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生付家國 詩禮繼世長
如玉似琮 恩受名師
今年農曆八月二十六(公曆10月15日),母親百年誕辰。驀然回首,恍若昨日。母親所有的一切都還在,怎麼就一百年了呢?
母親生於四川新都,那是一個美麗的天府小城,距離成都百餘里地,物華天寶、人傑地靈,桂樹遍植,佳木蔥蘢。每逢金秋,稻米與桂花的富貴芳香,在這片豐饒的天府之土飄拂。母親生長於耕讀之家,書香厚重,家道從容。母親聰慧絕頂,3歲時就跟著上私塾的哥哥姐姐們在書房裡玩耍,不經意就記熟了先生講的書。哥哥姐姐背誦不了的,母親在一旁脫口而出,引得先生讚嘆不已,說「這個女公子將來不得了」!
母親學名劉世琮,乳名劉芳。《說文解字》載:「琮,瑞玉,大八寸。」玉琮是古時候的祭神重器,流行於五千多年前的蘇南、浙北,玉琮外方內圓,寓意天圓地方,天人合一,方圓相濟,簡約而大氣;而「芳」,《楚辭》曰:「羌芳華自中出。」劉芳,流芳也矣。
母親20歲考上西南聯大,是新都歷史上第一個女大學生。西南聯大是中國教育史上一座永遠不朽的豐碑,8年間一共畢業了3882個學生,在這3882個畢業生中,就有我的父親和母親。西南聯大名師雲集,母親說,他們的文學課老師是聞一多,思想史是馮友蘭,歷史是顧頡剛,古漢語是王力,數學課的華羅庚當時還是年輕教師,體育老師是馬約翰……都是如雷貫耳的大師啊!馮友蘭上課很喜歡提問,西南聯大上課提的問題都很難,需要學生有廣泛涉獵,還要有研究、思考才能答得上。而西南聯大的卓越正在於此,母親說課堂上雖然答不上來,可是這些大師的提問,之後一生都在腦子裡縈繞,引導著學生窮盡一生去思考。
西南聯大有極為嚴格的學制管理,專業課全用英文講授,兩門課不及格就除名。母親說有一個班,進校時51人,5年後只有7個人畢業,這樣極其嚴格的學術態度和學制管理,保證了學生的高質量,成就了西南聯大的卓越。母親說,那是國家極其艱難的歲月,物質匱乏到無以復加的程度。母親因為擔任學習委員一類的職責,經常要到聞一多先生家裡去交作業。母親說聞一多先生坐的藤椅很破舊,用舊棉絮填上破洞,一學期過去,棉絮塞滿了藤椅幾乎垂到地面,但絲毫不影響他寫作、篆刻的專註。西南聯大的卓越再次證明,人類的精神遠遠高於現實的苦難。
母親最後幾年,纏綿病榻,我就經常彈鋼琴曲給母親聽。母親喜歡的歌曲不多,我都挑母親喜歡的彈。一次我彈起《五月的鮮花》,回頭見母親在病床上側身向著陽台外的樹影,低聲地和唱「五月的鮮花,開遍了原野……」母親的眼裡分明閃爍著半個世紀以前青春的明亮、智慧的神定、救亡的熱血!那是屬於他們那一代人的風華絕代,永遠引導著我們後來人高山仰止,景行行止。
上德若谷 教子義方
大德者,必得其位,必得其祿,必得其壽。大德者必受命。母親的德性是萬里挑一的。我們家的保姆是一個17歲的農村女孩,一天下午4點過了,我見小保姆還在酣睡,母親在做晚飯,我說叫醒她吧,母親輕輕嘆了一口氣說:「她這兩天例假,讓她睡吧。都有兒女在外面,都希望孩子遇到好人。」
母親的厚德不僅於此,「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後來母親叫我去找一家可以學手藝的夜校,拿出自己的退休金,替小保姆交了學縫紉的學費,告訴她要學一門手藝方為長久之道。辦學的校長感動不已,說辦學多年,從未有過替保姆交學費學手藝的。小保姆畢業時,深圳一家服裝公司招工她當上了技術工。等她帶著大包小包禮物千里迢迢來看我母親時,母親已經去世,她跪在母親的床前號啕大哭。
母親滿腹詩書,智慧卓越,是極富理性的教育大家,深曉「大器」之方。我弟弟是獨子,又排行最小,上世紀80年代公派留學美國時,每月生活費300餘美元,比較拮据。於是我父親寫信給他在台灣的小弟,叫他資助一些。母親執意不允,說如果費用不夠他自己去打工。我父親說「沒關係嘛,我的弟弟」,母親很堅決地說「不行,我的兒子」。父親也笑了,用筆劃掉那幾行字,而母親叫我拿了毛筆用墨汁仔細塗抹,直到看不出任何字跡。事後我告訴了弟弟,弟弟說,母親從來都是大事清楚的,他不會辜負父母的拳拳之心。我弟弟後來學成回國,50歲時成為中科院院士,用傑出的學術成就,報效父母、報效家國。
