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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算對心上人表白的前夜,喝了妹妹給的奶茶,我一夜變成啞巴

打算對心上人表白的前夜,喝了妹妹給的奶茶,我一夜變成啞巴

每天讀點故事app獨家簽約作者:奚無聲 | 禁止轉載

1

透過探視窗查看的時候,女孩子們正圍著電磁爐往鍋里下竹筍和金針菇。iPad里熱熱鬧鬧地放著熱門的時裝劇,麻辣濃湯咕嘟咕嘟地冒著泡,少女們一個個的像活神仙一般裹著搖粒絨的厚睡衣貪婪地享受著DIY美食在風雪夜裡帶給她們的溫暖與安逸。

月頤推門而入,「這麼香,這麼好吃,怎麼不打電話喊我也來沾個光啊。」

聞聲,大家頓時手忙腳亂地站起身,關了火,拔了插頭,回到各自床邊垂下頭等候發落。月頤環視一圈,慢悠悠拉開一把椅子坐下,「你們這樣,宿管肯定不能省心,學校三令五申禁止在宿舍用大功率電器,要是出了事故,她們第一個倒霉。我也不能省心啊,眼看著就要匯演,吃這麼辛辣的東西,壞了嗓子或者冒一臉痘怎麼辦?」

鴉雀無聲。宿舍的舍長作為大家的領袖和月頤的得意門生,只能帶頭站出來主動承認錯誤,把鍋端走,把電磁爐擦乾淨了交給月頤,「傅老師,這是大家湊份子買的,等放寒假了能不能還給我們啊?」

一張張通紅的小臉,不知是真羞愧,還是吃火鍋吃的,都像是在後台畫了半層妝。月頤看著,又氣又好笑:「這傢伙我拎著還嫌沉呢。你們自己收收好,再饞也忍著。等到匯演結束,要是拿到榮譽,我請你們吃火鍋,為你們慶功。」

大家相視而笑,氣氛也緩和了下來,都紛紛挨到月頤身邊坐下,又像往常月頤來宿舍時說說笑笑地那樣聊起天來。

月頤就比她們大了不到十歲而已,只能做姐姐。而她的人,和她的唱腔一樣,是再溫柔不過的了。大家都喜歡聽月頤唱,喜歡看她用柔軟的身段垂範。

她們覺得,月頤在舞台上,在角色里,才是配套的。而落到了平常的生活中,反而生出一種渺茫的不真實感。也有人曾壯著膽子問:「傅老師,你有男朋友嗎?」

月頤先是蹙眉,接著淺淺一笑,就走遠了。她總是留給眾人一個飄忽的背影,那離去的姿態里彷彿帶著無數欲說還休的故事。

又同大家聊了一會兒,月頤說外面風盛雪滑,夜路難行,要早些走了。這時,被眾人忽略很久的iPad里,那連續劇的女主角忽然扇了男主角一個響亮的耳光。舍長說:「傅老師,剛才我們還說呢,這女主角長得和你好像啊。不過看起來沒你有氣質。」

月頤看了看那劇中的明星,笑顏慢慢淡了,如茶葉徐徐降落到杯底。「是嗎?我不怎麼看電視。這個演員叫什麼名字。」

「陸乙乙。」

2

「陸乙乙,你跟傅月頤同齡同鄉同校同行,現在又是同事,你怎麼跟她差這麼多?」八年前,團長大致就是這麼說的。然後他就下了命令,叫月頤立刻帶乙乙去美髮廳把頭髮染回黑色。

回去的路上,乙乙頂著一頭短期內二次染燙因而乾枯無比且散發著濃郁氨味的頭髮,不禁牢騷滿腹:「他自己整天把上衣塞褲腰裡,土得掉渣,也見不得別人時髦。現在我這鬼樣還登什麼台,登台也只能演梅超風。」

