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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音少,弦斷有誰聽

天是好天,多雲,陰涼。山谷岑寂,山澗汩汩的流水和山腰上間或躥出的一兩聲短促的鳥鳴使得山谷愈岑寂。山谷愈往裡走,地勢愈高。近谷口的山路離著山澗少說也有幾十丈許,站在山路邊往下看,森森然打冷顫。沿山路向谷里走時許,山澗的溪水已在腳下幾米的地方,水底的石頭看得真真清明。再走,路與溪平,水就在腳邊流淌了。

路沿山靠谷,因山勢,彎彎曲曲,拐拐繞繞,時上時下時平。路寬處,兩成人可並肩走,窄處,僅容得下一雙腳。路面多數生出寸許的雜草來,路旁的枝枝葉葉草草也肆無忌憚地伸到了路面來,或橫在半空當中,一片荒蕪,一片生機。路建於何時,不知道。問人。人說,哪個曉得!自古就有唄!

下午未過半,寂靜被一陣小孩的嬉笑聲打破。少時,山路上拐出一寸發的小男孩,不及十歲,一路蹦蹦跳跳,手舞足蹈,驚飛了山腰上幾隻聚攏來的小麻雀,四散飛離。少頃,又拐出一寸發的老頭,步態緩慢卻穩重,身板筆直,健朗著,不見老態,可滿頭的白髮和滿臉的皺紋,明明白白擺著。小孩比山腰上那些麻雀和其他叫不出名字的鳥兒可要聒噪得很,嘴裡咿咿呀呀,誰也聽不懂他在唱什麼在說什麼,一路沒停。見蔓延到路當中的野草來,他雙手並用,又扯又拔。拔扯不掉,丟下它們,繼續蹦跳著沿路前行。老頭一步是一步,跟在身後,悶聲不響。

走一段,小孩回身望老頭,見老頭遠遠落在身後,就返身嘻嘻哈哈跑向老頭,跑到老頭身前,又轉身,如此反覆,額頭鼻子臉頰上沁出密密擠擠的粒粒汗珠來,也不知疲累。老頭兩手背在身後,沉默地走著,藏在兩個深陷的眼眶裡的灰眼珠盯著離自己時遠時近的小孩,臉上微微笑意,任由小孩在這寂無人煙的山谷里肆撒野耍。

「到了嗎?」小孩又問老頭。

「累嗎?」老頭問小孩。

小孩咧嘴一笑,又跑一陣,像是跑累了,蹲下身,脫掉了一隻腳上的涼鞋,提在手上甩了兩下,小手掌在腳板上來回掃,然後重穿上涼鞋,像模像樣地拍了拍手,繼續前行。原來是鞋裡跑進了沙子或小石子。

再走不遠,遇一較開闊的平坦地,溪水變寬,路亦寬敞。在路與溪旁,遠遠近近間隔立著柏樹或松樹,樹榦一律粗壯,卻都不高大。樹上偶爾落下尖尖細細的青綠樹葉,掉進溪水裡,隨著潺潺緩緩的溪水飄向了遠處。小孩在一棵松樹下停住腳,望一眼身後的老頭,一躍,跳進了溪水裡。沿溪岸有不勝數的大小不一形態各異的石頭,一律光滑,鮮有石苔。老頭撿一較平整且近小孩的石頭坐下,看小孩在溪里戲水。

「魚都不見了。」小孩自言自語,弓著背翻溪底的石頭,彷彿魚都藏在了下面。石頭下多螃蟹,小孩見翻出許多長著腳背著殼在水底爬的東西,哈哈樂,捉住兩隻大的,一手一隻,向岸上的老頭顯耀。螃蟹被小孩提在手上,一隻反抗地伸出鉗子鉗住了小孩的手指,小孩痛得啊啊叫,眼淚也嘩嘩流出來。他丟掉另一隻手上的螃蟹,把鉗住自己手指的螃蟹的鉗子掰開,兩隻手緊緊捉住它的兩個鉗子,向岸上走去。他把螃蟹放在岸邊的石頭上,一隻手按住它的殼,一隻手從溪里摸上一石頭,咬著牙把手上的石頭砸向蟹殼,連續幾下,螃蟹被砸得稀爛,兩隻鉗子不知飛濺到何處去了。小孩看著稀爛的螃蟹,抹掉眼淚,呵呵樂起來。

「你為什麼要砸死它?」老頭問小孩。

「它咬我。」小孩撅著小嘴。

「你不捉它,它就不會咬你。」老頭說。

「偏要捉!」小孩一副較真的樣子。又去翻溪底的石頭。

老頭從石頭上起身,兩步移到溪邊,彎身,用手掬水洗臉。他看著水中自己的倒影,說:「涼得很!」又掬水喝了兩口。剛喝完,聽見嘩嘩聲響,抬頭,見小孩正褪了褲子往溪水裡撒尿。他把身上那件印著向日葵的小背心卷至肚臍眼上,低著頭專註地看著自己尿出來的小水柱射進溪水裡,水裡冒出一排水泡,排著直隊隨溪水緩緩流走,愈流水泡愈少,直至消失。尿完了,小孩也不把褲子提上,他依舊低著頭,看著自己下身那硬硬的嫩嫩的小傢伙,愣愣地出神,發獃,不知在想什麼。老頭見小孩在盯著自己的小傢伙發愣,也去看小孩那小傢伙。白白嫩嫩的小傢伙直直地翹起,彷彿在向什麼東西顯示著自己的傲慢與倔強。倏忽,小孩打一哆嗦,回過神來,像不放心似的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小傢伙,提上了褲子。老頭看著小孩,自顧笑了笑。

