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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種顏色,是相思的顏色

《紅豆曲》

滴不盡相思血淚拋紅豆,

開不完春柳春花滿畫樓。

睡不穩紗窗風雨黃昏後,

忘不了新愁與舊愁。

咽不下玉粒金葯噎滿喉,

照不盡菱花鏡里形容瘦。

展不開的眉頭,

捱不明的更漏

恰便似,

遮不住的青山隱隱,

流不斷的綠水悠悠。

1

《紅樓夢》第二十八回中,寶玉受邀參加一場友人的飲宴,同桌人有蔣玉菡、薛蟠、馮紫英、雲兒等人。席間,心性高雅的寶玉認為濫飲無趣,提議行新令,於是他首先示範,在酒令中,唱了一支即興填詞的曲子,便是這首《紅豆曲》。

寶玉敏捷的才思、漂亮的行文,引來大家齊聲喝彩。所以這首《紅豆曲》,原本只是寶玉在歡宴上信口吟唱的小調,是一首遊戲之作;但他卻在這份無意中唱出了隱藏的心聲、也在順手間寫出了未來的命運,如同,他在不經心的遊戲里就展露出了高於旁人、光芒四射的才華。

這支小曲既然只是寶玉完成行酒令的一部分,便沒有什麼正式題目,而1987年版電視連續劇《紅樓夢》插曲卻為它提煉出了「紅豆曲」的歌名,紅豆,這是直接點出了相思的主題,進一步明確了寶玉的表達。

可見,在那場笑語歡聲的飲宴之上,相思,卻是縈繞在寶玉心底里,揮之不去的情愫。

歌曲被概括出「紅豆曲」的名字,是因為開篇便是一句「滴不盡相思血淚拋紅豆」,其後的每一句也都是圍繞著由這血淚凝成的紅豆,而細數著相思。嘔心瀝血,相思刻骨。這是一首相思曲,以紅豆指代相思,既有所指,又顯含蓄。

相思的本質,就是由濃情化出了牽念,又由距離引出了傷懷。是圓不了的情緣、續不全的故事,是這種愛而不見,才促成了相思的發生。說相思、道相思,兩地相思,相思相望,卻無法相親。

「思」這個字,就是在心上耕田,一筆一筆、一下一下,把往日兩人經歷的點滴都深植在心裡,又把心裡的回憶再刨出來一遍遍翻攪得不得安寧,讓心田都是無法癒合的傷。

相思,就是一種各自寂寞的傷。

就像納蘭詞里寫的「一生一代一雙人,爭教兩處銷魂?相思相望不相親,天為誰春!」兩處銷魂、兩地望穿秋水的寂寞。所以寶玉唱出的,是天下相思,也是自我寫照。

哪怕是「玉粒金蒓」也食之無味、難以下咽,如鯁在喉的,是那放不下、忘不了的思愁;哪怕是「菱花鏡里」照出的珠環翠繞也只是憔悴面孔、瘦削身軀,衣帶漸寬的是,那扯不斷、停不了的牽念。這就是歌里唱的「咽不下玉粒金蒓噎滿喉,照不見菱花鏡里形容瘦」,哪怕是身處在《紅豆曲》所唱的奢華生活里,對於身處思念中的人來說,無論生活的質量好壞,生命的質地都是寂寞。

兩人各自寂寞的痛,拼成一道完整的傷,那傷的名字,就叫做相思。

2

歌曲名叫「紅豆曲」,是因為紅豆代表相思,而這個概念又是通過王維的一首五言詩《相思》深入人心的——「紅豆生南國,春來發幾枝」,所以紅豆又名「相思子」;王維在他的詩尾寄訴說,「願君多採擷,此物最相思」,他說,願我思念的人啊,也能多采一些這代表著相思的紅豆,以此記起我的思念,以此不忘彼此的惦念。

王維這樣的寄望於對方,是在相別中還尚存著相聚的希望;而寶玉在他的歌曲開篇就唱,「滴不盡相思血淚拋紅豆」,血淚不盡、紅豆獨拋,這是一種思到無望的悲劇意識牢牢佔據著心間。

紅豆,就如同是相思淚滴在心口凝成的硃砂。心頭的紅豆愈艷,愈襯出身邊無可奈何的荒涼。

只是不免要令人疑惑,唱《紅豆曲》時的寶玉,正與黛玉同住在大觀園裡、朝夕相見,而年少時的兩個人,更是同寢同食、如影隨形,那麼此時未曾面臨訣別與思苦的寶玉,又何以作相思之音呢?