月頤讓她少說幾句,畢竟團長也是為她好。乙乙冷笑,「你哪一天要是胳膊肘不往外拐,說不定我真的可以叫你一聲姐姐。」

月頤懶得和她理論,大步向前走。春風駘蕩,劇團外的小路充斥著白茫茫的明亮日光,因此它具備了一種回憶般的質地。

逆著光,月頤隱約看到對面走來了一個人,身姿很挺拔,像一棵勁竹。他穿了一件挺括的白襯衫,外面套著一件麥色的線衣,合宜地踐行著復古那一類的風尚。

擦肩而過的時候,月頤控制著自己的眼光盡量不要投向他,但她分明感覺到他看了她一眼。她低下頭,走得更快了。

走到路的盡頭,才發現乙乙沒有跟在她身後。月頤左顧右盼了很久,乙乙才鬼鬼祟祟地從路邊的一家小店冒出頭來。

「幹什麼去了。」月頤沒好氣地說。

「我現在這破德性可千萬不能被他看見。」乙乙拚命捋著頭髮。

「他是誰?」

「團里臨時從省院借來的巾生,中午剛到。浙江人,才二十二歲就已經去國外演過兩次《桃花扇》了。現在住文聯老家屬區的單身公寓里。」

「叫什麼名字。」

乙乙的眼睛在她身上從頭到腳地溜了一圈,「想知道啊?我不告訴你。」

月頤搖搖頭,「我就隨口一問。自己花痴,別以為人人都像你一樣思春。」說完還像剛才一樣快步往前走。

乙乙在後面氣急敗壞地喊:「我就思春怎麼了,杜麗娘還思春呢。就你高貴!你今天不思春,明天不思春,你做一輩子老姑娘吧你。」

隔天早晨的劇團工作會議上,那個名叫譚以朗的巾生正式亮相了。團長一面對他可圈可點的演藝履歷大加讚賞,一面通達了團里最新的工作重點:「人人都說崑曲沒人聽了,梨園沒落了,可誰又能想到呢,白先勇的青春版《牡丹亭》上演之後,場場爆滿,一票難求。可見,只要轉變思路,在形式上尋求突破,凡事都會有轉機。

「現在,我們趁勢而動拍攝《牡丹亭》戲曲片的計劃已經獲得了上級的批准,資金陸續到位。希望大家能潛心學習梅蘭芳先生主演的電影《遊園驚夢》和86年南京電影製片廠張繼青版的《牡丹亭》,在吸取前人長處的同時,結合你們自身正值青春的優勢,團結一心,圓滿完成這一次的集體創作。」

會上宣布了演員名單,柳夢梅自然是譚以朗,杜麗娘也毫無懸念地交給了當家花旦楚眉。明明台下乙乙「這龍套跑到哪一天是個頭啊」的嘀咕言猶在耳,一周後,月頤就被叫到團長辦公室談了話,說楚眉懷孕了,妊娠反應很重。

「那麼,我們在小字輩里選來選去,就決定由你來唱杜麗娘。」

3

團里在城郊造景的這段時間,月頤基本每天都和譚以朗在練功房排演。這一天黃昏吹著東南風,落地窗畔,原本低垂安靜的簾帷漲滿如帆,窗外一樹皎潔杏花零落成雨。

他們已經排到了《驚夢》一折,譚以朗款款深情地念著韻白:「小姐,和你那答兒講話去。」

暮色中,淺金色的霞光勾勒出譚以朗深沉的眉眼。月頤有些怔住了,忘了詞,也忘了手上的動作,就那麼滯滯地望著他。

譚以朗說:「怎麼了。」

月頤睫毛一閃,收拾了水袖,走了開去,「今天就到這吧,唱了一下午了,有點累。」眼波一轉,月頤瞥見了花樹下站著的乙乙,就背上包,跟譚以朗道別,說舍友在外面等著。

譚以朗請她等一等,又掏出一個MP4遞給她,說裡面有他下載的幾個前人的唱段,供她參考。月頤內心驚喜,但面不改色,鄭重地收下了。

乙乙見她出來了,問怎麼不多唱一會兒,「我在那邊剛排完就趕過來看你排練了。」

月頤說:「看他就說看他,不要拿我當幌子。」

乙乙撇了撇嘴,又死纏爛打地把譚以朗借給月頤的MP4要過去聽了半天。

晚上,明亮的月光移到了枕頭上。一向聒噪話多的乙乙難得寡言起來。月頤睡不著,打開MP4,一段一段地聽,從《皂羅袍》聽到了《鶯啼序》。笛聲似斷似續,閨中女子輕歌曼嘆,幽咽如泉。她想,這是他戴過的耳機,有他的溫度和氣味。這是他聽過的戲,也許他曾持著與她相似的心情在聽。

