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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瘋了,世界卻因此變美了

本文為地平線「深夜診室」系列原創第篇

文|趙婭君

來源|地平線工作室(公號ID:dpx-story)

2000年秋,瘋子,女,40歲。除了她家裡人,很少有人知道她的名字。瘋子不是一直瘋,準確說她的病算是間歇性精神官能症,不發病的時候和其他人沒什麼兩樣,吃喝拉撒坐卧行走,發病就滿街亂跑,動手打人,抱著家裡電視機往陽台外面扔。瘋子的丈夫有癲癇,只能打零工,收入微薄,孩子還在上小學。家裡經常是一塊豆腐吃兩天。孩子在學校也受歧視。瘋子找到居委會,表示低保不夠開銷,要麼組織上給她安排工作,要麼她就直接搬到居委會主任家吃住。主任見她幾年沒有發病,更不想給自己惹麻煩,就派人和醫院聯絡,在院里給瘋子找了一份保潔員的工作。瘋子高興了,只要能上班賺錢,做什麼都行。

瘋子到醫院後算是勤勤懇懇,不光把本職工作完成,還幫著其他忙不過來的保潔員一起掃地換床單倒垃圾,手腳不停。她喜歡說話,經常可以看見她拉著患者家屬站在走廊里說個不停。她安慰人家,生死有命,不要太難過,該吃吃該喝喝。說高興了,她就拿自己舉例,說自己有精神病,本來以為會凍餓死在街頭,現在還不是翻身了,有工作,有老公,這簡直就是菩薩開眼,老天給的福氣。要是她當初想不開,買塊豆腐一頭撞死,哪還有今天這種有米有肉的好日子?這說明,無論多大的坎兒,只要心裡不憋屈,都能走過去。

家屬聽到這兒,看瘋子的眼神就變了。找個借口匆匆離開。事情傳到院領導耳朵里,他們怕對醫院形象有影響,就把瘋子調到了辦公區做保潔。領導們在樓里進進出出,誰也沒時間聽瘋子胡說八道,她憋到發慌,但心裡還得意,覺得是自己工作表現出色,才「升職」。

瘋子忍不了寂寞,沒過幾天就開始四處走動。辦公區和急診在一個樓里,一二樓屬於急診範圍,三四樓分布門診和輔助科室,五樓以上才是辦公區。瘋子手裡活幹完了,就跑下來幫忙。有時候救護車來了,我們還沒出去,她已經等在門口,搬搬抬抬不嫌累,走廊里有時候來不及清除的血跡垃圾,她看見了就擦,誰要是好心說句謝謝,她紅著臉喘著氣說,這有啥?幹活累不著我,心裡累才得病呢。我的病就是心累累出來的……

沒過幾天,整個急診室就都知道瘋子的病因了。

瘋子年輕時候健康活潑,愛說愛笑,可惜不愛學習。中學畢業就在家賦閑。瘋子的爹曾經是鐵西區一家國營廠的副廠長,文革時期做了造反派,一家人跟著風生水起,瘋子媽也當上了街道革委會的頭頭,帶著才念小學的瘋子去別人家抄家,拉著那些地主婆遊街。文革結束後,因為這段歷史污點,老兩口一直說不清楚,工作被一擼到底,還要沒完沒了的寫交代檢查。本來把自己當做幹部子女的瘋子,一下子成了過街老鼠。原本還盼望著能去父親廠里接班,但廠里明確表示,父親的問題一天不明確,她就一天沒有接班的可能。這下,變成了瘋子天天催著父親寫檢查,天天問父親,怎麼就能犯這麼嚴重的錯誤,怎麼能把孩子害成這樣?怎麼不去死?