——雖然尚未經久不見,但是愛情,就是這樣一種時時刻刻的牽掛,即使是面對面,也還是覺得不夠親近,恨不得把對方揉入自己心懷裡,才能放下牽腸掛肚。所以有陝北民歌就火辣辣地唱道:「牆頭上跑馬還嫌低,面對面坐著還想你。」可見,愛到了骨子裡,無論是天家公子、還是農家妹子,都是一樣地放不下。有一種紅豆,遍植海內與天涯,同種在有情人血淚纏綿的甜蜜傷口裡。

所以,滲到骨子裡的相思,是不必靠距離才能發起的。

在《紅樓夢》的描寫中,寶玉對紅色有一種特別的偏愛。他在大觀園中居住的院落叫做「怡紅院」、他在海棠詩社裡的別號叫做「怡紅公子」、他平日愛穿戴紅色的衣飾,而他唱的這首《紅豆曲》,大約就是他命中注定的生命色調,註定要用杜鵑啼血般的濃烈相思浸染生命

而黛玉在前世是靈河岸旁的一棵絳珠仙草,絳色就是紅色——那仙草上的一抹絳色、一顆紅珠,如何不像是一粒相思的紅豆?寶玉初見黛玉就覺得眼熱面熟、似有前緣,殊不知,絳珠仙子下凡為黛玉追隨寶玉而來,也正是那相思紅豆隨之落入凡塵、落入了寶玉的眼內心間。

寶玉對紅色的記憶,似乎正是源於前塵往事中、他作為赤瑕宮的神瑛侍者日日為絳珠仙草澆灌雨露時,印在靈魂里的記憶。從那時起,這一抹絳紅的色澤便成為了他天天懸心的牽掛,要關心、要照拂,從前世到今生。

所以寶玉開口就唱《紅豆曲》一訴思念也並不為奇,他自己都沒有意識到:

他幽幽潛藏在心懷深處的思念,不是從這一世對林黛玉開始的,而是從上一世對絳珠仙草開始的。

這份相思,早隨著他曾經每天給絳珠草澆灌雨露的行為而化為了一種習慣,習慣地去念起某一個需要他牽腸掛肚的紅色身影。

思念已成為了一種習慣,時時在心。於是我們看到,就算寶玉在一大群姐妹的聚會中,也總是悄悄關注著黛玉的心情和身體;而寶玉在這一場友人推杯換盞的歡宴上,也總是有一種寂寞的調子繚繞心懷,一不留神便脫口而出。

思念,就是一道甜蜜的憂傷,即使痛也忍不住頻頻地要去觸碰,於是這傷口總是不能痊癒,令人總在思念,便總在寂寞里沉吟。

3

唱《紅豆曲》時的寶玉,即使再婉轉深情,也還是唱過就罷、繼續遊樂,他萬萬不會想到,這一首命中注定不簡單的《紅豆曲》,並非是他此刻為賦新詞強說愁的泛泛之作。終有一日,這曲子要成為他自己的詩讖,成為他命運的預示。

歌里唱,「開不完春柳春花滿畫樓」。這樣花滿春光的景色,正是林黛玉寫《桃花行》的時節。在《桃花行》里,黛玉寫過「桃花簾外東風軟,桃花簾內晨妝懶」,那時節正桃之夭夭,人也正是灼灼好顏色,生活似乎在朝著一個粉紅色的夢進發。然而,就如同黛玉所住的瀟湘館曾經是「鳳尾森森,龍吟細細」的幽美,讓寶玉在這裡度過了多少個午後的閑散時光,卻要在有朝一日蕭索成寶玉獨自來時、伊人不在的「落葉蕭蕭,寒煙漠漠」;而寶玉記憶中,那個會在春柳春花的畫樓中寫花歌花、葬花吟花的女子,也終將有一日要淪落為「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的思而不見

歌里又唱,「睡不穩紗窗風雨黃昏後」。曾經,在一個淅淅瀝瀝飄著秋雨的夜晚,寶玉不放心黛玉,臨睡前也要再去探視一回。進入瀟湘館,他剛好就讀著了黛玉初初製成的一首《秋窗風雨夕》,那掬著一捧秋意的句子,讓寶玉頓感冷艷驚人,只看一遍就當即背熟了。那時,黛玉親手遞上了一盞小燈伴隨寶玉回到怡紅院安寢,昏黃的光暈在雨里暖著他進入夢鄉。可是這份溫馨的風雨黃昏後、紗窗茜影下,卻會成為日後他最是睡不穩的由頭,回憶太暖,現世太冷,思而不寐

在年年的春回中對伊人思而不見,在回回的風雨里獨自思而不寐,「忘不了新愁與舊愁」,於是歌里又唱「展不開的眉頭,捱不明的更漏」,這是在講徹夜難眠、輾轉悱惻時才下眉頭、卻上心頭的愁思。《紅豆曲》雖只是短短一支小調,然而寶玉用生命唱出的思念,卻將是讓他等盡一生也再盼不到那希望里的天明、再等不回那愛情中的晴朗。

