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應台:我的普羅旺斯
到鄉下來陪伴你,美君,屏東就是我的「普羅旺斯」了。
告訴你我的幾個幸福剎那。
——埋頭讀書的時候,偶一抬頭,看見你坐在距離我一尺之遙的沙發里打盹,流氓大咪趴在你的腿邊,打盹。他把頭埋在你的衣裙里,毛茸茸肥嘟嘟的身體露在外面,像個絨毛玩具。
——給花園澆水的時候,突然發現絲瓜開了第一朵花。因為是日出時分,黃色的花朵像擦亮了的銅鑼一樣大剌剌對著大武山張開,自不量力地與太陽比明亮。
——每天下午來一場暴雨。我坐在陽台雨棚下,耳目全開,欣然等候。雷聲從雲端滾滾而來,閃電在山頭驚奇作法,然後雨粒重重打擊棚上,我像一個躲在營帳里的小孩,聽頭上千軍萬馬廝殺雜沓。一會兒雨過,天空是水洗過的乾乾淨淨一匹藍絲絨。
——朋友從台北攜來清涼愛玉。我用小匙喂你吃,發現你愛,而且竟然對著我笑。
——清晨五點半,走東港溪畔。溪邊荒野自然,感恩那一向多事的機構不曾把它用水泥人工毀掉;路邊是無邊無盡的檳榔樹。檳榔的微微清香散發使你想跪下來親吻土地。往大武山的方向走,就是日出的地方。在腳步聲中晨光一寸一寸蘇醒,照亮你的眼睫。
——每天的田野亂走,我很覺得自己是個世界級的大地主。菠蘿田、香蕉園、咖啡丘、檳榔地、火龍果山、蜜蜂房……我一個一個去「視察」。那些有地契的主人,只得到期末的收成,我卻得到整個過程里的醞釀:露水在葉尖、陽光在樹梢、鳥在晨間第一聲的鳴叫、蝸牛在樹葉間差點的翻身、雨水嚇到的土裡的蚯蚓、花後逐漸腫起的果身……
在我的「普羅旺斯行走」中,還會不斷地碰見人,讓我一個一個介紹給你,美君。
葡農
「八十多歲了,」員外說,「一個人來投宿。」
「員外」是我給他取的外號,他經營隔壁的民宿,還有幾分土地便宜地租給農民種菠蘿。民宿隨意地經營,他也不需要賺錢,只是像鄉間的路邊奉茶一樣,路過的人口渴,就來喝一口吧。
有時候,我會撞見騎著摩托車前來繳租的農民,皮膚被南台灣的熱帶太陽曬得透黑,露在夾腳拖鞋外的腳趾頭都黑得像蘑菇一樣。老農靦腆地打招呼。我聽見他對員外說,想再續租兩年,可否不加價。員外說,好啊。
八十多歲的老先生,一個人來投宿。
「看起來有心事?」我問。
「總是有點不尋常吧。原來在彰化鄉下種葡萄,要住一個月。這裡也沒有朋友。」他說。
「那……得關心一下吧?」
員外看書去了。不收租的時候,他全天看書。
不知怎麼,我就沒忘記這件事。一個鄉村老農,男人,提著一個小包裹,孤單地來到一個什麼人都不認識的陌生小鎮,住進一家小旅社——如果是松本清張的推理小說,接下來就真的令人擔心了。
沒過幾天,就在馬路上看見他從民宿走出來。一看就知道一定是他。削瘦的身體,背有點佝僂,走到大街上,往遠方看了一下。
鄉下的大街在正午時分空蕩蕩的,一個戴斗笠、穿著粗布黑褲的人,一瘸一瘸走到十字路口,停了一下,繼續一瘸一瘸前去。街旁一排紅艷招搖的扶桑,吐著長長的花蕊,像狗舌頭一樣在熱騰騰的氣溫下喘氣。葡農慢慢地走,彷佛邊走邊想,陽光把他的影子濃縮成一個黑蒲團,踩在腳下。我手裡還拎著車鑰匙,看著被強烈陽光照得白花花的近似荒涼大漠的街,街上一個瘸腿的人正要消失於扶桑的盡頭,一個佝僂的人正逐漸走向大武山黛青蒼茫的天邊,這場景,不就是卡繆的《異鄉人》嗎?