月頤翻了個身,面朝里。寂靜中,乙乙在上鋪冷不丁問道:「你倆不會假戲真做吧。」

心裡雖咯噔一下,月頤還是冷靜地駁道:「你瞎說什麼。」

「流水無情,難保落花有意。」

「誰是流水,誰是落花。」

「這還用問?你能不能有點自知之明?人家是省院派過來增援的,片子錄完,就回去了。你最好別在這自作多情想因戲結緣,回頭叫人家小瞧我們團,以為團里的女孩子都像你一樣老臉皮厚的。」

月頤不作聲了,感覺整個身子都重重地朝下墜。話是刺耳了些,但乙乙一向就這個脾氣,而且道理也說得很對。

她和譚以朗不是一個層面的人,因為一次機緣巧合的聯袂就忘乎所以實在很荒唐可笑。她不能給自己丟人,更不能給團里丟人。

第二天,她看到譚以朗就不像以前那麼鬆弛了,整個人從眼神到舉止都端了起來。搭戲時,有肢體觸碰的橋段,她都儘力地往後縮,往後挪。

譚以朗很敏感地發現了她刻意的矜持和閃躲,飄過來的眼神里就有了一絲絲的詫異。月頤回贈給他的目光很清涼,像凋零的葉,像古井裡的水。好像在一夜之間,那個幽閨自憐渴慕情愛的杜麗娘就脫胎換骨長大成人,而那庭院里風光無限的春天也星移斗轉,成了肅殺蕭條的深秋時節。

月頤把MP4還給了譚以朗,又客套地謝了一番。

譚以朗看起來精神不佳,眼周有些青,像是沒睡好。他的語氣很落寞似的,問她是不是都聽完了。月頤說是。譚以朗又問她聽完了有沒有什麼想法。月頤說:「和那些名家比起來,我的感情還不夠充沛,遠不能達到人戲合一的境界。」譚以朗若有所思地點點頭,訕訕一笑,緩緩走遠了。

