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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色(下)孫向學

老順怎麼還走得了。他趴著睡,睡得死死的。忽然間,老順怎麼覺得臉上有點溫軟的感覺,是跟來在舔他的臉么?又不像。他伸手去抓,抓到了一隻手……

彩鳳翻箱倒櫃,找到她忘了帶的東西,像有什麼重要事,急匆匆走了。

老順抱起跟來,走到門口,看彩鳳的身影在小巷的轉角處一轉,不見了,才長長地舒了一口氣。他刮刮跟來的鼻樑,心有餘悸:

「剛開始的時候,老子以為天要塌下來了呢?想不到峰迴路轉,柳暗花明。你的娘呀,哦,不不不,你的女主人彩鳳呀,其實真是一個好人哩。」

說畢,老順看看掛在牆上的鐘,自言自語急起來:

「哎呀呀,都快十點了,再不出門,今天的一百塊如何撿得來呀。」

放下跟來,找來兩個破舊的碗碟,老順把鍋里的饅頭,案板上的雞蛋和豆漿一股腦放了進去。他一邊剝雞蛋殼,一邊吞口水說:

「跟來,我現在是餓得肚子咕咕叫,恨不得把這些東西一口氣干光,但你肯定比我餓。我是強者,你是弱者,我吃了這些東西,豈不是以強欺弱,弱肉強食了么?況且,我馬上要出門了。出了門,大街小巷,到處都有吃的賣。晚一會兒吃,餓不死我。這些東西,你通通吃了。當然,也不能一口氣吃光,得留一半下午吃,因為老子和你娘,哎呀,說錯了,因為老子和你的女主人彩鳳,要到天黑了才能回來,回來才能給你弄晚飯。聽清楚了嗎?」

跟來在兩個碗碟里嗅了又嗅,一臉困惑。它抬起頭,望老順,也一臉困惑。它退一步,咿咿幾聲,又向前一步,嗚嗚幾聲。很明顯,跟來在告訴老順,這東西不是他要吃的。

老順急得火燒火燎,擔心再晚一點出門,就真的撿不夠一百塊了。這關係到男子漢說話算不算數的問題,有沒有自尊的問題。更嚴重的問題,是直接關係到跟來生死存亡的問題。彩鳳舉扁擔欲打跟來,雖然最後以皆大歡喜告終,但因為它來到的第一天,就破壞了一百塊的正常收入,彩鳳會不會又舉扁擔呢?彩鳳喜怒無常,這種慘痛的教訓老順又不是沒有領教過。這麼一想再想,老順就沒有太注意跟來的一舉一動。他要火速趕到阿奇小店。昨晚喝醉了,裝破爛的單車還放在那裡呢。

出門時,老順注意到跟來滿臉憂患,一副欲說還休的樣子。但他以為跟來是捨不得他走,怕它自己無法挨過這漫長的大半天時光。就算挨得過,也將是痛苦的大半天。老順似乎聽到了跟來這樣說。他俯下身,捏捏跟來的耳朵,又在它頭上輕揉幾下,說:

「挨不過也要挨,痛苦也要忍住痛苦。等我找到你的主人,你就無憂無慮了。」

關門時,跟來伸半個舌頭出來,老順用腳將它頂了回去,口氣有點嚴厲地說:

「老實呆著,亂翻亂動,你女主人回來揍你。」

門「咔嚓」一聲關上了。老順沒有馬上離開,他側耳聽了一會,裡面一點動靜也沒有。想想要是小黑,早就在裡面鬧得不可開交了。寵物狗就是寵物狗,聽話。老順這樣想著,走了。

太陽炙熱,又是一個炎熱的日子。小巷裡行人稀少,偶爾來去的,都行色匆匆,像要趕去辦什麼大事似的。像老順,步子越來越快,最後差點跑起來了。

出了小巷,是一條寬闊的街道。一個個小巷連通到街道,街道彙集了一個個小巷流出來的人,街道上,人流驟然多了起來。這許多的人,大都仍行色匆匆。也有東張西望,無所事事,遊手好閒的人。像歪嘴,衣扣全部解開,敞露渾圓的大肚子,手裡還拿一把大似簸箕的葵扇,一步一扇,愜意、逍遙。他在樹陰下漫步納涼,見到老順低頭急匆匆從他面前而過,喝了一聲,說:

「老順,你有什麼雞巴事?看你急的,老子在這裡,都沒有看見。」

老順抬頭慢下來腳步,先問候了一聲,又疑惑道:

「你起這麼早,昨晚沒醉?」

歪嘴笑道:

「那點酒,能醉倒我?」

不醉你幹嗎去抓阿玲的手呢?老順心想,搞得阿玲都不高興了。老順只是心想,不會說。他嘿嘿一笑,步子又快起來。

「你狗日的肯定醉了,睡到現在。」

老順想和歪嘴說說昨晚與跟來的奇遇。但腳步不由自主,已跑出去老遠。他想,過後得閑,再說不遲。

「狗日的老順,今天看來沒一百塊錢上交了。」

老順的身後傳來歪嘴的嘟嘟。

「嘁。」

老順嘴上不服,心裡卻更急了。他連走帶跑,趕到阿奇小店時,看到阿玲在店門口晒衣服。她挽著衣袖,白白的手臂濕漉漉的。她光潔的額頭上沾了水,一綹頭髮貼在上面。很好看。很逗人的目光。要是往時,老順會和阿玲開上一句玩笑什麼的。但這天他太急了,大聲招呼,看都沒多看阿玲一眼,推起單車就要跨上去。

「老順哥,什麼事把你急的。」阿玲停下晒衣服,「看你,滿頭的大汗。」

急的由來怎麼好意思和阿玲說呢。那多難為情呵。老順一邊跨上單車,一邊說:

「有人叫我上門收廢品,得趕快去。」

「騙人!」

阿玲咯咯笑,

「我知道你急什麼。」

老順正要用力踩單車腳踏,聽此言,一腳撐到了地上,掉過頭,問:

「你知道什麼?」

阿玲看看天上快正中的太陽,又看看單車架上兩個空癟癟的蛇皮袋,「嘻嘻」一笑,說:

「急擔心今天沒一百塊錢交給彩鳳姐吧?」

老順臉驀地紅到了耳根,他囁囁嚅嚅道:

「這你也知道?」

「路人皆知。」

阿玲停下笑,一本正經說,

「這有什麼見不得人的?大家都說你好呢。」

「好個屁!」

老順一邊在心裡說,一邊撐地的腳一用力,單車「呼」地就飛跑了起來。

單車已跑出去老遠了,老順仍覺得背上火辣辣的熱。他想,大概是阿玲仍盯著他,嘻嘻笑著。

不幸言中。

到了下午五六點鐘,太陽西沉,眼看跑海里去了,老順掛在單車架上的兩個蛇皮袋仍然沒滿起來。或者乾脆說,仍是乾癟癟的。這樣的收成,一看就知道,不過四五十塊錢。老順急死了,明知是「夢想」,那個被他在心裡稱為「幸運桶」的垃圾桶,他仍轉一圈就跑去看一次,希望像前天、昨天那樣,從中又獲意外之財。當然什麼也沒獲得。獲得的是一次又一次的失望。很快,天色灰濛濛,遠遠近近的路燈,一盞盞亮起來了。

老順又一次站到了這個垃圾桶前,他一邊伸手進垃圾桶里,一邊在心裡念叨:

「上帝呵,再給我一次機會吧。」

仍然是一樣值錢的東西也沒有。

老順生氣了。惱羞成怒了。他直起腰,「嘭」地一腳踏到了垃圾桶上,順口還罵了一句:

「狗日的!」

罵了「狗日的」,老順愣住了。也怪老順粗心,或者是怪這大半天來,塞滿他腦子裡的,全是一百塊錢——他竟然忘了孤零零呆在家裡的跟來!而且全然忘了問問周邊的人,誰丟失了一條狗,一條會將自己擰成「麻花」的狗。

沒有一絲風,樹葉是靜止的。淡黃的燈影中,空氣氤氳,夾雜著一種似有似無的嚶嚶嗡嗡聲。那是一種難挨的溽熱。

老順額頭上的汗,剛剛被他用衣袖擦去,又密匝匝冒出一層。他想到一個相當嚴重的問題,要是跟來不是他出門時那樣安靜乖巧,而是上下亂竄,把家裡搞得亂七八糟的,萬一彩鳳先回去,見了此情此景,會不會一扁擔打死它了呢?