沒人知道是不是瘋子的逼問讓父親走上了絕路。反正副廠長最後也沒有寫明白檢查、交代清楚問題,就用一把安眠藥結束了生命。

瘋子早上起床發現父親的屍體,整個人呆住了。整整三天,瘋子不吃不喝。瘋子媽倒冷靜許多,一面找親戚來幫忙處理喪事,一面跑到廠里大鬧,要麼給瘋子安排接班,要麼她就把屍體抬來,放在廠里展覽。廠領導開會商議後決定,讓瘋子來做學徒工。

可瘋子瘋了——三天後,瘋子終於在親人的勸說下吃了一碗面,倒在床上睡覺,她越想越難過,眼淚一直止不住,她一會兒怪父親一會兒怪自己,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她很想跟大家說,她從來沒有讓父親死的心。她就是鬼迷心竅了才那麼說的。

瘋子迷迷糊糊睡著了,等睡醒,她就變成了瘋子,大冬天穿著一條裙子在街上亂跑,看見人就笑嘻嘻說,她要上班去了。瘋子媽指揮還沒散去的親戚抓住瘋子,送到了八家子精神病院。

瘋子一邊幫我們大掃除,一邊說,我要不是太要強,心累,想著給老爸老媽平反,我能得病?我們都不應聲,瘋子眼神亮晶晶地轉了一圈,落在牆上,聲音響亮清脆灌滿整個觀察室:我算是想明白了,怎麼活都是個死,要強沒用!好好活著比什麼都強!我們低著頭,想著,不犯病比什麼都強。瘋子說,活著多好,看看這一天天,鋥明瓦亮,多高興!

瘋子還是犯病了。年底時候醫院發福利,每個員工一桶豆油一袋麵粉兩卷羊肉,沒瘋子的份。不光瘋子,所有外聘來的保潔都沒有。大家不覺得這有什麼問題。可瘋子覺得這是,歧視。

瘋子在辦公樓里四處找人要說法,跟我們說,跟保潔阿姨們說,最後跑到院長辦公室去說。院長也知道瘋子有病,想躲開也就算了,過幾天不就自動息事寧人了嗎?

沒想到瘋子執著,見不到人不罷休,用手裡的拖把,硬是把院長辦公室的鐵防盜門砸出一個大坑。瘋子還試圖敲碎所有辦公室的玻璃,被聞聲趕到的保衛科抓到現行。

大年下的,瘋子被辭退了。瘋子是被保衛科架出去的,放在更衣櫃里的私人物品都沒來得及整理。作為院領導,他們自認為仁至義盡,換做其他人如此胡鬧,是要負法律責任的。鑒於瘋子情況特殊,大家才網開一面。過了幾天,瘋子丈夫來了,領走了東西和瘋子最後半個月薪水。據同事說,瘋子丈夫長得儀錶堂堂。據說,瘋子又被送去八家子了。

剛出正月,在我們已經差不多把瘋子忘乾淨的時候,她再度出現。瘋子這次成了祥林嫂,從急診門診到化驗室,她抓著每個見到的人述說自己所經歷的不平當待遇。患者被瘋子驚人語速和縝密邏輯嚇到,想跑又被瘋子抓著衣袖,於是只能呼救求助,亂做一團。周圍感冒發燒來掛急診的孩子又多,見到混亂就放聲痛哭,很快急診室沸騰了,主任氣急敗壞,打電話找院長找保衛科,「把那個瘋子給我弄走!」

保衛科來人,瘋子早有準備,從包里拿出一把水果刀——瘋子有恃無恐,可保安們卻不想被瘋子傷,拿不到賠償還會成為笑柄。

主任無奈,只好撥了110。瘋子被警察帶走了。

沒過幾天,瘋子又來——她在派出所表現良好,加上有「證」,警察們也只能說服教育,無可奈何。這次院長主動提出和瘋子見面,想說如果只是為了那些油麵羊肉,給她就是了。沒想到瘋子大開口,要成為醫院正式員工,要享受所有待遇,要醫院以後負責她家所有人的生老病死。院長落荒而逃。

瘋子這次打定了主意要和醫院進行持久戰,她乾脆住在了急診觀察室,佔據靠牆邊的一張床,床頭放著飯盒和外套,床尾放著同情她且不明真相的家屬送來的水果——急診觀察室流動性強,患者家屬一天有換四撥的時候,瘋子總有新來的傾聽者和同情者。

我們找主任反映,主任比我們還痛苦:院長都沒辦法,我能怎麼樣?報警?警察也管不了啊,瘋子沒鬧事,頂多算佔了一個床位不交錢……我們無所謂,我們都不討厭瘋子,不過職責所在,需要上報。從另一個角度說,瘋子總幫我們幹活,還不收錢,我們何樂不為?

