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絕頂權力落到紈絝子弟頭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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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9年10月12日，中東路戰爭全面打響，這是近代史以來中蘇兩國最大一次武裝衝突，更是一場決定了現代中國走向的意義深遠之戰。可以說，沒有中東路戰爭，其後的九.一八事變、西安事變等歷史重大事件，就有可能不會發生，歷史或將重寫！
不氣盛還叫年輕人嗎？出自《征服》主人公的這句話，用在張學良身上再恰當不過了。27歲就被他老子授予上將軍銜，這一點，傲視古今中外的軍界群雄。
更大的光環來得更突然。1928年6月，張作霖被埋伏在皇姑屯的炸彈送回老家，新的東北王在悲痛中冉冉升起。當年雙十節，張學良在瀋陽北大營隆重閱兵，全身披掛，雄姿英發，對不斷騷擾他的日本人，報以一種挑戰式回應。
但挑戰剛剛開始。12月29日，東三省保安總司令張學良幹了一件讓日本人瞠目結舌的事：東北易幟。青天白日旗飄灑在128萬平方公里的東北大地，「我張學良沒有統一中國的能力，但我有誠心服從能統一中國的人。」
劉仲敬說：「東北易幟是他一生最大的錯誤，此後的一切錯誤都派生於此。東北軍接受國民黨的民族主義，自殺性質極為明顯。張作霖和孫文結盟，就堅持擱置三民主義和反帝外交，表現了高度的審慎。張學良指望將外交責任交給南京，無異於抱薪救火。」可惜，這種視野，張學良是不具備的。
從此奉軍結束，東北軍誕生。對日本軍方來說，東北易幟預示著蔣介石的民族主義將迅速燃燒到這裡，這是他們最不願看到的。從駐奉天總領事林久治郎到首相田中義一，日本多位要員頻繁勸阻和威脅張學良，但最終，張學良沒給他們這個面子。
大動作一個接一個。1929年1月，張學良設計誅殺了最重要的輔弼楊宇霆和常蔭槐，自比少年康熙擒鰲拜。為何要殺張作霖最看重的這兩位幹將？其一，東北易幟時這二位就橫加阻撓；其二，直接死因是強逼少帥成立東北鐵路公署。
事實上，張學良早就看不慣這兩人的強勢。試舉一例：某官員有要事向張學良彙報，被拒門外，只好找楊宇霆求助。楊知道張在抽鴉片，怒罵「如此下去，抽死得了！」帶這位官員來到張學良官邸，氣沖沖闖進去，在張的卧室門口大喊：「我是楊麟閣，快起來，有公事!」張急披衣而出，楊指著罵道：「老帥在世可不這樣，混帳東西，你若這樣，東北的事能幹好嗎？」張學良忍無可忍，破例回敬一句：「我幹不了你干！」
最礙手礙腳的兩塊「絆腳石」被以一種殘暴的方式去除，雖說下屬人人自危，個個心寒，但震懾作用立竿見影，少帥的權威一夜間完全樹立，無人再能阻擋一個紈絝子弟的自由意志。
中東路事件：向蘇聯發起挑戰
張學良要雄心勃勃干幾件大事了。此前，他只是樹立了威名，但這次他要邁開大步。「很想施展一下子，把東北的地位提高」，張學良晚年對史學家唐德剛說到。
真正影響了張學良一生的大事件，開始付諸實施。這就是張學良心中之永恆塊壘的中東路戰爭。沒有中東路戰爭，9.18事變、西安事變乃至其後半生的失去自由，就有可能不會發生。正是中東路戰爭的慘痛後果，讓張學良從此以後，連續做出令人匪夷所思的錯判。正如蔣介石在日記中說他：「小事精明，大事糊塗，把握不堅，心志不定，殊可悲也。」