所以,這思愁「恰便似遮不住的青山隱隱,流不斷的綠水悠悠」。遮不住的青山,是遮不住的想念。青山的永恆、綠水的長流,反襯出了人情世事的無常,所以古往今來的人們在誓言里總是要以山水為誓,會說「山無陵,江水為竭,……乃敢與君絕」,會說「枕前發盡千般願,要休且待青山爛」,會說海枯石爛、海誓山盟。山水的永恆力量,給了人追求天荒地老的殷殷期待。然而,最深的一種絕望也是由山水萌發的,那就是看著世間依舊青山隱隱、綠水悠悠,奈何身邊伊人渺渺、誓已隨風。

長久的絕望,會讓人從最初「抽刀斷水水更流」的痛不欲生,漸漸深化為「羅帶同心結未成,江頭潮已平」的靜默無聲。寶玉的最後出家,就是在那份大平和里祭奠著他曾經的大波瀾,那是經過了痛徹心扉,終於把思念、苦寂都化為了無可奈何的一種生活方式。在那長長的、靜水流深的沉默中,思念不再於表面上波濤洶湧,而成為了平和里的深刻,思而不說,思而不作

從思而不見、思而不寐,到思而不忘、思而不食,至思而不說、思而不作,《紅豆曲》以詩讖形式的預言,唱盡了寶玉未來一生的思而不可為。

4

相思是一種染痛的美。——但如果思念里只有痛,那麼思念就不會獲得歷代詩詞文賦如此多的詠嘆,就不會讓代代的人都無可避免地陷入其中又享受其中。

相思本苦,然而是向善的愛,把這種苦演繹成了妙不可言,使之成為在愛情中所佔分量極重的一種美學意象。

這一顆殷紅如血的相思豆,在距離遙遙的蒼白荒涼中,雖是分外凄楚苦寂,卻又分外美麗深沉。一切的感情,如果沒有苦樂的對照在其中,那麼也就不夠深刻;一切的事物,如果沒有冷熱的對應表現,那麼也就不夠豐滿。這就是:想要達到美,需要體會的痛;又是體會痛的過程里,同時收穫的美。

就像《紅樓夢》中總在展現的一種冷熱對照的、用顏色對比來表達出的生命觀感——在書里有幾次都點出了「白雪紅梅式」的美學意象:

一次是薛寶琴雪中玉立於大觀園裡,大雪銀砌四面,紅梅點綴其後,賈母讚歎著一定要畫下此景;

一次是雪日縱酒,寶玉向妙玉討得一束紅梅,姐妹們賞看紅梅,在香寒中寫紅梅花詩;

再一次,就是最終已然剃度出家的寶玉,在雪地里披著大紅斗篷向賈政遙遙叩首,叩別他的父親和以往的紅塵生命。

這三次「白雪紅梅式」的美學意象,一回是欣賞美,一回是尋找美,一回是告別了美。紅與白象徵著熱烈與清冷的衝撞,正是熱鬧與荒涼的最大對照。

而相思,就如同是慘白的距離中那殷殷一點的紅梅盛放,以熱情點燃著漫長苦寂的等待歲月。這份美的意象讓我們看到:

紅梅獨放寒雪中,如此痛苦,又如此美麗;

相思綻放孤獨中,如此痛楚,又如此美好。

以苦為樂,正是因為情思里有了「美」的參與,才使簡單的男女情慾上升為了華麗深刻的高層次情感。

人的理性與感性,分別控制著情理與情緒這兩個方面:

情理控制得當,就會讓人散發出理智的光芒;

情緒控制合度,就會綻放出情感的美好。

相思這份痛,本可以讓人發瘋發狂、成魔成灰,但如果能夠以善意之心、理智之心、藝術之心,對待好這種痛楚的感覺,就會轉化為值得守護的愛情了。

寶玉、黛玉的以詩寄相思、以曲唱相思,就是在用美的智慧和藝術,守護、升華他們的愛情。

而詩的格調,往往正反映著人的格調,這一點從寶玉唱《紅豆曲》時,與他同桌那幾人的詩句里就可以看出:馮紫英率性無華、蔣玉菡細弱敏感、薛蟠低級趣味、雲兒輕浮卻又矛盾。由此看來,寶玉脫口便出的痴而深情,也正是他的生命格調

而黛玉的生命格調與寶玉無疑是能夠產生共振的黛玉正是一個以詩為魂、以美為體、以情為追尋、以思為宿命的女子。所以這首《紅豆曲》,不僅是寶玉的詩歌,也是同屬於他們兩個人的詩歌,是他們共有的相思。

就像,紅豆的顏色,是黛玉在前世身為絳珠仙草的顏色,是寶玉今生所住怡紅院里的主色。紅豆,也正是他們用相思凝成的,一顆遺留在人間故事裡的滄海明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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