還撿什麼垃圾?跟來的命要緊。

老順火燒眉毛,嘴巴和單車鈴齊用,驅趕行人給他讓路,百米衝刺般將這天所撿來的廢品拿到歪嘴的收購站賣掉了。

果然只賣了四五十塊錢。老順上下左右搜,又搜出了二十七塊錢。老順將四十八塊和二十七塊錢疊到一起。七十五塊雖然與一百塊只差了二十五塊,但差了就是差了。老順動了向歪嘴或者三毛他們借點錢的主意,但此念甫起,隨即被他打消。如果借了,又被知道是為了湊夠上交的一百塊,不知要被他們譏笑到哪天。

不借。回家。厚臉皮面對彩鳳。

家的門是虛掩的,露一條細細的縫,透出一線微弱的光亮。

老順吃了一驚,頭嗡嗡地響。他想,彩鳳往時這會兒,大概剛賣完菜,或已賣完菜,在走回家的路上。怎麼提前回家了呢?老順穩了穩神,輕輕敲了敲門,推開。

彩鳳在淘米,見老順進門,沒開腔,只衝他笑了笑。要是往時,她會手一伸,粗聲大氣說拿來。電視開著,但聲音調到最低,幾乎是只見人影晃動。家裡一切照舊,沒有一絲亂七八糟的痕迹。老順鬆了一口氣,目光在屋裡四下尋找。可是,跟來呢?老順的心馬上又突突跳起來,他大聲嚷:

「跟來,跟來呢?」

「你看你看,你把跟來吵醒了。」

循著彩鳳的目光,老順看到,跟來縮成一團,睡在門角落一張鋪開的破麻包上。麻包的顏色和跟來的毛色幾乎一模一樣,要不是它睜開了眼,滴溜溜望著他,他還看不到它呢。老順驟然而跳的心又平緩了下來。但隨即,老順又驚叫了一聲,他看到,門後的那兩個破舊碗碟,上午放到裡面的兩個饅頭,一個剝了皮的煮雞蛋,小半碗豆漿,原封不動還在裡面。

「你絕食啊!」

老順蹲到跟來面前,

「這豆漿,是你的女主人捨不得吃,讓給我的。我又捨不得一人獨食,只喝了一半,留了一半給你的。這麼好的東西,你居然不吃,想造反呀!」

末了,老順忽感奇怪,跟來怎麼見他回家,仍舊蜷縮成一團,一動不動呢?按理,它應該又扭得屁股打臉,歡快迎接他才對呀。老順有點不滿說:

「跟來,不吃不喝絕食,不應該。見老子回來,也不表示一下親熱,更不應該。你給我站起來。」

跟來居然仍然紋絲不動,只是望老順的目光投向了老順的背後。老順的背後站著彩鳳。

彩鳳臉上掛著笑,但她輕嘆了一口氣,說:

「跟來,你起來吧。」

真是太神奇了!太不可思議了!跟來竟然像聽到了號角,彈跳起來,沖老順就是一場歡天喜地的扭秧歌。

「有什麼吃驚的。」

彩鳳對呆了一樣的老順說,

「剛才我回來,見它太鬧了,就喝令它老老實實不準動。它果然一動不動。我見奇怪,就叫它起來,它馬上起來,高興得像現在這個樣子。來回幾次都這樣。看來,這條狗果真不一般,受過專業訓練,珍貴著呢。」

「肯定,肯定!」

老順附和著道,

「不然,它怎麼會耍雜技呢?」

末了,老順拍腦勺,又說,

「上午我給它洗完澡,叫它不動,它也是一動不動的。嘖嘖,真的是太珍貴了。」

「珍貴是珍貴,但麻煩大了。」

彩鳳愁眉不展。

「怎麼會呢?這麼聽話珍貴的狗,打燈籠都找不到。」

老順一副一不做二不休的樣子,

「乾脆,不找它主人了,我們自己養著。」

「養一天都麻煩,養下去還得了。」

見老順一副困惑不解、洗耳恭聽的樣子,彩鳳又說:

「不說別的,先說吃的。你看它,連豆漿、雞蛋都不吃,還不知它要吃什麼呢?」

「嘿嘿嘿。」

老順笑了,說,

「說了你別噁心。昨晚,我嘔了,它居然把我嘔的東西吃光了。我嘔的東西都能吃,那什麼東西它不能吃的呢?」

彩鳳噁心地皺皺鼻翼,說:

「我也百思不得其解,我回來時,怎麼哄,它也不吃。你再哄哄看。」

結果一樣。老順怎麼哄,跟來也不吃上午老順留下來的那些東西。最後,老順將饅頭掰開,放到鼻子下一嗅,恍然大悟道:

「都有餿味了,這麼珍貴的狗,它怎麼會吃呢?等下給它肉湯撈飯,看它吃不吃。」

肉湯撈飯,跟來也不吃。它咿咿嗚嗚叫喚盯著老順、彩鳳,跳來蹦去,一副受到大委屈的樣子。

「它是不是病了?」

彩鳳憂心忡忡說。

「怎麼可能!」

老順斷然否定,

「要是病了,它早躺在那裡蔫巴巴了,哪裡還能像現在,一跳兩尺高。」

彩鳳在鼻腔里輕輕「嗯」了一聲,表示認同。

「對了,對了。」

老順緊跟又說,

「我聽人說過,有一種罐頭,裝的是專門給狗吃的狗糧。跟來是不是那種罐頭裝的狗糧它才吃?」

彩鳳又在鼻腔里「嗯」了一聲,贊同道:

「我也聽說過有這種狗糧賣。不然,你去買一罐回來,給它吃試試看。」

「哪裡有賣啊?」

「我哪裡知道。」

彩鳳說,

「嘴在你身上,你不會問問別人呀。」

老順眼珠子轉了轉,腦袋一拍,說:

「歪嘴的收購站養了好幾條狗,其中不乏寵物狗。我就聽說那條叫什麼巴哥的,就專吃狗糧。」

「吃了飯,你就打個電話給歪嘴問問。」

彩鳳一邊給老順盛飯,一邊說,

「問清楚什麼地方有賣,也買一點回來喂它。」

「打電話浪費錢,我上門問問,不就得了。」

老順站起來,急欲出門,

「飯回來再吃。」

「錢呢?你帶夠錢沒有?」

彩鳳不緊不慢說。

老順一隻腳已跨出門,聽彩鳳這麼一說,又收了回來。他回頭一望,看到彩鳳的臉色雖然漫不經心,但有一種意味深長的神情。老順臉白了一下,又紅了一下。他咽了幾口唾沫,稍稍緩平了驟然緊張的情緒,說:

「呀,剛才回來,只顧說狗,忘了先交錢了。」

說畢,老順掏出錢,雙手捧著遞給彩鳳。這個動作,幾年了,天天一回到家見到彩鳳,就先要做的。偶爾忘一次,不要緊。要緊的是這一次錢還不夠。老順遞錢的手有點哆嗦,嘴唇也有點哆嗦:

「……彩鳳,對……對不起,今……今天,只有七十五塊。明……明天,我……我一定交上一百二……二十五塊。」

「今天你出去那麼晚,能有七十五塊已屬不易,還說什麼對不起。明天該多少,還是多少,不要多想。」

彩鳳的臉色沒有一絲難看、指責,倒有點暖暖的笑意。但老順還是從她的眼神里捕捉到了一種說不明道不清的情緒,給人有點沉沉的捉摸不透的感覺。老順的心「咯噔」一下,他張口結舌,想說什麼還沒說,彩鳳又說:

「老順,今天這七十五塊,你也不要交給我了,拿去買狗糧吧。」

末了,彩鳳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說給老順聽,

「一罐狗糧,還不知要多少錢呢。」

老順還是沒有先吃飯,就出門了。推單車時,老順又想到了彩鳳那捉摸不透的神情,雖然稍縱即逝,還是掛到了老順的心尖上,沉甸甸的。當然,踩著單車,風風火火穿街過巷向歪嘴家裡奔去時,老順想得更多的是,儘快買到狗糧。跟來已經差不多一天一夜沒吃到東西了,要是人,就說自己吧,早就餓得頭昏眼花,走不穩路了。

歪嘴在家。他正在和幾個人打麻將。

這時的牌桌上,歪嘴已有兩個明杠,一個暗杠,手上的牌還只差一個就清一色。老順走到他背後時,他正伸手去摸子。子在他手中,舉在半空,被他用力搓得沙沙有聲。一邊的人說:

「歪嘴,你手指皮磨破了。」

這人話音未落,歪嘴大吼一聲:

「清一色。」

僅僅這一把,歪嘴贏了一萬兩千塊。老順不會打麻將,更不會算,也不知他們打多大,他只看到另外三個人罵罵咧咧,嘩嘩地往歪嘴面前丟錢,都是百元一張的新鈔。老順張著嘴不會合攏。他有種膽戰心驚、天昏地暗的感覺。

歪嘴笑得找不到眼睛。但他還是很快看到了老順。他抽了兩張大鈔,拍在老順的手掌上,爽朗道:「狗日的老順,今天是老子的福星,你一來,就摸到了,獎勵你兩百。」說了,又嘩啦啦去洗牌。

「這……這……」

老順拿著兩百元,手有點顫,還回去不是,真的拿走了,也似乎不是,他囁囁嚅嚅的,說不清話。

「給你,你就拿,啰嗦什麼?」

歪嘴瞥了一眼老順,說,

「你不在家陪老婆,跑來我這裡幹什麼?有事?」

「有事有事。」

老順趕緊順著說,

「我是想問你,你家那條巴哥吃的狗糧,是在哪裡買的。」

一桌的人,還有旁邊觀戰的幾個人,全都嘻嘻哈哈笑起來。

有一個人說:

「哪個超市沒有賣?天虹,出去拐個彎就到,大把。」

老順連聲說「謝謝」,轉身剛想走,被歪嘴問住了:

「你養了寵物狗?」

「是哩是哩。」

當著這麼多人的面,老順有了表現欲,他繪聲繪色,惟妙惟肖將跟來的聰明和耍雜技功夫描述了一遍。

「喲喝,這樣的狗,我倒沒見過。哪天去見識見識。」說了,又說,「堂客,拿一罐狗糧給老順。」

「堂客」是湘西話,老婆的意思。歪嘴的老婆拿來一罐狗糧,遞給老順,說:

「也不一定每條寵物狗都喜歡吃狗罐頭,你拿回去試試。」

果真給歪嘴的老婆說對了,跟來對狗罐頭,嗅都懶得嗅一下。它大概是又餓又累又困,早沒勁再扭屁股擰「麻花」了,懶洋洋躺到破麻包上,一副沒精打採的樣子。

「白跑了一趟。」

彩鳳嘆一口氣,失望道。

「怎麼會呢?」

老順掏出兩百大鈔,「叭」地拍到桌上,喜洋洋說,

「這是什麼?」

「錢呀。」

彩鳳有些吃驚,警覺道,

「你是從哪兒弄到的?!」

這兩百元,從歪嘴家一出來,老順就打定主意瞞住彩鳳。身上沒有多一點錢,真是被動,像今天,交不夠一百塊,多狼狽!彩鳳看不起不說,自己都看不起自己。但一看到彩鳳難過失望的樣子,老順幾乎沒有多想一想,藏的,掖的,都藏不住,掖不住了。他竹筒倒豆子,一五一十細說了錢的來歷。老順最後說:

「怎麼樣,一不偷,二不搶,三不詐騙,來得輕輕鬆鬆,光明正大吧!」

彩鳳在鼻腔里「嗯」一聲,認同老順的說法。

有點奇怪!老順在心裡想。彩鳳在鼻腔里「嗯」地表示認同他的說法,今晚好像有好幾次了。這與她往常的作風大相徑庭。往常她常常把他的話當放屁,動不動「呸」一聲,或者一個白眼剜過去,才不跟你有這麼好的耐心。當然,老順也看得出,她的笑臉,勉勉強強,沒有一點從心底里流露出來的高興神色。

彩鳳怎麼高興得起來呢?人家的錢,多如牛毛,不要說拔一根,就是拔一撮,眉頭皺都不皺一下。而老順,得到人家的兩張大鈔,就得到恩賜,高興得不知自己姓什麼。唉,人比人,氣死人。彩鳳盯著桌上的錢,長嘆三聲,然後將錢向老順面前推了推,輕聲說:

「這錢你留著。」

這怎麼可能?老順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狐疑道:

「你是說,這錢我留著?」

彩鳳又是用鼻腔「嗯」一聲。

「這怎麼可能!」

老順又在心裡大叫一聲。不過,他從彩鳳的眼裡看出,她讓他留下這兩百塊真心實意。老順有點感動,心裡緩緩流出一股暖流。這些年來,彩鳳盯錢像盯賊,家裡一分一厘的流向走動盡收眼底,容不得老順有半點的打馬虎眼。當然,這是為結婚、建房、生子的長遠大計著想,有什麼錯呢?老順常想,錯是沒有錯,但一個大男子漢,身上連多一塊錢都沒有,在歪嘴、三毛他們面前常常抬不起頭,真他娘的窩囊。老順咧咧嘴,想笑,想說「謝謝你彩鳳」。但卻怎麼樣也笑不了,也說不了。他想瞞住彩鳳的錢掏出來了,就認定是上交彩鳳的了。她一句話,他就馬上又收回來,這是男子漢應有的氣量?這跟他娘的窩囊又有多少差別?這樣一想,老順又將錢朝彩鳳面前推推,說:

「你管錢,還是你收著。」

「老順,你不會認為我是虛情假意吧?」

彩鳳有一次將錢推了回來,說。

「怎麼可能呢!」

老順望著彩鳳的眼,覺得她的眼裡真的找不到一絲一毫的虛情假意。但她的眼裡,老順又一次看到了那絲隱隱約約捉摸不透的神情。老順忽然覺得彩鳳有事。這事與跟來和他有沒有關係呢?老順心裡有點沉甸甸的。