瘋子住進來,她男人隔三差五來送飯,我親眼所見,確實相貌堂堂,於是可惜他遇人不淑,娶了瘋子。瘋子見到男人,笑成一朵花,挑好的貴的水果塞進男人懷裡,還把攢下來的另一包讓男人帶回去給兒子。

趕上後半夜急診室人少,睡飽了的瘋子混到處置室來找我們聊天。聽說哪個還沒結婚,就咋咋呼呼竄過去要給人家介紹男朋友。有鼻子有眼地說自己認識多少大老闆,人財兼備。我們其中一個小護士還真被她說動了心,跟著去相了一次親,回來說,男方確實是證券公司員工,除了樣貌差點,其他都跟瘋子介紹的差不多。瘋子得意了,她覺得她如此積德行善,早晚會有好報。我們笑她,早有好報了,找了那麼好的老公,不離不棄,我們一個個羨慕死。瘋子聽我們說,也低著頭笑。她說當初因為老公有癲癇,她媽不同意。可她裝犯病,愣是把她媽嚇唬點頭了。她就是喜歡老公長得帥,兩人不犯病的時候走出去,也叫一個般配。她大言不慚地說,我們不厚道地笑。

沒過幾天,瘋子男人又來,兩人為了孩子的事吵了起來,瘋子抓著水杯砸到他頭上,男人倒地,抽搐,口吐白沫。幸好有醫生正在觀察室,馬上喊人搶救。瘋子坐在床上看,眼淚一個勁地掉。

瘋子男人很快恢復,瘋子卻發病了,光著身子在醫院裡跑。這次警察和120 一起出動,把瘋子帶走了。

瘋子男人看著救護車離開,低著頭沉默了一會兒,又抬頭看著我們說,給你們添麻煩了。

男人總能看到瘋子發病,有時候她光著身子亂跑,有時候她攻擊他和兒子,一次差點把兒子從樓上扔出去,害得他好久不敢離開兒子半步。還有一次,鄰居嫌瘋子家太吵報警,警察在樓下剛停好車,瘋子就灌了水袋砸下去,「砸死你們這幫王八蛋……」

日子久了,男人慢慢摸清楚了瘋子發病的規律,不能受委屈,一點點都不行。她能吃苦,可心裡不能累。這次如果不是男人著急了,口不擇言說,你就是故意來害我和兒子的……瘋子也不會發瘋了。

男人心裡,瘋子是個可憐又善良的女人。不發病的時候走在街上,看見一個女孩光著大腿瑟瑟發抖,就把外套脫給人家。看見乞丐,就給人家買兩個包子。鄰居家有人吵架,她過去勸,人家羞辱她,她也不生氣。鄰居爺爺家壞了水龍頭,她指示男人去修理,不許收錢。男人有時候打趣,說她窮成這樣還幫人,百分之百的瘋。瘋子說,她這是來還債,她做了錯事,所以要補償。

再見瘋子是在2001年夏,她瘦了,頭髮短了,笑容也靦腆。她來找院長,說要回來上班,她說的那麼簡單篤定,像是一切都沒有發生過。沒人知道院長怎麼想的,反正沒幾天,我們就看見瘋子又開始搶活干,又抓著未婚的小護士問人家有沒有男朋友,要不要相親了。

作者簡介

趙婭君

曾做過很多職業,走過一段陡峭的路,到現在,文字和愛是支撐。 累過哭過,沒放棄過。畢竟活一場,總要有好故事講給人聽。

(責編|小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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