「我們走吧!」老頭說完,不等小孩從水裡上來,背著手離開溪岸,繼續邁著穩健的步子前行了。

小孩追上老頭,又跑到前面去了。山谷吹來陣陣微風,混著樹木花草的氣味,涼爽清新。老頭忽然吹起口哨來,聽不出什麼曲調,彷彿也沒什麼曲調,只是長短換著氣地吹。哨音可清亮,鳥兒似的,氣定悠長。看來老頭深諳此技。小孩站住了,看著老頭邊走邊吹口哨,像個認真聽老師講課的學生似的,可專註。老頭吹完一段,不吹了。小孩說:「再吹。」老頭又吹了一段。又吹完了,小孩就不再要求老頭繼續吹,顯然聽夠了,興趣隨那哨音一起消失了。他又風似的跑起來。

一刻功夫後,不遠處出現了一座土黃色的矮房子以及緊挨著旁邊用木頭簡單搭建的小棚屋。

「到了。」看見了房子,小孩興奮地嚷。

走近了。房子用土夯成,四四方方的,十平方不到,兩米多高,南邊有一四方的小木窗,黑乎乎的看不清裡面。屋頂蓋的灰瓦片,屋子雖小,可這些個瓦片從山外弄進來也得費大勁。屋子建在路邊上高出山路一截的小平地上,一條斜坡爬上去,斜坡上鋪滿了從近旁的溪里拾來的細小石子。屋子的東西邊各有一棵高大的樹,亭亭如蓋,把小屋夾在中間,東邊是香樟樹,西邊是苦楝樹。

腳剛踏上斜坡,屋裡立刻傳出兇惡的犬吠聲。小孩驚嚇得跑下斜坡,一隻手抓住老頭的衣角,眼睛直直盯著斜坡上那扇土灰色的傳出嚇人聲音來的小木門。

「阿黃認得我。」老頭說。

老頭在前,小孩在後,兩人走上斜坡。

「林爺爺!」小孩在門外喊了聲。

狗一直在屋裡叫。沒人應聲。

老頭走到邊上的窗口前,踮著腳看裡面。東邊牆角有一木床,床上正躺著個人,光線極暗,看不清人樣貌。

「老林!」老頭向床上的人喊了聲。沒應。又喊了聲。還是沒應。

老頭急跑到門口推了下門,門從裡面拴住了。小孩見老頭在門口著急,站在旁邊不敢吱聲。老頭使勁撞開了門。屋裡的黃狗果真認得老頭,見老頭進來,不叫了。狗蹲在牆角的床邊上,一動不動。老頭走了過去。

小孩怕屋裡的狗,不敢進去。他在屋外東張西望了一會兒,走進了東邊香樟樹下的木棚里。木棚沒門板,門敞開著。裡面是一個廚房。門口邊上放一個很厚的生膠水桶,桶里沒水,桶底有一個變了色的水勺。一角有一個用泥砌的小灶,灶上放著一個四周黢黑的小鐵鍋,上面蓋著圓木蓋。灶旁邊的地上有一小鋁鍋,鋁鍋邊上的木柱上頭釘著幾顆掛東西用的長釘子,掛著用樹樁做的厚厚的案板和看起來不怎麼鋒利的菜刀,還有一個竹子做的刷洗鍋用的刷子。小孩揭開鐵鍋和鋁鍋的蓋子,裡面什麼也沒有。他走到門口,看見角落裡倚立著一把柴刀,就把刀提在手上。柴刀太重,他把它扔到了地上,刀在地上砸到了某樣東西,那東西彈到了一邊。他撿在手上看,棚里暗,就走到了外面。是一根手掌長的細竹管,竹管一頭封住,一頭開一半小口,靠近開口的一頭在上面鑽有一小孔。小孩把開口的一頭放進嘴裡,吹出了聲音。又吹,又吹出了聲音。長長地吹,吹出單調的長長的聲音。

老頭從屋裡出來,把門關上了。他從褲兜里掏出一塑料袋,在裡面抓一小撮碎煙絲卷在一小張白紙里,點燃煙,悶頭抽起來。他那兩個深陷的像兩口枯井似的眼眶裡,兩個眼珠無神地盯著地上,戚戚地,不知在想什麼。

「爺爺,林爺爺呢?」小孩過去,問老頭。

老頭抽煙,不說話。

「你以前也是住在這個小屋裡嗎?」小孩又問老頭。

老頭不說話,把煙抽完了。

「我們回去吧。」老頭說。

「爺爺不是要和林爺爺說話嗎?才來呢!」小孩不解。

老頭悶頭往坡下走。

小孩似乎還想說什麼,不願這麼快就離開,可是看到那露出一條縫沒關嚴實的木門,他生怕裡面的狗會衝出來,於是緊追上前面的老頭,一起走下坡來。

一路上小孩都在把玩那根撿來的竹管,走一段就放進嘴裡,吹出單調的聲音來。老頭一路無話,臉上顯出疲態,沒了來時的精氣神了。

走出山谷的時候,小孩聽見身後的老頭突然自言自語起來:「以後連個說上話的人都沒有了,找不著了,找不著了,沒有了……」

* * *

一年後,老頭去世了。他的墳和守林人老林的墳挨著,在靠近山頂的地方。墳周圍長了很多細小的竹子,一片繁茂。因為實在太高,旁邊再沒有其他墳墓。離他們遠遠的山腳下倒是有一片密密擠擠的熱鬧的墓區。

出殯那天,小孩突然記起和老頭一起進山找老林的那天他撿到的那根能吹出聲音來的竹管。他在家人悲傷的哭泣聲中翻箱倒櫃地尋找那根早就被他遺忘了的竹管。對於那根再也找不見的竹管,小孩傷心了整整一上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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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文選自豆瓣閱讀原創作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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