「那你就把錢收了!」

彩鳳把錢拿起來,硬插到老順的衣袋裡。她的目光有點遊離,有點閃閃爍爍,分明是要避開老順目光的追逐。

老順不依,把手插到衣袋裡,想把錢掏出來,卻被彩鳳攔住了。她拽出他的手,在他手背上掐了掐,嘆一口氣說:

「以前,我看你的口袋看得太緊。為結婚、建房、生子,那也是不得已而為之。現在我想通了,大不了結婚、建房、生子往後推一推。一個男人,身上沒有幾塊錢,下個館子,喝瓶啤酒都不敢,真是太窩囊了。從明天開始,從這兩百塊錢開始,你身上至少要有一兩百塊。這樣,你腰桿會硬一點,直一點,歪嘴、三毛他們就不會老笑話你。」

老順有點感動,又有點惱火。他感動彩鳳能這樣想,這樣說。而惱火卻由感動派生出來。他想你彩鳳能這樣想,這樣說,為何不早一點付諸行動呢?搞得他狼狽作了好幾年。當然,老順惱火只是火了一會兒,他主要還是感動。感動之時,他還不忘彩鳳說結婚、建房、生子往後推一推的話。他想,這話怎麼能隨隨便便說呢?他和她都老大不小了,在農村,早就養兒育女、當爹當娘了。而他們商量好,這個年回老家過,順便把婚結了。這麼一想,老順有些急了,語無倫次說:

「要留,留一百塊就夠了。」說著,老順又想掏口袋。

彩鳳還沒來得及制止老順,跟來突然衝到老順面前,齜牙咧嘴沖他「汪汪汪」狂叫幾聲。老順嚇了一跳,不滿道:

「跟來你不老老實實呆著,亂叫什麼?」

「它是嫌你婆婆媽媽的,不像個男子漢。」

彩鳳撫著跟來的頭,說,

「它還向你提強烈抗議!」

「抗議?」

跟來一鬧,彩鳳一說,老順不掏口袋了,他望望跟來,又望望彩鳳,困惑道,

「我又沒有惹它,它抗議什麼?」

「還不惹它!」

彩鳳指指跟來,

「你問問它,它多久沒吃東西了,餓了沒有。」

「哎喲喲,你說得對呀!」

老順急得馬上跳起來,說畢,沖跟來皺眉道,

「饅頭,不吃,雞蛋不吃,豆漿不喝,肉湯撈飯不看一眼,連罐頭狗糧聞也不聞,你說,它吃什麼?」

跟來呆了一陣子,委屈地咿咿嗚嗚幾聲。然後掉頭,無精打採回到破麻包上,趴下,頭向門角歪,一副懶得理你的樣子。

「天呀!」

老順拍了拍腦袋,

「我怎麼忘了?昨晚我和湘生兄吃的幾乎全是豬肝。對,對,對,跟來一定只吃豬肝!」

老順像疑難雜症得到了靈丹妙藥,興奮得雙手直搓。

「可是,這麼晚了,哪裡還有豬肝賣呢?」

彩鳳愁眉不展,

「要是跟來又餓一晚,肯定餓出毛病。」

「肯定肯定,肯定餓出毛病。」

老順忙不迭連聲附和,

「你說怎麼辦?」

「我怎麼知道怎麼辦!」

彩鳳有些不滿道,

「你一個大男人,怎麼一點小事也問女人?」

老順嘿嘿地尷尬一笑,隨即眼珠一轉,大腿一拍,大聲嚷嚷:

「有了有了,有辦法了!」

說罷,老順也不理彩鳳有什麼反應,跳起來,奪門而出。

此刻,夜已很深。不遠處的煙墩山,黑糊糊的只有一個山的輪廓。但仔細一辨,山影上籠罩著一層似有似無的粉色輕紗。那是城區里如海的燈火映襯過來的。小巷裡一如既往,有稀拉的行人,也偶有叫春的貓。還有十分狼狽,形色匆匆的流浪狗。微弱的路燈光下,有斑駁的樹影。

老順踩著單車,一陣風似的在小巷裡飛奔。雞飛狗跳,惹來行人一陣叫罵。老順不管不顧,很快就一頭撲到了阿奇小店。

阿奇小店離打烊還早。店裡還有兩三桌打赤膊光膀子喝酒的人。他們划拳猜碼,大聲吆喝,大碗喝酒,真是痛快。三毛也在其中,他一見老順跑進來,就高聲叫罵:

「狗日的老順,昨晚只請歪嘴喝酒,把老子忘了。過來過來,你不請我,老子今晚請你。」

老順清楚,三毛這人一肚子壞水,他叫他過去請他喝酒,只是虛晃一槍,到時埋單絕對推給他。他才不當這個冤大頭。老順拍拍腰包,腰桿直胸脯挺地說:

「老子有錢,改天再請你。」

末了,老順四下一望,不見阿玲,便朝裡間大聲嚷嚷,

「阿玲阿玲,找你有急事。」

「狗日的老順,一有錢就找阿玲有急事。」

三毛在一邊嘻嘻哈哈說。

一桌的人,也跟著三毛嘻嘻哈哈笑起來。

阿玲從廚房跑出來,朝三毛他們瞪眼,嘴上卻也笑,說:

「老順哥,有什麼急事?」

老順長話短說,三言兩語將這一天來的奇遇說了。說到最後,老順掏出了錢,拍一張百元大鈔到收銀台上,火急火燎說:

「快給我切一點豬肝,不然,那條狗估計熬不過今晚了。」

「餓一兩晚就死了?講鬼話!」

阿玲嘴上不急,動作卻風風火火,她跑到三毛的酒桌邊,拿起一盤菜,說,

「今天最後一點豬肝,全在這裡。」

「哎哎哎。」

三毛站起來叫,

「這是我點的豬肝,你怎麼說拿走就全拿走了呢?」

阿玲一巴掌拍在到了三毛的肩上,說:

「坐下。」

三毛乖乖坐下。

阿玲說:

「趕明天,負責給你炒一個大盤。」

說畢,阿玲將大半盤豬肝倒進一個塑料袋裡,將塑料袋連同那一張百元大鈔塞給了老順,說:

「快拿回去喂狗。」

望望老順跑去的背影,又望望阿玲,三毛撫著阿玲拍過的肩,嬉皮笑臉說

「明天老子也撿一條流浪狗,叫阿玲也送一盤豬肝給它吃。」

末了,三毛嗅嗅手掌,又說,

「好香。」

一桌人皆笑。

阿玲瞪眼舉巴掌,沖三毛說:

「再說打你。」

三毛側臉迎過去,說:

「打呀打呀。」

一桌人皆又笑。

跟來凈吃豬肝。連喝的,也只喝脫脂酸奶。

跟來只喝脫脂酸奶,不是老順發現的,也不是吃飯發現的,而是一個晨練的舞劍老太太說後,他們才知道的。

晨練的老太太童顏鶴髮,精神矍鑠。那天清晨,崗平大廈購物中心外的廣場上,這老太太正將一把銀光閃閃的劍舞得風生水起。突然就停下來了。她目光直直地看從她身邊不遠處走過的老順。老順除了年輕,除了一臉憨相,沒有什麼好看的。好看的是,這個撿垃圾的年輕人,一身邋遢,他單車頭掛籃里的那條狗卻一塵不染,乾乾淨淨。老順臭美,弄條紅頭繩繫到了跟來的脖子上。跟來就更有了一種風情萬種,顧盼生輝的風采。舞劍老太太眼尖,稍一愣怔後,舞著劍,一邊邁開大步,奔老順而來,一邊大聲驚呼:

「雷納瑞,雷納瑞!」

老順以為碰到跟來的主人了,下意識地認為人家把他當偷狗賊來擒拿,先是一驚,有趕緊逃跑的念頭。隨即釋然:他整天帶著跟來出門撿垃圾,不正是想碰巧遇見它的主人,讓人家領跟來回去,他好脫離「苦海」嗎?老順不逃,笑臉迎接那位老太太奔到了跟前。

「雷納瑞。」

舞劍老太太大口大口喘氣,說,

「以前我們家也養過一條。」

說畢,舞劍老太太上下打量老順,警覺地,狐疑地問:

「這條狗是你的?」

舞劍老太太的目光和口氣讓老順有些不舒服。他叫了一聲「跟來」。

聞聲,本來老老實實趴在籃邊的跟來一個激靈,弓背扭腰,頓時彈躍到了老順的肩上,然後一陣歡天喜地的「咿咿嗚嗚」。

舞劍老太太看得目瞪口呆,「嘖嘖」讚歎,心悅誠服說:

「以前我們家養的那條雷納瑞,跟我們都沒這麼親熱。小夥子,你養的跟來,是一個純種的雷納瑞。」

舞劍老太太變得和善親近,讓老順長長地舒了口氣。他自言自語:

「這條狗還有一個名字叫雷納瑞,真是第一次聽到。」

舞劍老太太笑了,說:

「雷納瑞只是狗的種名,它的主人該叫它什麼還是什麼。比如,你的這條狗叫跟來,我們家以前養的那條狗呢,叫小不點。」

老順說:

「跟來也只是現在的名,以前它的主人叫它什麼,我不知道呢。」

這時,老順身邊早圍過來了一群晨練的老人,聽老順這麼一說,就有人緊跟著問:

「這麼說,這條狗還真的不是你的啦?」

老順點點頭,說:

「它是我個把月前撿到的,現在,我正滿世界找它真正的主人,要送回去呢。」

「是我的,是我的。」

圍著老順的老人,有好幾位異口同聲說。

老順先是一喜,隨即嘻嘻笑出了聲,所:

「我的跟來怎麼可能一下子有這麼多原主人呢?!」

舞劍老太太笑著沖那幾個說話的人說:

「你們這幾個老不死的,凈說鬼話。我做公證,你們中若誰能把這條狗叫它跟你走,那麼,這條狗就真的是你的了。」

說完,舞劍老太太對老順說:

「小夥子,這個公證,你允許我來當吧。」

老順笑逐顏開,頭點得像雞啄米:

「允許允許!」

幾個老人,頓時來了精神,手舞足蹈,叫什麼,喊什麼,說什麼,都有。有一個缺了兩顆門牙,說話嗞嗞漏氣的老婦乾脆雙手不停地一攤一攏,作一日不見如隔三秋的思念樣,衝到跟來面前,情真意切道:

「卡沙呀卡沙,終於見到你了,我的女兒,為你的走失,現在每日以淚洗臉,痛不欲生呢!跟我回家吧!」

說著,這老婦就想去搶跟來。

沒料到跟來如見天敵,驚恐萬狀一躥就躥到了老順的胸口上,雙爪緊抱老順的脖子,瑟瑟發抖。

「蔣老師呀蔣老師,你恐怕是看走了眼,將人家的跟來當成你家的卡沙了。」

舞劍老太太笑聲爽朗,

「這個公證我不當了,我走了。」

場面一片笑聲。

被叫做「蔣老師」的老婦心有不甘,她撫撫跟來的頭,上下看了一下老順,又看了看單車尾架上掛著的髒兮兮的蛇皮袋,喃喃自語:

「撿垃圾的養得起這麼名貴的寵物狗?不可思議,不可思議!」

蔣老師喃喃著走了。圍觀的一大群人,也都走了。剛剛熱熱鬧鬧的場面頓時冷落了下來。老順沒有馬上走。不是他不想走,他恨不得一步就離開這兒,而是他的心裡有點沉,腿有點重,握單車把的雙手也酸酸的,好像一下子一點力氣也沒有。跟來似乎明白了老順為何突然心情如此糟糕,它咿咿嗚嗚叫著從老順胸膛上跳回掛籃里,順勢表演了一下穿襠而過的絕招,然後豎兩個瘦長的耳朵,邀老順一起歡快招搖。老順看得出,跟來分明是在安慰他:別難過啦!

也就是那麼一會兒,老順的心不沉了,腿不重了,手也有了力氣。他長舒一口氣,沖著跟來說:

「我們走!」

老順沒走幾步,被又轉回來的舞劍老太太叫住了。她一邊撕紙盒裝的牛奶封口,一邊說:

「小夥子,你的跟來被你養壞了。」

老順吃了一驚,懵懂了一會兒,然後他撫了撫跟來,矢口否認:

「怎麼可能!它好好的,壞在哪裡了?」

唯恐又被無端領走。但它很快發現了舞劍老太太手上的牛奶,它雙爪趴到了掛籃沿,眼勾勾盯著,竟然垂涎欲滴。

「還好?它都快要因缺水而虛脫了,因虛脫而亡了。」

舞劍老太太剜了老順一眼,遞牛奶到跟來嘴邊。

真是前所未有的貪吃相。跟來一嘴咂過去,一陣急促的吧唧有聲,眨眼間,一紙盒的牛奶沒有了。

老順瞠目結舌,

「這……這……」

老半天,說不出話。

「它嚴重缺營養。」

舞劍老太太神色嚴肅,

「你的跟來毛色無光澤,肌皮鬆弛,骨瘦如柴,充分說明了這一點。」

「它天天吃十來塊錢的豬肝,這怎麼可能呢?」

老順幾乎是叫了起來。

「豬肝只是營養的一部分,但遠遠不夠。」

舞劍老太太耐心說,

「它還要喝牛奶,看清了,就是這種脫脂酸奶,一天三盒,必不可少。」

老順一眼看到盒上貼著「45」,心想,一盒四塊五,一天還不止一盒!老順的心顫抖了幾下,他想說,我怎麼喂得起啊,又覺得說了丟臉,愣了一會,方說:

「難怪喂它豆漿不喝,原來要喝酸奶!嘖嘖,我的小祖宗。」

「路邊賣的豆漿有什麼營養?小兌一點豆粉,喝了不死,就謝天謝地了。」

舞劍老太太說,

「知道吧,德國純種的雷納瑞,是絕對不吃那種低檔東西的。」

「雷納瑞是德國種?」

老順吃了一驚,心想,外國種的狗,還不知多珍貴呢。

舞劍老太太看出了老順的心思,又說:

「雷納瑞是十五世紀德國貴族養起來的,到現在,純種的已不多。但只要是純種的,其珍貴,什麼西施,什麼約克夏,什麼博美,什麼可卡,什麼貴賓,什麼小貴婦,什麼吉娃娃,什麼鐵 亞,什麼奇士,什麼巴哥,都只能望其項背。」

舞劍老太太如數家珍,列數了一大堆狗的種名。其意思老順明白,無非是要說明雷納瑞如何珍貴。可它到底如何珍貴,珍貴到連歪嘴家養的巴哥也比不上它,老順依然弄不明白。他哈著嘴,望著舞劍老太太,一臉疑惑。