4

外景搭好後,戲也排練得差不多了,人員就陸續進場。亭台水榭,樓閣翠軒,舉目一望,到處洋洋洒洒,蝶飛花舞,一派粉面珠光。

早幾場沒有譚以朗的戲份,他就獨自在房中練習書法。乙乙也是中間才要出場扮花神,就得空四處閑逛。

逛到了他這裡,她隔著窗子笑問:「譚先生臨的是什麼帖子啊?」

譚以朗抬起頭,說是虞世南的字。他的面龐被深深的柳蔭印綠了,像他筆下的書法,有種脫俗的意趣。

見搭訕成功,乙乙索性到了他房中坐下。但譚以朗並沒有接待她的意思,在硯台上舔了舔筆尖,又繼續寫了起來。

乙乙看著窗外奼紫嫣紅的拍攝場,不禁自言自語地感慨起來:「我和她自小一起長大,一起學戲,一起到團里,可命運簡直一個天一個地。」

譚以朗禮貌性地搭了個腔,問「她」是誰啊。

乙乙說:「新晉花旦,你的搭檔,傅月頤小姐啊。」

譚以朗擱下筆,抬起頭:「你們很熟嗎?」

「熟。太熟了。再熟就要爛了。」

譚以朗開始旁敲側擊地打聽月頤的事。

乙乙說:「她啊?她就是個繡花枕頭。要不是遺傳了她媽媽的一副好嗓子,她連唱戲這一技之長都沒有。」

譚以朗聽她這樣說,以為只是關係親密互相調侃的話而已,「你們從小一起長大,應該情同姐妹吧。我看你們長得都有幾分像,要說是姐妹,也沒人不信。」

乙乙的眼神先是蜻蜓點水般在譚以朗的臉上蘸了一下,接著就落到了遙遠的白雲之外。她像是回憶了一下,說:「她有妹妹。只是六歲的時候死了。出車禍,被車撞死了。」

「可憐。應該也是個很好的女孩子吧。」

空氣微涼,兩人正面面相覷,場務跑了過來,「鄭老師年紀大了,要休息一下,現在要先拍後面幾場,譚老師你準備上吧。」

譚以朗走到鏡前正衣冠,乙乙識趣地退下了,只是走了兩步又折回來,對他說:「譚先生,你善良又有才,表裡如一,怪不得那麼多同行和戲迷都喜歡你。」

5

漫天春光正好,閨中的女子也是韶華始盛。在後花園中看盡風光,唱罷一句「想幽夢誰邊,和春光暗流轉」,便沉沉睡去,入夢與情郎邂逅。一對璧人在花神的簇擁下消失在葳蕤深處,得以高唐相會。

這一出《驚夢》是重頭戲,月頤和譚以朗排練過無數次。只是等到真的盛妝滿面,錦衣加身,步入美輪美奐的實景,二人四目勾留,長袖交纏,電光石火之下難免帶來不同凡響的悸動。

戲裡的杜麗娘分不清那場浮雲驟雨是夢還是真,月頤也一樣。她不知眼前的人是戲中人還是夢中人。她只是若即若離地感受到譚以朗的鼻息似五月的風在她臉上蕩漾。與此同時的,是池塘邊搖曳的柳絲和亂顫的花枝。

扮演花神之一的乙乙邁著碎步輪場的過程中幾次靠近二人身旁,卻發現他們眼中只有對方而看不見別人,儼然已入痴境。

結束後,在化妝間卸完妝,趁著無人時,乙乙走到月頤身後,盯著鏡子里的她問:「怎麼樣?唱得很盡情吧。」

月頤摘下滿頭珠翠,淡淡地回道:「用『盡興』來形容會不會好一點。」

杜麗娘的戲服掛在樟木衣架上。乙乙走過去撫摸那上面精緻的刺繡和滾邊,嘆了口氣:「我這輩子,什麼時候才能演一回杜麗娘啊。」

「時來運轉,會有那一天的。」月頤拎上包要關燈,乙乙說還要在這坐一坐,朋友待會來接她去吃飯。月頤走之前叮囑了幾句,讓她別玩得太晚,早點回去。她再也想不到,她離開後,乙乙把她的衣服和行頭一件一件依次搬上了身,並重施粉黛,點染絳唇,扮成了心中暗自憧憬多時的杜麗娘。