中東路戰爭，簡要的說，是中國近代史以來，中蘇兩國最大一次武裝衝突，雙方投入兵力超過20萬。
甲午戰爭後，清廷重推「以夷制夷」政策，1896年簽訂《中俄密約》，沙俄取得在中國東北建造和經營中東鐵路的權利。1903年竣工，沙俄並佔有鐵路沿線大片土地作為附屬地，形成國中之國。1924年，北京政府與蘇聯簽訂協定，聲明中東鐵路純屬商業性質；蘇聯政府允諾，中國以資本贖回中東鐵路及該路所屬財產。由於張作霖拒不承認此份《協定》，蘇聯派代表與張作霖交涉，達成《奉俄協定》，中東鐵路由中蘇共管。
列寧在十月革命剛勝利時，向全世界宣布「沙俄從中國掠奪的土地全部歸還給中國」，自此已過去10年。現在已是斯大林時代。
意氣風發的張學良，卧榻之側豈容他人酣睡？他聽到傳言，蘇聯發生了大饑荒，人民對蘇維埃政權極度不滿；歐美各國對蘇聯也有仇恨。若能趁此機會將路權一舉收回，不單蘇聯無力反抗，世界列強也必高舉雙手贊成。
國內，北伐戰爭剛結束不久，民族情緒日益高漲，南京國民政府倡導的「革命外交」正如火如荼。
再看當時的國內，東北軍的裝備絕對堪稱翹楚，可以同時海陸空立體作戰！
在張學良眼中，這豈不正是傳說中的「天時地利人和」三才俱全？干！
老下屬張作相建議，「用全國的力量對付蘇聯也未必能勝，只憑東北軍能行？恐怕反而惹出麻煩，也須防備日本人乘機搗亂。」
這一點看得很准。可惜，他的上司是無比自信的張少帥。張學良有多自信？7月上旬，張學良在北平與蔣介石討論中東路問題，蔣介石最後決定一旦中蘇開戰，中央出兵十萬，撥幾百萬元軍費。張學良道：「兵力充足，無勞中央軍必要。 」
東北軍的確裝備最精良，但實戰中卻不是一流部隊，1928年西北軍和中央軍都在北伐中重創數量和裝備絕對佔優的東北軍。連「國軍」都無法戰勝，卻要去挑戰蘇軍，張學良此舉可謂「豪壯之極」！
當然，張學良一開始也是「先禮後兵」。1929年3月1日，他派呂榮寰向蘇方提出數項要求，最主要的就是路局一切命令非經蘇方局長和中方副局長簽字，不能生效。但蘇方也恰恰堅拒這一條。
中東鐵路線上的橫道河子火車站
交涉陷入僵局。張學良遂考慮使用硬的一手。5月27日，哈爾濱特區警務處接到密報，指稱「蘇聯將在哈爾濱領事館召開遠東黨員大會」。張學良密電張景惠，派軍警搜查蘇聯駐哈爾濱領事館，逮捕總領事，封閉中東鐵路蘇聯職工會，並強迫中東路蘇方正、副局長停職。29日又封閉各城市蘇聯領事館。這一公然違反國際公法的行為激怒了蘇聯政府。31日，蘇聯政府向南京政府提出抗議，要求釋放其被捕人員，同時向邊境地區增加兵力，準備在交涉失敗時訴諸武力。「5.27事件」，成為「中東路事件」的開端。
一場無法言說的恥辱之戰
7月17日，蘇聯政府宣布與中國斷交，並告知中東路如不恢復原狀，中國將有莫大危險（張學良只把這當做威脅）。7月21日至23日，蘇聯駐東北各市領事及職員和僑民回國。大戰一觸即發。
8月15日，張學良下達對蘇作戰動員令，東北軍一線兵力增至十餘萬人，相對蘇軍略佔優勢。當天，蘇軍對滿洲里、扎賁諾爾的東北軍隊展開攻擊，雙方互有勝負。
但此間，雙方的談判仍未間斷。隨著9月中旬談判完全破裂，蘇聯決定發起致命性打擊。10月12日凌晨5時，以同江之役爆發為標誌，中東路戰爭全面打響（東西線全面開戰）。蘇軍9艘艦船率先進入三江口水域，遭到中國東北邊防艦隊阻攔。雖然蘇軍軍艦噸位比中國大1-5倍，大炮上也有優勢，但中方指揮官沈鴻烈比較聰明，在側翼的蘆葦中藏了一艘東乙號拖駁船，安裝2門120MM大炮，準確擊沉蘇艦雪爾諾夫號，擊傷3艘艦艇---這使它成為中國近代戰績最好的一艘海軍艦艇！