兩個禮拜以後,又遇見員外,他正在溜狗,溜一隻老狗——全身的毛已經是一種殘秋敗草的枯乾,走起路來蹣跚艱辛,員外彷佛帶著自己老態龍鐘的父親在散步。
我問起葡萄老農。員外說,「既然關心,乾脆你請他喝杯茶聊聊吧。」
我說好。
老妻
坐在我對面的,竟然是兩個人。葡農身邊是他同樣八十歲的妻子,終於找到他,這天從彰化趕來,正準備把他接回家。
「所以……」我笑說,「真的是離家出走啊?」
妻子面色凝重低頭不語,葡農搓著手,有點不好意思地說,「歹勢,很煩惱啦,想出來一個人靜靜。」
我逐漸聽明白了他的煩惱。種了一輩子的釀酒葡萄,現在已經交給兒子經營,幾分地之外還經營自家酒庄。可是,每一個酒精度就抽七塊錢的稅,十二度的酒就要繳八十四塊的稅金,你說一瓶酒還有什麼利潤可言?做不了酒的剩餘葡萄,還不允許你自己釀酒,釀了酒他們來搜查,一查到就要罰款,讓你血本無歸。
「你要農民把葡萄當垃圾丟掉?我們怎麼捨得?農民不吃牛肉,因為牛是工作夥伴。葡萄,我們從育種到綁芽到採收,都是我們的嬰兒,你要我丟掉?心痛啊。」
「最痛就是,查緝人員一查到你有私釀葡萄酒,他就在你的葡萄桶裡頭丟鹽巴……」
老葡農好像眼淚都上來了,說,「看到他們對我的葡萄灑鹽,我的心在流血。」
老妻似乎覺得需要對丈夫的出走做一點客觀的解釋,在一旁說,「他最近身體不好,所以心情差。」
「身體怎麼了?」我問。
葡農說,1997年以前,釀酒葡萄都是契作,農民大規模種葡萄,由公賣局統一收購。「我一個人要背四百箱葡萄,一箱一箱背著,把葡萄倒進公賣局的大漏斗裡面。一箱四十五公斤,加上箱子是四十七公斤,四百次。我的腰跟背在那時都搞壞了。最近很痛很痛……」
「事業交給兒子做了,不是可以不操心了嗎?」
葡農搖頭,「環境那麼壞,看下一代怎麼做都做不好,又不肯聽我們老的說,想想那就只有自己走開……」
老妻默默看了他一眼。
牛仔
只要到東港溪畔,就會看到他。但是我先看到的是牛。
大概二十隻黃牛,甩著尾巴,在溪邊的沼澤地里吃草。一大群白鷺鷥圍繞著牛群,我猜想是牛踩出的坑坑洞洞冒著水泡,裡頭全是鳥兒愛吃的吧。這是遠古的「野獸與美女」圖——黃牛笨重憨厚,往地下沉沉,鷺鷥輕盈纖巧,往天上翩翩。東港溪在雨後水勢沛然,流聲淙淙,給黃牛和白鷺鷥做天然配樂。
他穿著藍色的工人褲,赤腳,騎著摩托車,來回看著牛群。給他一匹馬,他就是那亘古不變的牛仔了。
今天晨走時,在大橋下看見他,坐在石頭上正在喂一頭牛吃割下來的牧草。
「他怎麼了?為什麼要特別喂他?」我湊近問。
他說,「我看伊太瘦了,給伊補一補。」
我總是從遠處看他騎著摩托車風風火火地來回,這是第一次,突然發現他無限溫柔地看著那頭牛,拿著長長的牧草,很耐心地,一節一節地喂著。那牛邊咀嚼,邊用嬰兒般純潔的大眼睛看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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