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極千里兮傷春心：《招魂》的放縱之美

今天我們繼續來讀《招魂》，你只需要記住一個觀點：《招魂》從內容到形式都很放縱，和北方儒家化的《詩經》傳統截然相反。

現在讓我們進入正文。

（1）從威逼到利誘

昨天講到，巫師先用恐嚇的手段把魂魄嚇住，再一步步把它領回家。這一路上，巫師又費了很多口舌來激發魂魄的求生意志。最後我留下一個問題：你覺得巫師會從哪個角度來勸呢，是親情、社會責任感還是生活享樂？

用親情來呼喚顯然是我們最能理解的方式，但巫師比較庸俗，全在利誘。我們接著來看《招魂》的內容：

「天地四方，多賊奸些（suò）。像設君室，靜閑安些（suò）。

高堂邃宇，檻（jiàn）層軒些（suò）。層台累榭，臨高山些（suò）。」

句式不再像之前那麼自由，而是變成了規規矩矩的四言詩。大意是說：天地四方都很兇險，只有你自己家裡最舒服。到底有多舒服呢？房子又高又大，房間特別多，環境特別美，冬天有避寒的房間，夏天有乘涼的房間。

接下來連篇累牘，用盡了最華麗的辭藻來描繪各種生活享受。內容過於豐富，我只截取一小段：

「室中之觀（guān），多珍怪些。蘭膏明燭，華（huā）容備些。

二八侍宿，射（yì）遞代些。九侯淑女，多迅眾些。

盛鬋（shèngjiǎn）不同制，實滿宮些。容態好比，順（xún）彌代些。」

巫師這樣勸告亡魂：「你看看活著多好，你家裡有亭台樓閣，金銀珠寶，還有來自各國的美女，每天都有十幾個美女輪流伺候你過夜，一個個都那麼漂亮……」

誇完美女，又誇美食。如果你聽過傳統相聲《報菜名》，你就可以把《招魂》裡邊誇美食的部分理解成《楚辭》版的《報菜名》。《招魂》的美食比《報菜名》里的滿漢全席還要高端很多，除了吃，還有樂隊和歌舞。就這樣邊吃邊喝，邊聽邊看，漸漸地：

「士女雜坐，亂而不分些。放陳組纓，班其相紛些。

鄭衛妖玩，來雜陳些。激楚之結，獨秀先些。

菎（kūn）蔽象棋，有六簙（bó）些。分曹並進，遒相迫些。

成梟而牟，呼五白些……」

酒酣耳熱，大家就在筵席上放浪形骸了。男男女女混坐在一起，一個個衣冠不整。音樂也不規矩了，時不時就有鄭國和衛國來的靡靡之音。一首歌以炫高音收尾，特別出彩。有人在玩象棋——這不是今天的象棋，而是象牙做成的棋子。還有人在擲骰子賭博，大呼小叫，很興奮的樣子。就這樣一直玩樂著，天黑了也無妨，點起蠟燭接著玩。這樣的生活多美好啊，所以魂魄啊，趕緊回來吧！

我們看這段內容，真是赤裸裸地宣揚享樂主義，犯了儒家的各種大忌，也難怪他們嫌棄楚國是蠻夷。儒家推崇典雅的音樂，痛恨所謂鄭衛之音，也就是鄭國和衛國的音樂，但《招魂》偏偏就拿鄭衛之音來吸引人。儒家強調男女大防，《國語》里的敬姜夫人才是典範，但《招魂》就是拿女色來誘惑人，筵席上要喝到男女混坐，衣冠不整，平日還要一個晚上安排十幾個美女輪番伺候，簡直就是甜蜜的謀殺。儒家強調節制和分寸，但這裡不但早就沒了節制，還要放縱到底，夜以繼日。