然而，很快，蘇軍的25架戰機飛臨戰場，戰局馬上改觀，激戰至午後2時許，三江口陣地被蘇軍佔領。同江一役，中國江防艦隊全軍覆沒。
開赴滿洲里前線的東北軍
東、西兩線同時打響後，東北軍日益顯示出被動一面，戰爭進入一邊倒的情勢，失敗漸成定局。11月中旬，西線蘇軍攻入滿洲里、扎賁諾爾兩地，東北軍四處潰敗。不久，東、西兩線全面失守，蘇軍夾擊哈爾濱的態勢已經形成，黑龍江危在旦夕！
從初期的信心滿滿，到開戰後的節節敗退，12月下旬，一個冰天雪地的日子，張學良被迫與蘇方簽訂《伯力協定》，雄心壯志終成奇恥大辱！議定書恢復了蘇聯以前的一切權益，「附贈」東北版圖最東端的黑瞎子島，這一占，就是79年！
中東路事件因此成為張學良最不願提及的往事。90歲那年，他向史學家唐德剛講述了自己的一生，7萬多字中，「中東路事件」只有139個字。
139個字怎麼能夠？死傷、被俘2萬人，松花江艦隊盡被摧毀，同江、富錦、滿洲里、海拉爾所有的軍隊營房、堡壘和通訊設施悉數摧毀，綏芬河、同江等邊境城市被炮火嚴重破壞。張學良晚年時說：「開始時打勝了。打勝後，他們把指揮官換成了加倫將軍，軍隊都換了。那仗打得慘了，我們有一個旅，韓光第的旅，全滅。」
當絕頂權力落到紈絝子弟頭上
西方有句諺語：「一個挨揍的民族，有一百條挨揍的理由。」東北軍為何失敗？可以說裝備不如人、士氣不如人，也可以說整個東北軍青黃不接，沒一個真正的戰略大家。但真正的罪魁禍首，無疑是張學良的剛愎自用：不是沒有人才，但全被他殺掉，而有限的如張作相等人的忠告又完全不放在心上。中東路事件，全憑他腦袋一熱，就作成了。
張作霖的滿蒙平衡自此被打破。他擁有其父的霸氣和不講理，但卻沒繼承其狡黠和手段。學者楊天石說，從本質上分析，張學良是為了擴張勢力、樹立威信，但他的行為本身是符合愛國潮流的，「東清鐵路是當年不平等條約的產物，理應歸還中國。張學良的這一要求，沒有什麼不對，只是太自不量力。」
「我跟俄國人打仗，是很自不量力呀」，張學良向唐德剛作口述時，也是這麼給自己下的定論。
張學良與唐德剛
儘管死傷慘重，但中東路造成的最嚴重噩夢，9.18時才得以真正爆發。通過這場一邊倒的戰爭，日本軍方摸透了東北軍底細，這才敢在那個月黑之夜，以區區幾百名士兵進攻東北軍駐地北大營！而張學良在下令不抵抗的時候，腦子裡也肯定閃過了中東路的陰影。讓一個大無畏青年變成膽小鬼的最好辦法，就是在他熱血的時候給他當頭一棒。在他看來，中東路事件中蘇聯是被動的，東北軍尚且失敗；9.18時日本早已作好充分準備，東北軍拿什麼取勝？何況，日俄戰爭俄國戰敗，東北軍如何能夠戰勝比蘇聯更強的日本？為避免做出「無謂的犧牲」，張學良提出「全國抗戰論」：「日人圖謀東北由來已久，這次挑釁的舉動來勢很大，可能再興起大的戰爭。我們軍人的天職，守土有責，本應和他們一拼，不過日軍不僅一個聯隊，他全國的兵力可以源源而來，絕非我一個人及東北一隅之力所能應付。我們是主張抗戰的，但須全國抗戰。如能全國抗戰，東北軍在最前線作戰，是義不容辭的。 」
仗還沒打，先有怯敵之心，冠冕堂皇的話難以掩蓋他史上第一逃跑名將的稱號！
中東路事件另一個嚴重後果，是張學良與蘇聯交惡。
1933年4月，背負「不抵抗將軍」罵名的張學良遊歷歐洲，期間萌生了去蘇聯考察的願望。然而，蘇聯政府拒絕他訪問。