「你大概不知它到底有多珍貴吧。」

舞劍老太太看透了老順的心裡想什麼,笑一笑,說,

「它一出生身價就值五萬元。經過培訓,掌握許多技能,就像剛才它能將頭穿襠而過那樣,身價又要翻倍。」

老順死盯跟來,傻了。

舞劍老太太又笑笑,說:

「這下知道如何善待它了吧。不然,找到它的主人說不定還怪你呢。」

說畢,舞劍老太太走了。

從死盯跟來,到死盯舞劍老太太的背影。來來回回死盯,老順清醒過來了。清醒過來的第一件事,老順推單車帶跟來跑到路邊商店,花四塊五買來一罐脫脂酸奶,看跟來又風捲殘雲,眨眼喝光。

「狗日的,光吃豬肝,還喝酸奶,這怎麼得了?」

老順罵了一句。罵完,老順又覺得該罵的是自己,人家身價十萬,差點給自己養壞了。那老太太最後說了一句什麼?對了,說找到它的主人時,說不定人家主人還要怪自己呢。

中午老順到阿奇小店吃快餐,只要三塊五,幾乎就白飯加一個素菜。掌勺的朱二,像個屠夫的黑臉大漢,他拿勺子把菜盆敲得菜盆里的菜亂跳。他不罵老順,罵彩鳳:

「那個叫彩鳳的狗日的女人,也不知道身體是革命的本錢!老順,你就吃你往常吃的八塊,看她敢不敢咬你的卵吃!」

老順蹙眉,不理不睬,端飯到一邊,蹲下,吧咂吧咂大口大口吃。他實在是餓了,懶得跟朱二鬥嘴。

一色||一色剛才阿玲在裡間忙。她聞聲出來,瞥一眼老順的碗,舀了一勺青椒牛肉,不聲不響走過去,扣到了老順的碗里。

老順嚇了一跳,抬頭見是阿玲,尷尬一笑,說今天鬧肚子,不想吃肉。

「騙人!」

阿玲大聲說。

老順本想嘴硬下去,但硬不了。吃了兩片阿玲送的牛肉後,他乾脆什麼都不瞞,把有關跟來的話,一股腦全說了。

「十萬塊!我的娘哩——」

阿玲走到老順的單車邊,看在掛籃里打盹的跟來,無限感慨,「嘖嘖」幾聲,說,

「一天吃的,比兩個人吃的還要貴,你的那個女主人彩鳳能容忍,真是不簡單!」

「找了一個多月了,它的主人還沒找到。」

老順嘴裡嚼著一口飯,兩腮蠕動,嘰里咕嚕說,

「真是騎虎難下。」

跟來本來打盹,聞聲,抬頭,一陣咿咿嗚嗚,又透出不盡的哀傷。

阿玲撫著跟來的頭,責怪道:

「你怎麼能這樣說話?你看它,聽懂了,傷心透了不。」

話一出口,老順就後怕,加上阿玲一責怪,他馬上就連聲「哦哦哦」表示向跟來道歉。跟來翻一個白眼,趴在爪上,又打盹。

「真是通人性!」

阿玲又是一陣無限感慨。末了,她又責怪老順,

「一天要吃十多塊錢的豬肝,你怎麼不跟我說?我這裡點豬肝吃的大有人在,一天下來,吃剩的加起來,何止一大碗,我叫洗碗工收集起來,你還怕不夠跟來吃?」

老順一口飯正要吞,結在舌根上,吞不了了。他支支吾吾,急出了淚。

阿玲「咦」一聲,吃驚道:

「你怎麼啦?」

好不容易吞下了那口飯,老順用衣袖擦了擦眼角,挺為難地說:

「我感動的。」

「順手做的事,挺平常嘛,有什麼感動的?」

「你不知道,為這十餘塊錢,彩鳳她……」

「別說了。」

阿玲打斷老順的話,

「你每天回家前,到我這裡拿走就是。」

見阿玲說得這麼平常,老順想,他再說,就變成故作多情了,變得連阿玲也看不起自己了。他三兩口扒光碗里的飯菜,看了看阿玲又去忙了,推單車走了。

走了一段路,拐進一個小巷,老順回頭不見了阿奇小店,才架住單車,抱起跟來,吧唧吧唧連吻了幾下。他眉飛色舞說:

「跟來,阿玲為我們每天省了十多塊錢!彩鳳還不知多高興呢。」

哪曾想,彩鳳一點也高興不起來。

晚上回家,老順把事情一說,彩鳳馬上警覺地問:

「阿玲怎麼對你那麼好?」

「她對誰都這麼好。」

老順說。

彩鳳沉默片刻,突然說:

「狐狸精。」

「你說誰?」

「不說誰。」

不說誰,老順也清楚彩鳳說的是阿玲。他就不明白了,阿玲對我好,難道不是對她好么?為他省下十多塊錢,難道不也是為她省下十多塊錢嗎?人家阿玲沒有招惹她,她怎麼就這麼惡毒地攻擊人家呢?以前彩鳳可不是這樣的人呀。這樣的人老順不喜歡。老順心裡冒出不喜歡彩鳳的念頭,阿玲的樣子馬上就跑進了他的念頭裡。論相貌,論性格,論人緣,好像阿玲一點也不輸給彩鳳。哼,彩鳳你調皮,老子就去愛阿玲。老順剛剛這樣想,就馬上想給自己一巴掌。此刻,彩鳳就在他面前,老順像彩鳳已經鑽進他的肚子里,他有幾根腸子都給她數清楚了一樣。人頓時矮了一截,說話的底氣也消失了一大半,他囁囁嚅嚅說:

「彩鳳,我們不說豬肝,說酸奶。」

「酸奶?」

彩鳳像這才發現,老順進屋時,手裡就一直拿著一盒酸奶,她瞥了一眼老順遞過來的酸奶,看清還是脫脂的。這樣的脫脂酸奶她活了這麼多年,好像還沒喝過幾回,老順更沒有買過一次給她喝。彩鳳有點感動,覺得老順的心裡,還是裝著她的,她說阿玲對他好,只是氣話,只是她心情太壞了,就想沖誰都發一下火。彩鳳接過酸奶,隨手放到了一邊,說:

「馬上吃飯了,留明天早上喝。」

「不行呵。那個老太太說,一天至少要喝三盒。」

老順急忙說。

彩鳳的頭一下子大了。她馬上清楚,原來她是自作多情,這盒酸奶與她無關。彩鳳肚子里有一股火一躥一躥地想冒出來。但她冷靜,火就沒有了。她好像是很隨意地問:

「怎麼回事?」

老順將清早在夏平購物中心廣場遇見舞劍老太太的事一五一十地說了。老順最後說:

「好彩遇見那老太太,不然,跟來就給我們養壞了。」

「跟來真的值二十萬?」

彩鳳緊追一句。

「當然!」

老順想改口,說其實是十萬,但牛皮的話已經說出去了,就不好收回來了,何況,他多吹十萬出來,也是為了讓彩鳳高興的呀,他乾脆一口咬定,是那老太太說的。

就真的值二十萬又怎麼樣?何況那老太太的話有幾分值得相信。彩鳳在心裡仰天長嘆。良久,她沒由來地說:

「喪門星!」

老順嚇了一跳,疑惑道:

「那老太太哪裡錯了?她怎麼變成喪門星了呢?!」

話到了這個份上,彩鳳原來想永遠不說的話,不由得不說了。這會兒,彩鳳倒是心平氣靜,一臉的止水。

「你還記得跟來到我們家那天,我急忙忙回來過嗎?」

彩鳳說。

「怎麼不記得!」

老順心緊繃起來。

「就是那天清晨,我老家的院牆倒塌了。」

「那不是小事一樁嗎?塌了,再砌起來,不就行了。」

老順長舒一口氣,無所謂的樣子。

「塌下來的牆把鄰居蘇老伯的腰壓斷了。」

彩鳳仍然一臉止水,倒是老順,「啊」一聲,大驚失色,他終於明白,彩鳳說的「喪門星」指的是跟來。他的目光有點驚懼地去尋找跟來。

跟來困了,它趴在門角落的破麻包上,睡得憨甜憨甜的。屋子裡瀰漫著一股豬肝的醇香。那是老順和跟來還沒有回到家,彩鳳就文火煮著的。跟來喜歡吃煮得酥爛的豬肝,彩鳳每天從市場上買回來的豬肝,就常常被她用文火,煮上一兩個小時,等著他們回來。伴著豬肝香,跟來久不久一聲夢囈,尖聲細語的。它久不久還吧咂一下嘴,它大概夢裡想,再待一會兒,男主人或者女主人就會喚醒它,說跟來跟來,豬肝煮好了。那麼,它就會吧咂吧砸吃得香甜。

老順心軟了。他在心裡對彩鳳的「喪門星」一說否定了,他的語氣甚至硬起來,有了一點惱火:

「這裡是深圳,你老家在山西。山西與深圳,隔十萬八千里,你家牆塌傷人與跟來有什麼關係?」

「沒有關係嗎?」

彩鳳苦笑一下,

「那天我回來拿存摺,取走了一萬塊寄回家去救人了。」

老順心「咚」地痛了一下,心想,那一萬塊錢至少有一半是他的,怎麼不打一聲招呼,說寄走就寄走了呢?他有點惱火。老順惱火只在心裡惱火,嘴上不但不惱火,還表示出了極大的關心:

「一萬塊,夠救人嗎?」

「怎麼夠呢?至少還需要五萬塊。」

有的事是蓄謀已久,有的卻是突發奇想。

被塌牆壓斷腰的蘇老伯癱在床上,大小便失禁。這種情況去住院,治病錢是投無底洞。蘇老伯死活不肯再住院,回到家,向彩鳳家提出的唯一賠償是彩鳳回來,嫁給他的三兒子。蘇老伯的三兒子叫蘇敢。蘇敢小的時候什麼事都敢幹,就是不敢欺負彩鳳,甚至還充當過保護人的作用。蘇敢小學畢業後懶散成性,厭惡讀書,成了一方偷雞摸狗的潑皮。最後一次打架把人打傷,被送去勞教。勞教場有教人修摩托車的地方,他一學就會。勞教刑滿釋放回家,他洗心革面,脫胎換骨,開了一個摩托車修理店,竟然生意紅火。三十好幾的人了,上門求親的絡繹不絕,他一個也沒看上,只整日打聽彩鳳在何方。彩鳳家牆塌,壓上他老爹,竟給他找到了釣出彩鳳的天賜良機。彩鳳之所以一個多月來不肯答應蘇家的要求,就為老順。可老順,現在為了一條狗,還記得什麼?

彩鳳突然決定離開深圳,離開老順了。而且,值二十萬的跟來,她不能不有所分羹。但一說,就是五萬,她自己都嚇一跳。

老順更被嚇一跳。剛才一萬,他的心「咚」的疼了一下。這會兒五萬,他的心刀割般疼。疼了好久,老順還是狠下心,點頭了。他說:

「錢是身外之物,沒有了再掙,大不了結婚、建房、生子往後推一推。」

「老順,你說的是真話?」

彩鳳追問一句。

「當然是真話!」

老順大男子漢起來,

「彩鳳,你有事,我早看出來了。可你為何要瞞著我呢?瞞著我,你不舒服,我也不舒服。」

聽了這話,彩鳳很感動,有的想法,她甚至想收回去。但箭已射出,收不回來了。她狠狠心,一咬牙,說:

「我們的定期存款存到過年前,現在取,定期成活期,我算了算,我們要少拿到利息兩千多塊。」

彩鳳說到這裡,停頓下來,她要看看老順的反應。

老順反應激烈,他大聲嚷嚷:

「這怎麼行,兩千塊,好大一筆錢,得想想辦法。」

「辦法我想好了。」彩鳳還是話說一半,不說一半。

「什麼辦法?」老順急頓頓追問。

「這事我和歪嘴說了,他不要一分一厘利息,借給我們。」

「真的?」老順大喜過望。

「不過,歪嘴說,借條要你寫。」

「為什麼?」

「他說你寫,他才相信。」彩鳳忸怩一下,說。

「這個狗日的,相信我,不等於相信你么?你是我老婆,你能跑到哪裡去呢?」

寒露那天,彩鳳走了。

彩鳳走得真乾淨,連市場的攤位都轉讓了。他去問過,人家說,彩鳳一個禮拜前,就張羅著轉讓攤位了。他竟然蒙在鼓裡。

深圳的十月,鮮花仍然怒放,樹葉小草看不到一絲髮黃的跡象。但寒露這天,仍然有一絲北方下來的寒風,吹到深圳。不冷,甚至只有一點涼意。但這點涼意,也讓老順全身冰涼,他對著湛藍湛藍的天空,欲哭無淚。

老順又像前幾年剛到深圳時的窮光蛋,所有的積蓄彩鳳捲走了不說,他還欠上了五萬塊錢的債,比窮光蛋更窮光蛋。

彩鳳走後第二天,歪嘴就拿著老順寫的欠條拍打手心,找上門來了。他對老順說:

「我早就料到這一天了,不然,我的五萬塊錢就打水漂了。」

見老順獃獃地一言不發。歪嘴又說:

「彩鳳到廣州轉車時,用座機給我打了一個電話,說你這條叫什麼跟來的狗值二十萬,叫我把狗拿走,抵消這五萬塊錢算了。狗日的彩鳳,還算良心沒有泯盡,還知道我愛狗,還知道你把狗給了我,你就沒有一分外債了。但我還是要罵,操他娘的彩鳳,這條狗怎麼值二十萬呢?我問過了,最多值十萬。十萬還只是有價無市,不碰上我這種人,鬼信你一條雞巴大的狗值十萬。操他娘的彩鳳……」

歪嘴還想罵下去,被老順攔住了。老順說:

「跟來值二十萬,是我吹牛吹出來的,不關彩鳳的事。」

「嘖嘖嘖!」

歪嘴吃驚地盯著老順,說,

「都這種時候了,你還替她說話?!」

老順又獃獃地一言不發。

歪嘴又「嘖嘖」幾聲,走到門角落,拎起一臉苦難的跟來,左看看,右看看,說:

「它的表演我看過,還真是一條好狗。好,五萬塊,成交。」

老順寫的欠條被歪嘴撕成碎片丟了一地。而跟來,被他拎走了。

沒了彩鳳,又沒了跟來,老順覺得這間小小的屋子空落落的沒了一絲生氣。老順躺在床上,不吃不喝,蒙頭昏天黑地地睡了三天。

三天後,老順想通了,不就一個女人嗎?要知道她這麼無情無義,早一天走更好。至於跟來,不過跟來而已,在他這裡缺吃少喝,不如去歪嘴家,吃香喝辣,要多愜意有多愜意。

老順一想通,就又推著單車出門撿垃圾了。

那天有那麼巧,剛出了小巷口,就碰到了阿玲。

阿玲一見老順,就吃驚道:

「老順哥,幾天不見,你怎麼瘦成這個樣子?」

老順聞聲,眼眶頓時泛紅,鼻子發酸,他忍了又忍,沒能忍住,掉了幾滴淚出來。

阿玲叫了起來,說:

「老順哥,你不能哭,一哭就不像男子漢了。」

「我怎麼哭了呢,是眼裡跳進沙子了。」老順衣袖一抹眼,勉強笑笑。

「其實,我知道這幾天你發生了什麼事。」阿玲說,「那種女人,莫名其妙,你早一天想通,早一天自己好。但跟來,就可憐了。」

「怎麼回事?!」老順吃了一驚,趕緊追問。

「歪嘴家養的那條巴哥見不得跟來,上來就咬,咬一口就一嘴毛,可憐跟來,差點被咬死。歪嘴沒辦法,就轉給了三毛。三毛是什麼人你還不知道,自己都髒得一塌糊塗,怎麼會給狗洗澡?你現在見了跟來,怕都不認識了。」

老順沒有去撿垃圾,他踩著單車,飛奔去找三毛。

三毛家在荔枝林里的收購站旁。三毛前幾年也像老順這樣,是走街串巷吆喝收垃圾的,後來和歪嘴關係好,陞官了,管幾十個像老順這樣的「垃圾佬」。

離收購站還老遠,老順就聽到了陣陣吆喝鬨笑。他猛踩幾下單車,近處一看,只見三毛和幾個人正圍著逗跟來。跟來一身臟,一身傷,仍不停騰躍翻滾,只為能吃到三毛吊在半空的一塊豬肝。

一腔血沖頂而上,老順大叫:

「跟來!」

三毛他們和跟來皆愣怔。三毛他們還在愣怔,跟來已衝出人群,一頭撲到了老順的懷裡……

日子幾乎又回到了前一段那樣的日子。只不過老順每天要上交的一百塊錢不是交給彩鳳,而是交給歪嘴。歪嘴也蠻夠意思,他不要利息,只要老順一天交一百,交夠五萬,就行了。阿玲也真夠朋友,一天不落,天天給老順準備一碗人家吃剩的豬肝。說來三毛也沒有什麼不對的地方,只不過逗跟來的方式有點近似惡作劇罷了。他差點和老順打一架後,眼巴巴看著跟來被老順抱走。後來,他還送了一箱酸奶給老順,叫他別忘了給跟來喝。

老順的主要工作當然還是撿垃圾,但他不忘隨時隨地讓單車掛籃里的跟來亮亮相,問人家,知道不知道它真正的主人是誰。仍然有人像蔣老師那樣,想騙走跟來,但跟來立場堅定,誰想亂動它,它就吊到老順的脖子上,叫人家難堪罷手。

時間過得很快。冬天到了。深圳再熱,到了冬天也冷起來了。有時還冷得要穿棉衣。跟來皮毛薄,冷得常發抖。老順就像許多養狗人那樣,翻出一件彩鳳沒有帶走的紅絨衣,剪成一件小肚兜,兜到了跟來的身上。許多見了的人都說跟來漂亮許多。跟來也是一副歡天喜地、得意洋洋的樣子。

過了冬至不幾天,老順在一個小區的宣傳櫥里看到了一張尋狗啟事。啟事都發黃了,大概貼的時間不短了。看到了就看到了,走過去也就完了。但老順突然發現啟事上的狗照片像跟來。他仔細一辨,覺得更像,忍不住,就照上面的電話號碼打了過去。

接電話是個女的,聲音甜甜的。她告訴老順,她的麗莎走丟後,她年紀輕輕得了失眠症,人都瘦成了皮包骨。她說,不知多少人給她打過電話,皆沖著她的重酬而來,結果無一不是騙局。她說,她不能先給老順重酬,必須先看到狗是不是她的麗莎,才能給。老順說當然當然。快結束通話了,那個女的又說,你怎麼不問問「重酬」是多少?老順說你說多少就多少。那女的笑了,說你還比較老實,告訴你吧,是五萬。老順吃了一驚,繼而一喜,他想,跟來要是麗莎那該多好,跟來既找到了真正的主人,他又得到五萬。這五萬老順想,馬上還給歪嘴。無債一身輕。他還小的時候,他的爹娘就經常這樣跟他說。末了,那女的要老順找個見面的地點。老順想了想,就說在廈平大廈對面,那裡有一棵很大的木棉樹,一個小時後,他在樹下等著。老順還想說,那棵木棉樹邊有一個垃圾桶,那個垃圾桶是他的「幸運桶」。但這些話老順不會說,說了,那個女的可能會說他有「神經病」。

還不到一個小時,老順就來到了木棉樹下。站在木棉樹下,看著「幸運桶」,老順想到了手機。又想到那五百塊錢。想到了那五百塊錢,又想到了請歪嘴喝酒。由喝酒想到了喝醉,又想到跟來的出現。老順正亂七八糟想著,跟來突然呼地躥出掛籃,站到了單車把上,這之前,不經老順同意,它是不能這樣做的。這樣做,有掉下車把的可能,危險呢。老順正想把跟來推回籃里,跟來一聲緊張而又激動的呻吟後,飛身一躍,沖向了幾個走過來的女子。那幾個女子,其中一個,尖利一聲「我的女兒麗莎呀」,就緊緊抱住跟來,喜極而泣。

跟來突然呼地躥出掛籃,站到了單車把上,這之前,不經老順同意,它是不能這樣做的。這樣做,有掉下車把的可能,危險呢。老順正想把跟來推回籃里,跟來一聲緊張而又激動的呻吟後,飛身一躍,沖向了幾個走過來的女子。這一切幾乎是在一瞬間發生的,老順甩甩頭,總感覺有點像夢。夢在於那個哭泣的女子,竟然是幾個月前撕碎五百塊錢丟進垃圾桶里的那個女孩。

老順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偷偷走掉。反正,他不敢面對那個女子。

傍晚的時候,下雨了。雨細細的,天冷,加下雨,整個深圳像掉在了冰窟里。

老順不知為何要去阿奇。同去的還有歪嘴三毛他們。

這幫「垃圾佬」真的能喝,七八個人,喝了七八瓶五十三度的長樂燒。

喝到最後,還能走的走了。趴到桌上不能走的,就這樣趴著睡著了。

老順怎麼還走得了。他趴著睡,睡得死死的。忽然間,老順怎麼覺得臉上有點溫軟的感覺,是跟來在舔他的臉么?又不像。他伸手去抓,抓到了一隻手。

「不動,給你蓋被子,你動什麼?」

是個女子好聽的聲音。老順怎麼覺得,這聲音好像是阿玲發出來的呢?

作者簡介

孫向學,男,中國作協會員,國家一級作家。1981年開始發表小說。主要作品有長篇小說《該死》《二傻》《仙兒堂》《深圳往事》《嶺南煙雲》《滄桑》。散文集《蛙鳴集》《泗城往事》《遺夢桂西》及中短篇小說集《調到深圳又如何》《一色》等。長篇小說《嶺南煙雲》獲廣東省第七屆五個一工程獎,並被改編成電視連續劇《深圳灣》,在央視等多家電視台播出。《滄桑》獲2016年廣東省有為文學獎——第二屆「大瀝杯」長篇小說獎。現居深圳。

備 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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