事實上，從文學角度來說，《招魂》這首詩寫得就特別沒有節制，和北方的《詩經》傳統截然相反。所以《詩經》和《楚辭》後來分別開創了兩個文學傳統：唐詩宋詞主要繼承了《詩經》，漢賦繼承了《楚辭》。今天沒有幾個人熟悉漢賦，因為真的很難讀。漢賦裡邊尤其有一些「大賦」，篇幅能抵得上一個短篇小說，把無數華麗的辭藻和奇幻的想像用排山倒海的手段向你扔過來，一般人很難招架得住。從這個意義上說，《楚辭》一系的作品更有純文學的色彩，炫技成分特別重。

（2）文學手法的傳承

話說回來，巫師鋪陳了人間享樂的各種奢華，好幾百字之後終於講完了，忽然另起一段，跳出兩個字：「亂曰」。

這是《楚辭》的一個經典結構，「亂曰」的意思就是「尾聲」，語言風格變換一下，最後做一個總結。《招魂》的尾聲非常精彩，首先句式變了，從短促、規則的四言體變成了長句子。因為句子很長，一句有八九個字，所以句子中間用「兮」來停頓一下，吟誦起來有一種特殊的音韻美：

「獻歲發春兮汨（mì）吾（wú）南征，菉蘋（lvpíng）齊葉兮白芷生。

路貫廬江兮左長（cháng）薄，倚沼畦瀛（qíyíng）兮遙望博……」

這段話從筵席上的享樂忽然轉到外景，寫一個春光宜人的新年裡，「我」隨著浩浩蕩蕩的車隊到南方打獵，沿途看到各種美景。車隊在夜間燃起火炬，火光染紅了天空，君王親自射箭，射中了一隻犀牛。

這很可能是作者的回憶，回憶自己當年跟隨楚王打獵的場面。但是，往日風光不再，楚王不知道還能不能復生。於是，詩的最後幾句忽然情緒跌落：

「朱明承夜兮時不可以淹。皋（gāo）蘭被（pī）徑兮斯路漸（jiān）。

湛湛江水兮上有楓。目極千里兮傷春心。魂兮歸來哀江南！」

這是全詩的最後幾句，也是最美的幾句。如果你想從《楚辭》當中挑一些美麗的句子來背，這幾句就再合適不過。簡單翻譯一下：日夜輪迴，時間一去不返，曾被車輪碾平的蘭草又已經蓬勃生長，掩蓋了當年的道路。清澈的江邊生著楓樹。在這春光中極目遠眺，卻只有觸景傷情。魂魄歸來吧，今天的江南令人哀憐。

這時候我們會覺得，前邊那麼多的鋪陳，那麼多華麗的辭藻，原來都是為了襯托這最後幾句的逆轉。正因為前邊捧得格外高，所以最後這一摔才顯得格外疼。這種手法是《詩經》里沒有的，而又因為《招魂》這個特殊的題材，所以這個逆轉不會給人半點不自然的感覺。你會覺得詩人絕沒有刻意用技巧來這樣寫，而是在寫到這裡的時候，題材的需要和情緒的需要自然產生了這樣一個逆轉。這個技巧後來被唐詩繼承了。唐詩有一個類型叫排律，篇幅也特別長，《長恨歌》和《琵琶行》就屬於這類。早在初唐，「四傑」之一的盧照鄰就寫過一首排律《長安古意》，前邊連篇累牘來描寫大都會的奢華眾生相，在你讀得鏗鏘頓挫、心醉神迷的時候，最後四句突然逆轉，完全是對《招魂》結構的翻版。所謂「天下文章一大抄」，這種抄襲才是真正高明的抄襲，讓原創者都要佩服。

傳統上對《招魂》的評價並不很高，因為它太放縱了，太渲染統治階級的窮奢極欲了，以至於崇拜屈原的人不願意相信它是屈原的作品，非要說是人格不高的宋玉寫的。

在《楚辭》裡邊，和巫術有最直接關係的，除了《招魂》，還有更著名的《九歌》。《九歌》是一組詩，不是九篇，而是十一篇。「九」在先秦古文里常常表示「很多」，並不特指「九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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