乙乙垂著水袖走進深深庭院時,譚以朗房裡的燈也熄了。他抱著一摞剛剛寫好的字從長廊的那一頭走了過來。他當然看到了池塘邊佇立著的女子。乙乙一轉身,也看到了他。

凝神屏息了許久,二人都不曾開口。譚以朗一步一步地走近,乙乙的心提到了喉嚨眼。他的目光很急切,好像要在她的眼睛裡找到什麼答案。但乙乙慌張極了,她什麼都給不了他。

他的嘴唇探了過來,是鄰牆的一撇花枝,以盛放的姿態吻合春風的氣息,答謝暖陽的恩賜。乙乙如一隻雛鶯般怯生生地給予回應。

得到了這個回應,譚以朗更加放肆了,他撬開了她的齒門,那花枝就旁若無人地侵佔了鄰家的領地,開得爛漫纏綿,水起風生。

「我知道你聽了我的錄音,我知道你還記得我,我知道你也喜歡我。」譚以朗緊緊地扣著乙乙的腰,「月頤,我一步步到今天,都是為著你的。」

乙乙害怕極了,她連聲音都在戰慄:「譚……先生……」

譚以朗驀然一睜眼,先是猛地推開了她,又借著朦朧的月光細細打量了她一番,整個人的神情不禁都敗落了。他徐徐背過身去,說了聲「對不起」,又懇切地拜託乙乙不要告訴月頤。

他在曖昧的月光中喃喃自語起來:「戲很快就會演完,我很快就要回去,一切都會和沒有發生過一樣。」

6

拍《冥判》的這天,化妝師把小號勾臉筆落在了團里,偏生《冥判》一折中,胡判官的形象是大花臉,必須要用筆。

團長狠狠地批評了他:「吃飯傢伙都能忘?你上戰場不帶槍試試?」回團里拿已經來不及,場務說譚老師那裡有一套毛筆,不妨先拿來一用。

後來在化妝間,原本正在貼頭的月頤一轉眼,見化妝師持著一枝斑竹細豪在給胡判官勾臉,凜凜地就憶起多年前,她曾經也送過一枝這樣的筆給一個唱花臉的男生。

那是在全國梨園推新人大賽的後台,好幾個武行的男生持刀動棍地攆著一個小胖子,罵他,笑他,說:「你這麼胖,不怕把舞台壓垮了嗎?」

小胖子抱著頭坐在地上,大家圍著他,推他,搡他。最後,還是他們的帶隊老師來了,呵斥了一頓,才把他們揪了回去。

月頤那一次的參賽段子是《南西廂》里的《拷紅》。她的妝已經成了,上身是櫻花紫的坎肩,下身是水白的襦裙,腰間系著繡花巾,手裡持著桃花團扇。她走到小胖子身邊輕輕「喂」了一聲,他卻還是抱首而坐。

月頤拍拍他的後背,「起來吧,他們都走了。」小胖子抬起頭,滿臉都是淚,畫了一半的臉早已花了。

小胖子沒有指導老師,他是自學、自己報名參賽的。回到化妝間,月頤就找來了油彩,從包里翻出一枝斑竹細豪,迎著光,細細地幫他把妝補好,「我媽媽就是唱花臉的,比刀馬旦還稀有的女花臉。所謂『千生萬旦,難求一凈』,就是說花臉很難得。這枝筆是她給我的,我一直拿它點唇。現在把它送給你。你得好好唱,唱好了,整個舞台都是你的,所有觀眾都是你的,他們還敢取笑你么?」

不多一會,前台來了人通知月頤準備上場。月頤匆匆走了,留下小胖子一個人在空蕩蕩的化妝間里望著自己威武華彩的扮相,痴痴看出了神。

伴著少年時的記憶,月頤敷粉畫眉,一一扮上。剛收拾齊整,只聽外面吵嚷了起來。演春香的同事說:「聽說是場務沒經譚老師的同意,動了他桌上的東西。現在好像在氣頭上,估計《冥判》這會兒是演不起來了,可能要先補我們倆之前的幾個鏡頭,走吧。」

