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蟠的「無心」之罪與賈敬的「無罪」之罪
01
如果讀者評選最喜歡的紅樓人物,林黛玉和薛寶釵很難入選,她倆太美貌,太有才華,讓人生出距離感,仰望、羨慕或尊敬,很難發於內心的喜歡。她倆代表兩種截然不同的審美風格與行為方式,一般說來,越是喜歡這種,就越不喜歡那種。最終的結果會呈兩極化,一些人極喜歡林妹妹,一些人極不喜歡。薛寶釵亦是如此。
要說人緣好,還是那些簡單直白的人物,比如史湘雲、劉姥姥、薛蟠。即使是像我這樣關注紅樓話題的,也很少見有人說不喜歡這三個人。
總起來說,越是天真爛漫的人物,越容易討得大眾的喜歡。
就說薛蟠與薛寶釵兄妹。
薛蟠頭腦衝動,行為魯莽,兩次打死人命,讀者仍找各種理由原諒他,認為他的母親薛姨媽教子不嚴,應該負主要責任,他只是不良家教的受害者。或者認為他兩次打死人都是過失殺人,不是蓄意謀害。薛寶釵謹言慎行,很多讀者卻雞蛋裡挑骨頭,拿住「滴翠亭楊妃戲彩蝶」一節不放,認為薛寶釵嫁禍於林黛玉,居心險惡。卻不曾想,薛寶釵聽到小紅與墜兒密談時,已經走到亭下,小紅推窗就會看到她,她只能裝作路過這裡,大觀園裡的姑娘除了賈府的三位小姐,就是林黛玉,探春不大可能獨自玩水,迎春木訥,惜春年幼,薛寶釵只能裝作尋找林黛玉的樣子。這不過是一時應急之變,小紅事後怎麼想,她根本來不及思量。
很多讀者先給薛寶釵貼上虛偽、陰險的標籤,再按這個標籤去推敲她的一言一行,便覺得她說的話,一言一句都可疑,她做的事,一樁一件都不存好意。
長期以來,我們的文學作品中的人物一直存在著臉譜化傾向,作品中的人物簡單分為好、壞兩類,好人總是心底無私,每天只想著忠君報國助人為樂,壞人總是心機深重,每天只想著損害別人。薛寶釵是個城府很深、喜怒不形於色的人物,很符合臉譜化作品中的奸詐壞人形象。
但我認為,「心機深沉」與「簡單直白」只是兩種不同的性格類型,要看一個人是好是壞,還是看他的行為。薛寶釵不如薛蟠重感情,講義氣,柳湘蓮削髮出家以後,薛蟠帶著人到處尋找,回到家裡,眼中尚有淚痕,薛寶釵聞聽尤三姐自刎、柳湘蓮失蹤的消息,一聲嘆息也沒有,還勸薛姨媽不要傷感,應該跟薛蟠商議商議怎樣宴請夥計,以免失禮。這未免太冷靜,不如薛蟠的表現感人,但她的言行僅僅是不感人罷了,並無實際危害。確如她所言,死的死了,走的走了,也只好如此,生活還要繼續,她家還有一大攤子事等著處理呢。
薛寶釵隱忍克制,不輕易動感情,這樣的缺點是,她聽到金釧投井、尤三姐自刎的消息毫不傷感,優點是,她看中的丫頭讓別人買了去,她不會去把那個買主打死,她去酒館裡喝酒,堂倌換酒遲了,她會安心等待,不會掄起酒碗往堂倌腦袋上砸去。
這樣,即使她處在她哥哥的位置,也不會背上兩條人命。
在可愛的薛蟠與不可愛的薛寶釵之間,我更尊重薛寶釵。薛寶釵乏善可陳,但無惡,更無罪。薛蟠本性不壞,但不能剋制自己的行為,他有善,有惡,有罪,善惡可抵消,罪責無可抵消。所謂的「性情中人」並不太值得讚美。
有句話說「自古正邪同冰炭」,其實世間之人很難以冰炭而論之。大部分人介於善惡之間,心中有善的願望,行為有惡的後果。一個人能夠推己及人、包容隱忍,把惡行降到最低,便是好人,反之則是壞人。
世人總以為壞人做壞事,豈不知,世間大多數壞事是由不壞的人做的,有人因無心而做壞事,有人因無知而做壞事,有人因無畏而做壞事,有人因偏執而做壞事,有人因虔誠的信念或熱烈的夢想而做壞事。真正由那些一無是處的壞人做的壞事並不多。
02
《紅樓夢》中的賈府,號稱「鐘鳴鼎食之家、詩禮簪纓之族」,表面光鮮的底下污穢一片。柳湘蓮跟賈寶玉說「你們東府里除了那兩個石頭獅子乾淨,只怕連貓兒狗兒都不幹凈。」這話說得有些誇張,卻非空穴來風。寧國府里兩位主子爺,什麼違背倫理道德的事情都能做出來,可以說,賈珍與賈蓉父子根本沒有人倫概念。
