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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走出那個沉寂的村莊,成了一名外地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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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新華:文學關於精神,消費時代精神已經成為需要丟棄的負擔!

宮敏捷:所以,只能靠個人當信仰一樣堅持!

最後的月光

王新華

對一個愛寫兩下子的人,標題也是一種資源。有時它就像一個順手的老物件,找來找去,就是不出來。

最後的月光。這是一個標題。它在我的面前好幾年了。這期間,我使用過好多的題目,卻沒有動過它。不是我不用,是沒有用到。就是說,我沒有寫,寫不出來。為此,我埋怨自己還不是寫家,還不文學。有人在文字里就能聽到「莊稼拔節的聲音」。這個題目不是來自書房,來自詩興大發。它是一個真實的存在。

那個晚上,九十年代末深秋的一個晚上。農戶的麥子差不多都種上了,有的已經出苗。地雖是一戶一綹的,卻看不到啥界限,都是手扶拖拉機和牲口耙好的麥地,平展展的,無邊無沿。這個時候,月亮出來了,一人多高,昏黃的光鋪在昏黃的土地上。我們一家人正在烏龍港邊這樣的麥地里拾紅薯片子。父母,妻子,小孩都在。紅薯片子拾完了,裝了一架子車,我拉著回家。不熱不冷的天,哪裡都是月光。車袢搭上肩膀,我又扶著車把四下里看了一圈。依依不捨。像是一個扯不清的女人,背對著我,越走越遠。

農人在月光下面幹活,真不算個啥事。不管是哪個晚上。可是,這晚上的月光有一天就忽然印在了我的心裡,不可複製。這是我鄉村生活的最後一場月光。知道的時候,已經晚了。

那個時候,改革開放已經二十年了。村莊上的人,出去的也差不多了。我還在家裡。一首《年輕的朋友來相會》,聽了好些年,它又在耳邊迴響——

年輕的朋友們今天來相會,

盪起小船兒暖風輕輕吹,

花兒香鳥兒鳴春光惹人醉,

歡歌笑語繞著彩雲飛。

啊親愛的朋友們,

創造這奇蹟要靠誰,

要靠我,要靠你,

要靠我們八十年代的新一輩。

再過二十年我們來相會……

二十年已經到了。

我不止一次地寫過這樣的句子:2000年,在世人歡呼新世紀第一縷陽光的時候,我走出那個沉寂的村莊,成了一名外地人。

這是一種表達需要,是為了突出一個時間上的節點。實際上,在這一年前我就出去了。就是這個月光的晚上,我把裝著紅薯片子的車子拉回家以後。其實,好幾年前我就出去過一次,也是在現在的吳江,一個叫龐山湖的村莊。那是正月,在一個老太太家裡趴了二十幾天。沒有活,不能死啃,我跟一個老鄉扛著鐵杴,拎著袋子出去了,到周圍稻田的水渠里亂挖,看有沒有泥鰍、黃鱔。還真有。吃不完,就賣。終於沒有找到活,只好回家。賣黃鱔的錢也夠了路費。到安徽阜陽下了火車,我跟著別人走了兩步火車道,一個穿著軍大衣的人過來,說我們違反了規定,罰款十元。我給了。現在看,這是有人在想辦法跟外地人弄錢。這成了今天的常態。這段經歷,幾年後連襟跟人說,我那年出去沒有找到活,挖黃鱔賣點路費才摸回來。連襟是個文盲,他那話音,我的高中是白上了。回到家,妻子正在本村的姐姐家忙活,大外甥十二歲,二月二剃毛頭,有客。看到我妻子一聲沒吭。晚上跟我睡一個枕頭,她說,這二十天咋這麼長呢,像幾個月了!結婚七八年了,我倆頭一回分開。

我回來了,父母、妻子、孩子、一頭老牸牛、十幾畝地,一樣不少。跟現在不一樣的是,家裡不是少,外面是多。這個多,引誘著庄稼人。一到開春,就有人背著癟塌塌的包袱下了車,別人一看就是有人打回頭了。這人自己也是笑笑,呵呵,沒有找到活。

第二天,我就掀掉襖子,和泥搭了一個池子,填了牛糞。街上二月十九逢會前,埋了一池子紅薯母子(育苗)。

兩年以後,離我們不遠的姐夫姐姐也出來了。他們在上海的長興島包了橘子園裡的活。姐夫還跟人伙買了一條木船和魚網,抓螃蟹苗和鰻魚苗。聽說,油坊(他們庄)人都找到門子了,混錢的很。那一年夏天姐回來了,看看親戚和孩子,兩個孩子還在家裡上學。這一趟,她臨時決定,讓幾個小四輪拉了蓋一處房子的紅磚,垛在宅盤上,一大片。鄉下人知道,錢到手裡是留不住的,只能把它變成東西。今年是磚,明年是瓦,後年是木料,再往後是工錢。房子就起來了。四十來歲的姐這一趟回來很有成就感,這說明自己既不窮,又當家。她這回手裡也沒帶錢,是跟人拿的。親戚鄰居也沒有誰阻攔。打工不會打一輩子,哪裡再好也不是家。兔子跑三坡,跑來跑去歸老窩。鄉下人驢毛雜姓,各說各的話,在家鄉這一點上,達成了一致。