時光如川,不舍晝夜,逝者如斯。西南聯大前輩學者,包括我的父親和母親,與多艱的國家一起歷盡半個世紀的歲月荏苒,坎坷磨難,而今風流雲散。他們的後代在祖國蓬勃的崛起中奮發努力,再次拓展著父輩的風華絕代。「積善之家必有餘慶」,蘇軾三槐堂銘曰「修德於身,責報於天,取必於數十年之後,如持左契,交手相付」。母親的大德、義方惠及兒女、激勵著兒孫。在母親考入西南聯大的60年後,我的女兒考入北京大學,成為我母親的校友。
詩禮繼世 乃心家國
母親自幼飽讀詩書、錦心繡口,秉承儒家的博學約禮與寬厚仁慈,又閃爍著現代知識女性的智慧光芒。「文革」十年父母親因為被打成「反動知識分子」,飽受磨難,在荒唐狂悖的歲月之中,母親是那樣的孱弱,卻以她水晶般的德性應對著那樣的艱難世事,用她強大的內心與苦難抗衡。
家裡的藏書全部被抄家一空,母親就用爛熟於心的《論語》、《孟子》、古詩詞、中外史,給我們講歷史,告訴我們邪惡充斥、滿目荒蠻並不只現在才有,要我們不放棄求學,哪怕只有一個機會,有準備才能抓住。所以在完全看不到讀書希望的那個年代,我到哪裡手裡都捏有一本書,幾分鐘時間也讀,這個習慣一直到現在。
歷經磨難,日銷月鑠;沉浸醲郁,含英咀華。母親生命的最後幾天,纏綿病榻、枯瘦如柴。我從外面進到病房,告訴母親:「媽媽,桃花開了。」母親的眼睛亮了,含頷微笑、喃喃地脫口詠道:「暮春三月,江南草長,雜花生樹,群鶯亂飛,見故國之旗鼓,感平生於疇日,撫弦登陴,豈不愴悢……」屋子裡的大夫護士皆驚,注視著母親肅然起敬,我卻早已淚流滿面。
母親生命的最後一個夜晚,是在家裡,也許她知道我們的擔心,便緩緩言道:「死而有知,其幾何離;其無知,悲不幾時,而不悲者無窮期矣。」這是韓愈一篇祭文里的話。隨後母親說:「若死而有知,你們父親在那邊;若死而無知,也就無所謂怕與不怕了。」第二天,在旭日東升的晨光里,母親羽化登仙。母親到哪裡去了,我不知道,我想起母親很喜歡背誦的「芳草鮮美、落英繽紛」。我想,母親就在那裡,在夾岸數百步的桃花林,在不可尋跡的幽深洞天,「不知有漢,何論魏晉」。
一個民族的文化傳承,大部分是在家庭的生命傳遞中完成的,一代又一代。母親去世前幾周,叫我到病榻前,母親已經很虛弱,我跪在榻前才能聽清母親說的話。母親向我伸出兩個手指,枯瘦的面容慈愛而凝重。母親一字一頓地說:「你要,為國家,再,健康工作25年。」我知道,這是母親秉承清華大學「為國家健康工作50年」的校訓對我的鄭重囑託。從那時起,慈命鐫心,音容宛在,母親囑託的「25年」,成為我的一種嚮往,一種誓願,我不敢一日懈怠,我將我自己許給這個誓願,許給這種嚮往。
我幾次去到昆明滇池側畔,在當年父母「憤激長劍,救亡圖存」的西南聯大舊址流連徘徊,思緒萬千。「這是一塊聖地。近百年來,這裡成長著中國數代以來最優秀的學者。豐博的學識,閃光的才智,莊嚴無畏的獨立思想,勇銳抗爭的精神,構成了一種特殊的精神魅力……成為這聖地不朽的靈魂。」三年無改於父之道,可謂孝矣。我知道,我會記著母親的囑託,為國家健康工作,用追求卓越的努力,致敬我的母親!致敬西南聯大!致敬家國天下的偉大情懷!
子曰:「祭如在」。母親留給我們的,鐫刻在我們的生命里,延綿不絕如縷至今。母親百歲,我們懷念母親,告慰母親曰:「往昔難追淚千行,百身莫贖劬勞傷,唯將此生付家國,以許詩禮繼世長。」
(作者系重慶師範大學教授,重慶市家庭教育專業委員會理事長,著有《做個懂家教的好家長》)
《中國教育報》2017年10月12日第9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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