秦可卿之死,作者寫得很隱諱,還是能從字裡行間看出她的死因不尋常,作者的本意是寫她死於一場家庭醜聞,公公賈珍與她通姦,被丫環撞見,她羞愧自盡。
秦可卿之死讓賈珍悲痛不已,卻未讓他自責、反省,在給秦可卿舉辦了一場奢華喪禮,補平心中的愧疚之後,他又心安理得地尋歡作樂起來。
秦可卿之死不但沒影響賈珍尋歡作樂的心情,也沒影響他跟賈蓉的父子關係。一般來說,一個家庭之中發生公公逼奸兒媳以致兒媳羞愧自盡之事後,兒子都會陷入深深的痛苦之中,與父親斷絕關係,甚至離家出走,再不回歸。賈珍與兒子賈蓉仍然一塊兒賭錢,一塊兒喝花酒,彷彿一對好哥倆兒。
原因是賈蓉跟賈珍一樣,也是什麼女人都敢調戲,心中沒有人倫概念。
六十三回中有兩個片段,把賈蓉寫得活靈活現。
一個片段是賈蓉跟賈珍趕回去處理祖父的喪事,路上遇到家人來報信,說尤氏「怕家內無人,接了親家母和兩個姨妹在上房住著」。賈蓉聽了,「便和賈珍一笑」——作者描述賈珍父子之無恥,最傳神的莫過於這「一笑」——兒子看著父親笑,是心裡說,爹,你不是打兩個漂亮小姨的主意嗎?現在有機會了。父親看著兒子笑,是想,你小子的心思我還不知道,你不也想跟兩個漂亮小姨弔膀子?彼此都不以為恥,才有這父子會心「一笑」
另一個片段是賈蓉回家,見到尤二姐和尤三姐,賈蓉笑嘻嘻地跟尤二姐說:「二姨娘,你又來了,我們父親正想你呢。」尤二姐拿著個熨斗來打賈蓉,「嚇的賈蓉抱著頭滾到懷裡求饒。尤三姐便上來撕嘴,又說:『等姐姐來家,咱們告訴他。』賈蓉忙笑著跪在炕上求饒。」「賈蓉又和二姨搶砂仁吃,尤二姐嚼了一嘴渣子,吐了他一臉,賈蓉用舌頭都舔著吃了。眾丫頭看不過,都笑說:『熱孝在身上,老娘才睡了覺,他兩個雖小,到底是姨娘家,你太眼裡沒有奶奶了。回來告訴爺,你吃不了兜著走。』賈蓉撇下他姨娘,便抱著丫頭們親嘴:『我的心肝,你說的是,咱們饞他兩個。』」
前一個片段寫賈蓉之無恥,後一個片段寫賈蓉之下流。賈府里的老爺少爺多數行為不檢點,可是無恥下流到賈蓉這地步的,真沒有第二個。
賈蓉墮落成這個樣子,他的父親賈珍脫不了干係。賈珍言既不傳,身亦不教,賈蓉只學了點貴族子弟必備的禮儀知識,一點做人的教養也沒有。
賈府里男孩子的教養主要由父親負責,賈蓉這樣子是賈珍做父親失職,賈珍這樣子誰應該負責任?他並不是沒父親,他的父親賈敬到六十三回才去世。
賈敬是賈府「文」字輩中唯一考中進士的,按說他最有資本教育好兒子,寧國府最應該成為真正的「詩禮之家」,可他放棄了做父親的責任,拋子棄女去煉丹。賈珍既不讀書,也不明理,人到中年,心性仍像個孩子,胡亂花錢,胡亂交友,把寧國府鬧得天翻地覆,門前停滿酒徒賭友的車馬,屋裡徹夜響著擲骰推牌之聲。好好一個國公府第,被他弄成一個賭窟淫窩。
小說開始時,賈敬已經出家多年,他並非看破紅塵,到廟裡靜修,而是人世間的福祿壽喜不能滿足他,他渴求更恆久的生命與更自在的人生,想去煉丹藥,吃了長生不老。按賈惜春的年齡推算,他出去煉丹之時,惜春還是個幼小的孩子。他無論出家之時還是出家之後,從未牽掛過這個女兒。看樣子他出家之前,也不是個舐犢情深的父親。
賈敬本來最有希望振興賈府,最有希望教育好子女,可他為了一己之私,辭去官爵,拋棄兒女,去跟道士煉丹藥。最終,他死於丹毒,兒子賈珍充軍流放,孫子賈蓉成為一個不折不扣的下流胚子,幼女賈惜春從小無人疼愛,養成冷漠孤僻的性格,後來出家做了尼姑。寧國府一敗到底。
賈敬在小說開始時已經出家,看上去寧國府的墮落與他無關,細論起來,寧國府的風氣敗壞正是從他開始。第五回的判詞中說「箕裘頹墮皆從敬,家事消亡首罪寧」,這話不是沒道理。
作者:夜何其
來源:紅樓夢學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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