三年以後我也終於出來了。還有妻子。已經十八年了。和這個農民種地一樣長了。跟當年不一樣的是,外面不是多,家裡是少。一個庄的地都給你種,也是少。錢少。賣力氣是肯定的,你不能選擇。掃馬路也不能種地。

這些年就是鼓勵你富起來。資本藉助技術拉著每一個人奔跑。不管幹哪一行,目的只有一個;掙錢。錢到手裡,沒有買不到的東西。一切的崇高都表現為商品,不管是公開和不公開的。往大處說,社會就是GDP。刺激消費,拉動需求是看家的本事。就像過去種莊稼得往地里撒糞。

前年,老家宅子上的楊樹賣掉了。從江蘇到河南一路上能看到的差不多就是楊樹。這東西是外國的,過去不多,因為不結實。但長的快,便於加工,這些年的傢具和工地上的模板都是它。我們縣號稱楊木基地,也便宜了,幾百塊錢一方。這次平掉,我不想栽它了。那天我換了衣裳,拉著鐵鍬在溝坎的野蒿里找了一些槐樹、桑樹、榆樹、楝樹,栽到了宅子上。今年過年回家,有的鍬把粗了,我竹竿上綁個小鋸子,仰著臉把一些枝子去一下。明年再回來看,又不一樣了。「長成了,賣給誰呢?」一個上了年紀的人,啥時候站在旁邊,自言自語。

它們長大了賣給誰?我沒勁了。村上的一個老木匠去年死了,他的徒弟,兒子這些年都在外面打工。這些長的很難家材樹跟楊樹一個價給板材廠,人家也不要。不好加工,太結實了。我家的一個小櫃,上面是父親捨不得扔掉的塑料袋,小時候就聽父親說過,是他爺爺手裡做的。這就落後了。根據拉動需求、刺激消費的套路,這些年這個柜子至少應該調換十次了,買不起有貸款。現在搬家,頭一個活就是把這破傢具抬出去扔了。一輩一輩生長的樹木,幾十年就走到了末路。

今年二月二十三日上午接到一個電話,姐死了。姐還在上海的長興島。兒女都在身邊。姐是自殺,為著小閨女的婚事。

過去以後,我這個娘家人也沒有去問那些具體的過程。人已經沒有了。有個女人,年齡跟姐差不多,輩分晚了一些,當年她們一起來到長興島,二十多年了。她哭著:嬸子啊,咱剛來島上那年過年,你就花十塊錢都過來了,現在咋走了這條路啊……

窮困壓不死人,只要心裡還有希望。那時的姐是想著,不種那幾畝地了,日子會好起來的。現在,兒子成家也十年了,自己都老了,一家人還沒有一間房子。過去是錢不夠,在攢,現在是更買不起了。閨女的事是孩子不聽話,對死神不過是一個誘倒了一下。姐出去後的第三天早上,家裡人才在野外找到她,平趟著,睡著了一樣,已經死了。雖是春天,那兩天中國卻在經受最強的寒潮。家人和親戚都認為她是凍死的。姐死在外頭,是她清楚自己住的是人家的房子。就是回到河南那個叫油坊的村莊,也只能死在外頭。家裡的房子已經倒了,她買下的磚,還在那垛著,長了一層一層的野蒿。一家人一直沒能回家住,房子就沒有蓋。

自由與平等是寫在同一面旗幟上的。這些年姐自由了,干與不幹都沒有人問。姐沒有想到的是,當年彎腰撿拾自由的時候,卻弄丟了平等。她還要等待下去嗎?上海早已擁堵了,北京已經霧霾了。

姐的骨灰就寄存在島上,一家人都在這裡。活著無法回家,死了也仍然不能。

喪事結束回到吳江。吳江上海就一兩個小時的路。這些年我在忙什麼?幾天前,要是一個電話說:姐,過幾天我去看你!姐姐是不是還在等著弟弟呢?

兒子說:爸,我這回看俺大姑夫,咋那麼小呢?兒子說的是我姐夫。姐夫我也幾年沒見了。兒子的話有些古怪,卻正是我沒地方說的感受。這一回,我也感覺姐夫有點小,是伸不開腰,很卑縮的樣子。姐夫早已不在水裡自己抓什麼了,這些年在給人家干零活,一個農民工。當年在家,姐夫是一個復原軍人,共產黨員,生產隊長。

二月二十三日,是農曆正月二十七。月底了,接近晦日,月亮白天打頭頂上經過。姐姐雖然死在這個夜晚的野外,她的身上依然沒有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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