1935年，蔣介石任命張學良為「西北剿總副司令」。在交戰連連受挫的情況下，張學良的態度180°反轉：加入對手，並謀求合作建立西北國防政府，構建西北大聯合計劃。然而，共產國際的回電再一次給張學良澆上一盆涼水。
急於從頹勢中逆轉的張學良，最終做出了震驚世界的舉動：逮捕蔣介石。張學良認為，蘇聯主張抗日，西安事變的核心主張就是抗日，蘇聯沒有理由不贊同。然而，事變發生後蘇聯明確表態，西安事變不具有任何積極意義。共產國際季米特洛夫還給中共中央發來電報，第一條就是:「張學良的行動，只能有損於中國抗日民族統一戰線力量的團結，並鼓勵日本的侵略。」莫斯科的聲音給被包圍在譴責聲中、只剩蘇聯這一線希望的張學良勢大力沉的一擊。其實，張學良逼蔣抗日，在戰略和政策上均與蘇聯政府一致，但蘇聯政府始終沒有支持和同情過張學良，對此，很多人包括張學良本人十分不理解。
有些人卻看得很明白：蘇聯對張學良的仇視是非理性的，最重要的原因，就是來自中東路事件。90歲時，張學良操著濃重的東北口音說到，「我的一生被日本人毀了」。其實，他的一生是被蘇聯人毀了，但同前一句話相比，這一句更羞於出口。
西安事變對中國歷史的影響自不必說。很多人認為，這是一個偶發事件。的確，事件發生後，國共雙方，蘇聯和日本，均驚詫莫名。然而，對張學良來說，這是其性格走向的必然。他是一個無比自信的人：中東路戰爭前，相信自己的實力；9.18事變時，相信對方的實力；西安事變時，相信自己的智商！無比自信的同義詞就是狂妄自大，其前妻于鳳至說過，「在漢卿掌握半壁江山的權勢和巨大財富之下，很多女人為了謀取私利，用一切手段纏住漢卿。」張學良卻不這麼看，一方面他知道「人家是因為我的權勢而來」，但又自詡「我並不是仗著我權勢來」，對自己的魅力相當自信，「女人要是沾上我，她就離不開了。」張學良甚至想給年輕人開一門戀愛課，「講怎麼管女人的事情」。
20歲當少將，25歲授中將，27歲做上將，28歲子承父業成為少帥。職位上升的同時，習性與能力並未隨之長進。在胡適的眼裡，張學良「是一個因為縱容而變壞的豎子，他的理解力從沒有成熟過。」1933年他在日記中寫道：晚上到張學良將軍宅吃飯。他說，人民痛恨湯玉麟（熱河督軍）的虐政，不肯與軍隊合作，甚至危害軍隊。此次他派出的丁旅行入熱河境內，即有二營長不知下落，大概是被人民做了。他要後援會派人去做點宣傳工作。我說：事實的宣傳比什麼都更有力。我們說的是空話，人民受的苦痛是事實，我們如何能發生效力?最好你自己到熱河去，把湯玉麟殺了或免職，人民自然會信任你是有真心救民。我對他說灤東人民受的痛苦，人民望日本人來，人心已去，若不設法收回人心，什麼仗都不能打。張將軍只能嘆氣撒謊而已。國家大事在這種人手裡，那得不亡國?
然而，幼稚，似乎不應成為一個成年人犯錯的理由。胡適還說過：「生於有錢有勢的家庭，他是野心而自負的。」這句話似乎說到了根子上。張學良晚年對唐德剛說，他的弱點是一輩子未嘗有過上司。唐先生問：「蔣不是你的上司嗎？」張說：「所以他發我脾氣，我就把他抓起來呀！」
紈絝子弟的霸王習性，加上絕頂的權力，世上再沒有比這更危險的組合了。它能忽視一切，因而也能摧毀一切！蔣介石因為說張學良「小事聰明，大事糊塗」，被他嫉恨了一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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