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我的往事,有個潔凈高遠的去處丨洛兵詩選·八零年代
戒煙的女子
她是一個戒過九十九次煙的妙齡女子。
她終於考上的這所寺院有九十九個人吸煙。
她走過新建的居民區。
春天的故事變綠了。
她從最美麗的花圃邊繞過。
她要在去年的拐彎處趕上自己的班車。
寺院久傳著很多懸空的隕石。
她愛上了那些深邃的線條。
有一次生命迎著朦朧的夜光。
她融進了冬天的雪霧而他消失於第二日。
她淡紅的眼圈像曚曨的初陽。
寺院里的隕石很安分也很沉靜。
它們燃燒,所以不腐朽。
它們重現,所以會消失。
她是一個戒過九十九次煙的妙齡女子。
她從來沒有想到過戒掉自己。
1986.1.10 / 北大三教
山海關
山海關的桃園是不讓閑人進的
土裡的甲蟲天天私語
說得關樓越來越舊
守樓的老將打盹許久了
我們是桃花我們知道
可是你流蕩在大漠的俠客
昏昏沉沉的俠客在正午叩關
是想讓別人告訴我們
你想一柱擎天或者一瀉千里么
關里歌舞昇平
關外血海萬里
沸騰的土地從地圖邊緣燃起
火焰有個好名字
千萬年文明
殺出血路的俠客抖落一地風沙
急匆匆栽下馬來
寶劍一聲嘶喊
當時的人全作古了
關里的人全都作古了
我們是桃花我們知道
1986.7 / 北京右安門
春水湖
春水湖以後的湖泊
會有些殘忍事情
我扛著稻穗回家
碰見我枯萎的經歷
一處連著一處。
在我的所有歡樂中
我不願分出種子
在那些枝頭播撒。
我不能疲憊地回到家裡。
愛人望眼欲穿的長路
我一個人走下來
不知成什麼樣子。
浪跡多年的隱居
像草莖上殘破的水珠。
朋友們音訊已遠
不知道是否都已安頓
我早出晚歸地勞動
學會忘記我的前生
所有燦爛的故址上
湖水拍岸不停。
1988.3 / 北大 38 樓
鐘聲和夢幻
當姐姐敲響的鐘聲傳到野外,我從槐樹後面閃出,約你去私奔, 也在有教堂的鄉下,不是城市。你的臉龐將在半夜揚起。你的男孩睜開眉毛里的新月,河流猶如夢囈。
你看過的鄉間教堂,青石板滴下暗紅的苔癬。你們私奔後,鐘聲傳到親人那裡。他們蒙蒙醒來,但只有姐姐張開浮腫的眼睛衝上田野。她從我們小時開過花的槐樹旁奔過,她的影子落在樹上。
我從樹後閃出,
看見你的男子倒塌在屋前的舊水窪里,古牆下傳說有眾多的金銀。你和姐姐在前面的廣場長成女子。由於喜歡遊戲,哭聲到處追逐。我卻總在你走後來找你私奔,假裝什麼也不知道。
而且我努力使廣場有了圍牆,樹後住上繁多的人群。我又建成教堂,讓親朋們遙遠地彌撒,紀念自己的幼年,顛沛,以及新月以後的熟人。野外漸漸靠近,十字架旁野外全是鄉下,以及城裡來的姐姐。都在鐘聲里,新月升起繁星也像殘月,並且年年一次。
打開沒有閂的後門,把水缸扛向屋頂的星宿,使鐘聲下的世界一片銀白。河流後我回來了。很多年,很多圈之後,你才回到一起。
1984.12 / 北京甘家口
偷 桑
偷桑的事過去後,我沒有更多值得紀念的東西了。我每夜對著星光入睡,就是面對著滿高窗的星球,睡下去,睡在風口。我每夜尋思著有綺麗的雲彩,替我在深藍天幕上開一片隱地,讓我的往事,有個潔凈高遠的去處。
我們幾個還是朋友時,夜裡,走過昏沉的路燈,到湖邊被大樹隔開的頹牆爛房後面,去偷摘桑椹。柔和的果實,一擼一大把,有足夠的豐盈和果香。桑葉是老而尖利的小葉,不可插養,只好盤起兩條,連同紫紅花綠的仁兒一併塞進外衣,和他,和她,惶亂地逃過路口,跑回來入睡,也是對著星光入睡,那裡的星宿很大,嘩啦啦一抓一大片,那時我還不知道它們的名字。
除此之外,我們還摘過小樓前的白玉蘭,桃花,果園裡的玫瑰,草坪上的紫荊,還有湖心島的不知什麼菊。幾個人夜半出去,喝一陣,聊一陣,就下手摘花,又在校園裡轉來轉去, 做一些註定要忘記的事情。很久,我才把她們送回宿舍。也是對著滿天的星光,想起我們總是這樣共戲,才能驅散這無邊的夜。就如那次遇見的迷路女子,讓人穿越她頎長的背影,是深夜的一種果樹,或者清花,總會有人來採摘,沒有休止。
當然還是偷桑最為美麗。後來我一個人也去過多次。從小時候我就喜歡干這樣的事,只因那時沒有多少故事,只好成天泡在桑林里,生長無數恍惚的預感。來找我的人總要喊上半天,滿園奇綠通瑩的綠葉,都水一樣地嘩啦啦響。
1986.6 / 北大湖心島
藍丁仙
這個城市的夜像一片水銀,傾瀉在街心花園的夾竹桃上。我賓士於環城馬路,背後飄動藍丁仙意味深長的眼神。關於我們的事到今天為止人們都閉口不言。涼意升上位於河流兩岸的藍丁仙的石階。
我小心潛入她的住處,看見滿屋晶亮的鏡子,晃動屋中心的一個鐘擺。藍丁仙和人約會去了,在當年相識的那個酒店,大街上的神女意態闌珊地回過頭去。我是疲勞而詭異的旅人,習慣握著琴弦用力地唱歌。唱來唱去漸漸只剩下一片她久已不歸的銀色虛無。
關於那些花草。蝸牛從橋洞醒來,雨季遺落下的衣衫鮮艷奪目。我知道這是早已穿過的東西。有一年蜜蜂侵犯了我的閣樓,木紋上的女子就遠遠淡去了。學會流浪的那年遇上了藍丁仙,它們就從低低作響的路燈下飛走了。
關於旅途。彩魚在樓群間巡邏,舷窗口有水手的輕吟,山峰像一隻手招來招去。每天我都南北東西地奔波,換乘更小的舢板潛到你窗下。那些夜幕織就的舷窗,天一亮就悄悄融化了。
關於我仍舊濕漉漉地上岸,不去叩響你的家門。舊鄰小聲地招呼,薄霧在對岸的煙旗酒家凝結。你的男人多年後才知道什麼是流浪,你拾起水晶滾動的珠串,送他到榕樹殷紅斑斑點點的碼頭。
我們舊日的朋友聚集,偶爾談起這個城市。藍丁仙進屋時,燈下飛蛾已散,臉上沒有一絲風塵。藍丁仙淺笑盈盈地敲門,桌上的座鐘旁,黃昏眯起一隻眼睛。
1989.1 / 成都西大街
- 排版:小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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