月頤不知道其中內情,聽見這話,只淡淡地笑笑,「大腕兒的東西都金貴,名角兒都愛顯威。」

這話慢慢傳到了譚以朗耳朵里。有一天吃完午飯在轉角處遇見,他沒頭沒腦地對月頤說:「我沒想到你這樣看我。」

月頤很快明白了他是指她前番的諷刺,無奈地笑笑,「玩笑話而已。要我給你道歉嗎?」

譚以朗一時無言,月頤說:「那我就先走了。」

回到宿舍後,乙乙聽見她開門,騰地一下從上鋪坐起來,也不順著梯子往下降了,直接跳了下來,走到月頤面前,神情很嚴肅似的:「我能跟你商量件事嗎?」

乙乙魂不附體了好一陣子,月頤一直以為她身上不舒服,看到這個陣仗更是嚇了一跳,只能輕輕地問:「怎麼了?你說。」

「你……能不能下來,讓我唱一次杜麗娘。」

月頤驚訝極了,「你是在說笑話嗎?這是我能說了算的事?誰演什麼,那是團長才能決定的。」

乙乙應當是早就準備好了全部的說辭,這時候一氣呵成:「你就說你生病了,沒法演了。或者家裡有事,要請假。再或者,你就說你和楚眉一樣,你懷孕了。」

「你瘋了。」月頤推開她,走到床邊坐下。讓月頤始料不及的是,乙乙鍥而不捨地追了過來,撲通一聲跪下了,「從小到大我沒求過你什麼,這件事算我求你。」

7

從小到大,乙乙確實沒有求過月頤。畢竟她的一切,不需要她開口,月頤母女二人就已經替她打點妥當。月頤有的,她都有。月頤做什麼,她就做什麼。

月頤始終記得六歲那年的那個夏夜,外面打著雷,刮著颱風,街道上的積水幾乎可供撐船。母親出去三四個小時後回來了,手裡牽著月頤未來的妹妹陸乙乙。乙乙仍然在哭,母親的眼睛也還紅著。

乙乙的父親母親在車禍中罹難,唯有她得以倖免。她的父親也是月頤的父親。不過月頤對父親沒有一點記憶,甚至沒有概念。等到長大了懂事了,才聽母親說起過一些零星的往事:「他起初最欣賞女花臉了,但這之後恰恰成了他最討厭的地方。他覺得我太沒有女人味。在我懷著你最辛苦最需要他的時候,他背叛了我。但是乙乙還小,怎麼都怪不到她頭上。月頤,你要拿她當親妹妹看待。」

月頤自認盡到姐妹情分,但乙乙內心有沒有把她當姐姐就另當別論。她扶乙乙起來,「別的事,你不求我,我都會想辦法幫你辦成。這件事,你求我,我也是無能為力。」

乙乙頓了頓,森森地笑了起來,「算了吧。楚眉懷孕是天賜良機,給了你一個跟他在台上弄假成真的借口。」說罷拂袖而去。

一日過後,月頤正在下鋪午憩,一張中藥方從上面掉了下來。字體龍飛鳳舞,難以辨認,唯獨「半夏」兩個字她看得很清楚,她把它放回到乙乙的床上。黃昏時分,她到陽台上收衣服,回到宿舍,見乙乙正在往她的咖啡杯里傾倒些什麼。

「這是什麼。」月頤問。

「你不是說咖啡太苦嗎?幫你買了新的咖啡伴侶。」說著乙乙就把杯子端了過來。

姐妹二人意味深長地相視了片刻,月頤接過杯子,啜了一口,點點頭,「味道很好。謝謝。」乙乙笑了笑,讓月頤先忙著,她要出去和朋友喝酒去了。

乙乙前腳出門,月頤後腳就把咖啡倒進了下水道。

一夜過後,月頤失聲了。在團里一片手忙腳亂的情況下,月頤從人群中拉過滿面煞白的乙乙,在團長的本子上寫下——乙乙妝後與我很像,不妨讓她替我上場。

8

三易女主的《牡丹亭》歷經坎坷終於拍完了。乙乙圓了與譚以朗同台獻藝的夢,譚以朗外援結束後也即將回歸省院,而月頤婉拒團長的好意,毅然辭職離開了這個剛剛讓她展露頭角的平台。

臨行前夜,譚以朗請她吃了頓飯,為她餞行。

「能吃辣嗎?這個菜是剁椒做的澆頭。」譚以朗翻開菜單指給月頤看。

月頤點點頭。

譚以朗又徵求她的意思,問:「要不要來點酒,少喝一點。」

月頤笑笑,搖搖頭。

窗外的月亮很滿,但月下兩個離人的心都很黯淡。譚以朗的眉眼之間有掩不住的愁色,「以後的路你要怎麼走呢,拿什麼來自立呢?你要是相信我,就跟我走吧,你不要誤會,我沒有別的意思,只是想著,最起碼有個照應。」

月頤望了望月亮,拿手比了比敲鍵盤的動作,意思可以找一份只要動手的工作來糊口。譚以朗借勢握住了她的手,急切地問:「一定是有人在背後做手腳害你,你為什麼不說出真相,把這種人繩之以法。」

