且不追究它如何廣大或無限，我們總可以把握其一端，認定其一點。時間則全然無從把握，不可挽留，只有過去與未來在渺茫之中不絕地相追逐而已。性質上既無渺茫不可思議，分量上在人生邊似乎太多。因為一般人對於時間的悟性，似乎只夠支配搭船乘車的短時間；對於百年的長期間的壽命，他們不能勝任，往往迷於局部而不能顧及全體。
試著乘火車的旅客中，常還有明達的人，有的寧犧牲暫時的安樂而讓其座位於老弱者，以求心的太平或博暫時的美譽；有的見眾人爭先下車，而退在後面，或高呼「勿要軋，總有得下去的！」「大家都要下去的！」然而在乘「社會」或「世界」的大火車的「人生」的長期的旅途中，就少有這樣的明達之人。所以我覺得百年的壽命，定的太長。像現在的世界上的人，倘定他們搭船乘車期間的壽命，也許在人類社會上可減少許多兇險殘酷的鬥爭，而與火車中一樣的謙讓、和平，也未可知。
然而人類中也有幾個能勝任有年的或千古的壽命的人。那是「大人物」，「大人生」。他們能不為「漸」所迷，不為造物所欺，而收縮無限的時間並空間於方寸的心中。故佛家能納須彌於芥子。中國古詩人白居易說：「蝸牛角上爭何事？石火光中寄此生。」英國詩人（Blake）也說：「一粒沙里見世界，一朵花里見天國，手掌盛住無限，一剎那便是永劫。」
END
文 by 泊舟、豐子愷
編輯 by 企小鵝
圖片 by 網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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