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臧克家:我所認識的劍三先生

王統照(1897-1957)

劍三先生就是近代著名作家王統照先生,劍三是王統照先生的字。在中國現代文學史上,王統照佔據重要的地位,他在新文學的開創時期起到了奠基作用。1921年1月,王統照與周作人、沈雁冰、鄭振鐸等12人,發起成立了新文化運動史上第一個文學團體——文學研究會,它所倡導的「為人生而藝術」,標誌著文學革命在中國的開始。王統照先生作為新文學的代表,筆耕不輟,著述甚豐,代表作有《一葉》《黃昏》《山雨》《春花》等,他以自己的創作實踐和豐碩成果,充實了新文學的寶庫。

1924年,在北京中國大學任教的王統照,還介紹一位志趣相投的學生加入了文學研究會。他就是後來成為開國元勛的陳毅,時在中法大學就讀。王統照逝世後,陳毅一口氣用了五個「劍三今何在」一詠三嘆,表達了自己的沉痛悼念之情:

「劍三今何在?

墓木將拱草深蓋。

四十年來風雲急,

書生本色能自愛

……」

而這句「劍三今何在」後來也成為臧克家先生一篇回憶錄的標題,今日推送選文正是臧克家的這篇回憶文章。

《回憶王統照》

我所認識的劍三先生

臧克家/文

《劍三今何在》是陳毅同志悼念王統照先生詩作的題目。劍三是王統照先生的字,他是我的同鄉——山東諸城縣人。住相州鎮,距我們村莊60里。劍三出身於封建地主家庭,時代激流,學校教育,使他走上了反帝、反封建的道路。「五四」運動時,他在北京中國大學讀書,參加過火燒趙家樓、痛打賣國賊的愛國運動。他愛好新文藝,成為有名的小說家、詩人。他熱心提倡為人生的新文藝,和茅盾、葉聖陶、鄭振鐸諸先生髮起成立進步文藝團體——文學研究會,還介紹陳毅同志入會。他和茅盾、葉聖陶、鄭振鐸諸先生及陳毅結下了深厚的友誼,終生不渝。他英語學得不錯,翻譯了一些作品,記得在一本雜誌上看到過他翻譯的列寧作品。有一件事,我記憶很深,他在某一篇譯文中搞錯了一個字,惹得林語堂寫了一首打油詩對他大加嘲諷,登在《語絲》上。那時劍三不過是二十幾歲的一個青年,林語堂抓住一字之差,擺出權威架勢,想一棍子把他打死。當年看了這首打油詩,我心裡憤憤不平!

年輕時的王統照先生

我第一次見到劍三,是1924 年。印度詩人泰戈爾到了濟南,在「鳥籠子」里講演,劍三任翻譯,少年英俊,叫我不勝欽佩和羨慕。當時風傳我們的學校——山東省立第一師範,要請他教書,結果沒有來,我們空歡喜了一場。

我和劍三交往,開始於1929 年,在青島。青島觀海二路四十九號,有座小樓,這寓所就是他的家。觀海路,地勢聳然,居高臨下,俯觀大海,水天一色。那時,他在市立中學教書,後來又在國立山東大學兼過課。他在觀海二路寓所的兩間小小會客室里,接待過聞一多、老舍、洪深……諸位先生,我和吳伯簫同志更是他的座上熟客。劍三為人熱情、敦厚、謙遜、誠摯。他的思想並不激進,但能與時俱進;待人接物有點謹慎,但富有詩人氣質。他對中國古典文學,對外國文學,修養很深。他愛好美術,寫一筆好字,為儕輩所讚許。