月頤輕輕抽出雙手,又無奈地搖搖頭。她要怎麼告訴別人,她只是裝啞,好讓那個意欲用半夏害她失聲的妹妹和心儀的搭檔演一場戲呢。

那晚,譚以朗自斟自飲,喝到酩酊,最後還是月頤把他送回了住處。一開門,月頤被滿牆自己的照片驚住了。從《桃花扇》到長生殿,從劇照到生活照,應有盡有。

她想不到他心裡是真的有她。以前在台上,那種種出神入化的瞬間,她以為都是自己的一廂情願。他若是早點對她袒露這份心跡,事情就會是另一種面目。到了這樣的地步,一切早已來不及。

月頤走的那天,乙乙送她上了火車上。月頤失語,乙乙也無言。

眼看車子要開了,乙乙才咬牙切齒地說:「一定是有人害你,我絕對會把這個人揪出來還你一個公道。」月頤似笑非笑地向她揮手作別,想著,這個演技日益精湛的妹妹,她們大概此生都不會再相見了。

直到她隱姓埋名在他鄉異地的一所戲校教學的第三年,月頤才又一次在電視機里看到了乙乙的身影。原來《牡丹亭》讓乙乙進入了許多製片人和導演的視野,她順勢而為,搖身一變成了一名影視演員。

也許是戲曲給了她尋常演員沒有的表演功底,也許她的手腕足夠在波譎雲詭的影視圈過關斬將平步青雲,總之,她迅速走紅,聲名鵲起。

此後,越來越多的人說:「傅老師,你和陸乙乙長得好像啊。」月頤往往一笑置之。

但在這個風雪夜,當學生們又說起同樣的話,月頤卻有些恍然了——原來不經意間已是八年時光。和乙乙一起成長的情景如戲般一幕一幕地在眼前划過,劃著劃著,那個倜儻的小生也浮現在她的腦海,像戲中的柳夢梅一樣生生闖進她的世界。

八年,幾千個晝夜,乙乙的風生水起她看在眼裡,那麼他呢?他還好嗎?

9

月頤帶著學生們拔得匯演頭籌的第二天,幾乎所有網站的娛樂版面都同時在頭條位置登出了女星陸乙乙罹患腦癌倒在片場的消息。月頤想都沒想,就訂了機票飛往北京。

乙乙身份特殊,為防無良記者騷擾,經紀公司特別交代重症監護室的工作人員不得擅自放人入內探望。

月頤苦苦哀求:「我是她姐姐,你讓我進去跟她說幾句話就行。」

「她姓陸,你姓傅,你是她姐姐?」

「她跟父親姓,我跟母親姓。」

護士無法,只得讓她簽了字,准她探視。月頤輕輕旋動門把手,推開一絲縫往床頭看去,狠狠吃了一驚——短短几日間,乙乙就已和熒屏上風采萬千的形象判若兩人,消受蠟黃如一截枯木。

乙乙聽到動靜,緩緩睜開眼,一見是月頤,又驚又喜,掙扎著要坐起來。月頤趕忙上來攔住了。乙乙勉力一笑,氣若遊絲:「你來了。這些年,你過得怎麼樣?」

月頤說:「還不壞。」

乙乙難以置信似的:「你又能說話了嗎?這真是太好了。」

月頤讓她不要太激動,保養身體為重,又取來床頭柜上的蘋果,靜靜地削了皮。

乙乙說:「到了這步田地,有些話不說,大概也沒機會說了。」

她說,真的陸乙乙早在六歲那年家破人亡的時候就跟著父母去了。此後的陸乙乙不過是一具行屍走肉。僅有的那一點點感情,全部被她拿來妒忌自己的姐姐了,妒忌她有母親的寵愛,妒忌她鶯囀般的嗓音和美麗的容貌,妒忌她總是更易收穫愛慕者的心。

但是,她以德報怨的姐姐總是會春風化雨,讓她措手不及。她一邊生出無限悔意,一邊又變本加厲。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這樣。她只是恨,憑什麼她就是「乙」,憑什麼一生都要做個次人一等的配角。

「你知道嗎?那張配有半夏的藥方是我故意放在床裡邊,好掉下去給你看見的。在你杯子里撒粉末,我也是掐准了你會在那個時候推門進來。那其實就是普通的咖啡伴侶,我只是想看一看,你會不會喝我給你配的咖啡。」

乙乙淚盈於睫,「你喝了。你相信我不會害你,只有姐姐才會相信自己的妹妹不會害她。我在那一瞬間,好像放下了一切。我說我要出去和朋友喝酒,其實是找了個沒人的地方大哭了一場。」

「這輩子,我是第一次叫你姐姐,我現在快要死了,以後大概也沒有機會再叫了。除此之外,還有一件憾事讓我感到很對不起你。」乙乙顫抖著從抽屜里翻出一隻早已被時代淘汰的MP4,「這裡面有一段錄音,本來是譚以朗想給你聽的,被我刪除了。現在,你一定要好好聽一聽,否則我良心不安,死不瞑目。」

10

「你得好好唱,唱好了,整個舞台都是你的,所有觀眾都是你的,他們還敢取笑你么——月頤,這是很多年前,你對我說的話。你一定想不到吧。那個胖胖的小花臉改了行當,重新走到了你面前……你說『千生萬旦,難求一凈』,但花臉沒有搭檔,在台上往往是很蒼涼的,至於失去虞姬的楚霸王,甚至可以算得上是悲壯。所以,我重頭學起,只為有朝一日,可以找到你,合演一齣戲……月頤,你在聽嗎?如果你在聽,我想告訴你,我喜歡你,從我遇見你的那一天起……」

乙乙病逝多時後,月頤還是常常把這段錄音拿出來聽。每次聽完,她都感到周身環繞著一種凄惶。紅塵千萬丈,人在其間,只是一滴卑微的墨點。弄人的命運山重水複了太久,等到柳暗花明,已經難以重新來過。

這年冬天,月頤故地重遊,去當初拍《牡丹亭》的地方走了走。市政府雖然把它改造成一個小型的景區對外開放,但地處偏遠,遊人罕至。建在它邊上的一個酒家向月頤抱怨:「當時以為靠著景區生意一定好,誰知道這樣冷清。」

月頤點了兩三個菜,找了二樓一個靠窗的位置坐下。見天邊彤雲低垂,顯然有一場雪要下。吃到一半,雪飄飄然落了下來。樓下好像也來了客人。

不一會兒,店家踢踢踏踏上了樓來,一臉歉疚地說:「店裡固體酒精用完了,您這隻爐子里的酒精能借樓下客人用一下嗎?」

月頤正要協助店家滅了爐中火,那樓下的客人也上來了,說:「沒事,不用了,我再換個別的菜。」

耳熟能詳的音色讓月頤本能地一抬頭,她只見譚以朗修長筆直地立在樓道上,毛呢風衣的肩頭還停泊著幾朵雪花。

「好久不見。」他們都這麼說。

「喲,二位認識,那正好湊一桌吃吧。」店家重新點燃酒精,下去張羅別的菜品了。

就著酒菜,陳年往事里那些說不清道不明的點滴被他們一一細數。情到深處,譚以朗從懷中內袋掏出一張溫熱的照片。是月頤的劇照。

「我最喜歡你《驚夢》的這一張。就像唱詞里說得那樣——你側著宜春髻子恰憑欄。」

月頤接來一看,是啊,側著宜春髻子恰憑欄,當初最好的時光,成了今時最深的惆悵。

譚以朗借著微醺發出真摯的邀請:「月頤,我們下樓再一起唱一次《驚夢》吧。」

月頤點點頭,眼中蓄滿的熱淚一躍而下。

飛雪如舞,樓台潔白。雖不是戲裡的春天,他們在一聲一唱中卻分明感受到了春天臨近的腳步。他們都不願停下來,只顧一段接一段地唱著。

他們慶幸的是,逾越滄桑,彼此雖已不再是昔日春光里嫣然的小兒女,好在戲與夢一直都在。縱然沒有伴奏的琴笛,沒有水袖與霓衣,借著這出折子戲,這場遊園夢,他們也可以逆著光陰溯流而上,復闢為如花美眷,重返那似水流年。(原標題:《似水流年》,作者:奚無聲。來自:每天讀點故事APP<公號:dudiangushi>,下載看更多精彩內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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