我在山東大學讀書期間,不時到他的觀海二路寓所去。大鐵門西向,院子很小,一進大門,右首一座小平房,兩個通間,這就是會客室。室內陳設簡單,只有一張桌子,幾把椅子和一匣「全唐詩」。我一到,老工友上樓通報一聲,一會兒看到主人扶著陡直的欄杆,滑梯似的飛躍而下。樓很小,又高高踞上,真可稱為危樓了。劍三,瘦削,體弱,很健談,興緻來時,拘謹不見了,高談闊論,又說又笑,詩人情態,芒角畢露。有時談得近乎進餐的時分了,便留我吃家鄉風味的便飯:煎餅、小豆腐,極簡單,但極可口。這時候,「九一八」,「一·二八」剛過去不久,國民黨反動派,不攘外卻全力「安內」——「圍剿」紅軍,鎮壓人民愛國情緒和行動,人心鬱憤。劍三在創作他的有名長篇《山雨》。這本書反映了時勢的動亂,農村的破產,兆示了暴風雨即將到來。它表現了劍三的思想和感情。書一出版,遭到國民黨的查禁,並要把它的作者列入黑名單,足見這本書的內容和影響。劍三為這本書寫了序言,其中有一首詩,末兩句是:「書生救國慚無力,把筆愁為說部篇。」我想這個「愁」字很可以看出劍三的思想和性格,讀到這兩句的時候,我心裡想,把「愁」字改為「憤」字,意味就迥乎不同。當然,這樣一來,平仄就不對頭了。

上世紀30年代王統照在青島家中書房

劍三很看重友誼,真誠待人,給我以溫暖,如陳年老酒,越久越覺得醇厚。對我這個後進,鼓勵、扶掖,不遺餘力。我的第一本詩集,他是鑒定者、資助者,又做了它的出版人。沒有劍三就不大可能有這本小書問世,這麼說也不為過。1936 年,他去上海主編當時有很大影響的雜誌《文學》月刊。在這之前他就推薦我向該刊投稿,像我初期比較重要的詩作《罪惡的黑手》就發表在《文學》上。劍三愛才,但他不徇情。做了主編以後,我有的詩,他認為不宜發表,就在來信中說明不發表的理由,使你不但不感到失望反而覺得從中得到教益,衷心感謝。吳伯簫同志,1938 年去延安之前,把他的一部散文《羽書集》的稿子交給了劍三。地角天涯,南北兩極,重新會面,何日何年!後來伯簫告訴我說:「我在延安,有一天,一位同志對我說:『我看到你新出版了一本書。』我聽了大為驚異,出版了一本什麼書?!急忙借來一看,原來是《羽書集》。我感動得不得了!」分手之後,劍三的處境是那麼困難,但對朋友的囑託卻如此負責。

他在上海主編《文學》,團結了許多進步作家,有些新人在上面嶄露頭角,端木蕻良同志就是其中的一個。他一連發表了他兩個短篇:《鷺湖的憂鬱》《遙遠的風沙》,接著長篇《大地的海》又開始連載,引起了廣泛的注意。劍三回青島時,我問他:「端木蕻良是誰?是真名還是筆名?」他只是笑,但不作回答。我又追問:「是男的還是女的?」他依然只是神秘地笑一笑,我所以這樣問他,因為許多人認為端木蕻良是位女作家。1938 年在武漢初次見到端木,談及此事,彼此捧腹大笑。這也表現了劍三處世風格的一個側面。

1935年,臧克家與王統照的合照

1934年,劍三因《山雨》遭查禁,自費到歐洲去遊歷、學習。我和伯簫去碼頭相送,別緒依依。船開了,把我們手中的彩紙越牽越長。最後彩紙斷了,船遠了。劍三這次出國,經埃及去歐洲,遊歷了八九個國家,在倫敦住了一個時期,在世界馳名的「大不列顛博物館」里閱讀,抄錄美術資料。同時去倫敦大學研究文學。劍三對美學有興趣也有研究,歸國後把他從國外帶回的美術作品選刊在他主編的《文學》雜誌上。他到義大利,憑弔詩人雪萊,在他的墓前徘徊不能去。回來寫了《雪萊墓上》的長詩,抒發了深沉的詩的感情,寄託了無限的感慨。異域招魂,曠一世而相感。詩寫得好,音調鏗鏘,讀之心動而為之共鳴。在羅馬,在威尼斯,在佛羅倫薩,雙腳踏上這些歷史勝地,緬懷往古,念天地之悠悠。歷代多少英雄豪傑被時代罡風吹盡,而文化遺迹斑斕猶在,萬古灼灼。劍三帶著滿腹悲憤遠去祖國以舒心懷,面對人類古代文化,俯察資本主義的腐朽現狀,思古撫今,何勝感慨!他回國之後寫了遊記,也寫了不少詩篇。

抗戰前夕,劍三在上海參加「上海文化界救國會」,和魯迅、郭沫若、茅盾、巴金等文藝方面的代表人物一起在《文藝界同人為團結禦侮與言論自由宣言》上簽名。號召文藝工作者團結抗日,爭取言論自由。這時候,上海成立了「文藝家協會」,劍三在來信上介紹了它的宗旨和成立的意義,我簽名參加了。

王統照(前右)與老伴孟昭蘭及兒子、兒媳、孫女合影

抗日戰爭爆發,音信杳杳,各自天涯。劍三憂國憂時,對國民黨的喪權辱國,積憤在心,敢怒不敢言;而至團結抗日,我想雖歷險茹苦,劍三也一定會心甘情願的吧。我對這樣一位尊敬的長者,親密的朋友,懷念之情,無時或已。

1949 年7 月,第一次文代大會在北京隆重開幕。我和劍三,在憂患中分手,在新中國成立後重逢,那種興奮、歡快之情,實在無法形容。劍三雖然增加了幾歲年紀,但精神健旺不減當年。開會餘暇,一同逛什剎海,那時它舊的顏容未改,我倆坐在荒廢的岸涯上看淺水蕩漾,荷花朵朵。這會勾起他多少回憶呵,這裡是他青年時代讀大學時足跡常到之處,荒涼、破敗、污穢不堪,而今它也得到了新生,隨著祖國的繁榮將煥出一幅清潔、明凈、繁盛、熱鬧的嶄新面容。在這次文代會期間,他受到偉大領袖毛主席的接見,周總理給他題字留念,他興奮感激之情,溢乎言表,形於顏色。

著名作家、詩人臧克家先生

1950 年,我到濟南參加山東省第一屆人民代表大會,得與劍三相會於「四面荷花三面柳,一城山色半城湖」的泉城。就是在這座古城中,我們先後度過了中學時代。二十幾年前,我在這裡第一次見到他。故人相會於故鄉,那種感受和心情無法用文字形容。這時,他擔任了許多負責工作,但好像越忙越精神。在會議餘暇,我們一道吃故鄉風味的著名小館,我們一道遊覽金線泉,參觀了李清照的故居,想見其為人;我們一道踏過鵲華橋到大明湖畔,劃小舟,穿荷花,到歷下亭去,在這「海右此亭古,濟南名士多」的湖心小亭里,我們清茶一杯,看李北海和歷代名流的題句。時代邈遠,而詩心應感,多少往事,湧上心頭!我們一道登上千佛山,居高遠望。相聚無多日,但其樂無窮。回憶舊時代那深重的苦難,難堪的遭遇,痛苦的心情,比比新中國成立後的幸福、歡愉、舒暢的胸懷,真是如同天淵。我和劍三、臧雲遠一起照了相。這張照片,至今猶存,而劍三已不在人間了!

劍三逝世之後,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了他的《山雨》,又出版了他的《詩選》。我仔細捧讀,替他寫了長篇序言。我覺得劍三的詩,寫得好,而且有時代氣息。讀到劍三的作品,更增加了對他的懷念。劍三今何在?

本文原載1979年6月《人民文學》第6期,文中配圖源自網路,版權歸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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