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赫爾曼·黑塞:戀愛生活,必須按照傳統準則來進行

「每逢我坐在她,或者她父親的對面時,我渾身的激情便緩緩地匯成一股含羞的火焰,可我又得把它小心地隱藏起來。」

大理石的傳說

[德]赫爾曼·黑塞

王克澄譯

這是一個明媚的夏天,在這個夏天裡,好天氣已持續了好幾個星期,眼下才六月份,人們剛剛把田間的乾草搬回家。

好多人認為,沒有比這樣的夏天更美好的了:這時潮濕的沼澤地上,蘆葦已被燒焦,陣陣熱氣滲透到人們的脊骨縫裡。逢上這些日子,他們便把這許多溫暖和快感吸收到自己的體內,並為自己始終不很忙碌的大半人生,覺得有種如登安樂鄉的快活,而這種情趣恰恰是其他人從未享受過的。不用說,我也屬於這號社會階層的人物;因此,一到初夏我總喜不自勝,當然嘍,有關這方面的情況目前需要告個段落,讓我今後再作交代。

現在,我正處在草木蔥蘢的六月份;但願不久來臨的日子也是類似這樣的天氣。我家表兄的宅子坐落在村子的大街旁側,屋前有座小小的花園,眼下正是百花爭艷、香氣四溢的大好時光;高矮粗細各不相同的大理花枝,擋住了破敗不堪的樊籬,上面已長滿了圓圓的大大的蓓蕾,從它們的隙縫中,奼紫嫣紅的稚嫩小花早已朵朵綻放,褐中帶黃的桂竹香開得如此濃艷和狂放,香氣又是這樣芬芳和誘人,它們似乎早已知道,自己為時不多了,因為它們不久就要凋零,必須為枝繁葉茂的木犀草騰出地方來。挺拔的鳳仙花長在既粗又脆的枝幹上,靜悄悄地站在那兒沉思,纖細的鳶尾草愛好空想,虯曲蓬鬆的玫瑰花樹叢,看上去一片粉紅,十分明亮。人們一眼望去,幾乎看不見有咫尺空餘之地,好像整座花園是從一個小花瓶里冒出來的一大束五彩繽紛、燦爛無比的鮮花似的,在它的四周,如有鳩鳥飛過,由於玫瑰花的甜香,怕就會窒息致死,而在其中,吹噓自己出身名門的頭巾百合,卻把它寬大茂盛的花朵兇橫而肆無忌憚地就地鋪開。

此情此景,在我看來,真是興緻盎然,但是,我那位表兄以及其他農夫,卻來不及看上一眼。等到秋風蕭瑟,花台里只剩下最後一批晚玫瑰、蠟菊和紫菀等植物時,他們方始對這花園,有點小小的興趣。目前,他們每天從早到晚都在田頭耕作,一到晚間已是精疲力竭,四肢沉重,猶如被撞倒的鉛兵,一下就倒在床里了。不過,每逢秋天和春日,這花園又被認真地收拾和整修得井然有序,它毫無盈利可圖,就是它最漂亮和風光的時間,他們也沒福欣賞!

接連兩個星期以來,田野上空碧藍如洗,溽暑逼人。凌晨,空氣格外新鮮和舒心;過了午後,不時有低低的雲層慢慢布滿天際,擠在一起。黃昏時分,不論遠近,常有雷聲雨點雙管齊下;然而,天剛破曉,人們一覺睡醒——儘管雷聲猶在耳畔——高高的青天卻早撒下漫天陽光,四周充盈著光明和炎熱。接著,我開始過著怡然自得的那種夏日的生活了:先是踩過了短短的通道,那是條熾熱、開裂的阡陌,穿行在暑氣熏人的、莊稼已黃的田野里,其中也有罌粟、矢車菊、野豌豆、麥仙翁和旋花之類的植物,長勢很旺,過後,我便來到林子邊緣高可及膝的草叢中,準備作幾小時的休息,在我的頭上有閃閃爍爍的金色甲蟲,有嗡嗡嚶嚶的蜜蜂,也有刺破青天卻又靜止不動的大樹椏枝;暮色漸濃,我踏上一條懶閑的歸途,穿過陽光下飛揚的塵埃和沿著淡淡紅光的田疇,穿過了成熟的莊稼、艱辛的農夫以及急於歸廄而鳴叫的母牛;最後,子夜那段漫長而暖和的時間終於來臨了,我時而孤獨一人,時而與兩三個熟人做伴,坐在槭樹和菩提樹下,飲著黃酒,彼此自鳴得意和漫不經心地閑聊,度過了暖烘烘的夜晚,直到遠方某處開始打雷,陣陣怒吼的狂風可怕地席地捲來,令人喜悅的雨點開始從大氣中慢慢地掉下,它們有輕有重,拍打在厚厚的泥土上,幾乎聽不清晰。

「不,像你這樣一個懶漢,」我那位親愛的表兄無可奈何地搖著腦袋,「怕四肢不會萎縮掉!」

「我的四肢依舊健康地掛在這兒呢,」我心安理得地說。看他這時疲憊得很,渾身是汗,加上腰酸背痛的樣子,我不免暗自高興。我知道這是我應有的權利;一次考試和幾個月的艱苦學習生活,今後有的是,在那些日子裡,我每天的安逸舒適都要遭到嚴重的摧殘和犧牲。

表兄基利安對我這分快樂不會產生妒忌的心理!他可不是這樣的人。我的這些學識,他是深深敬重的,而且在他的眼裡,這敬重是用一道神聖的密密縫製而成的褶襇,重重把我包裹起來,當然,我也要縫上這些褶襇,不讓任何一個洞孔不時暴露出來。

我從來沒感到有這樣的舒坦。我靜悄悄慢騰騰地在田野和草地上散步,穿過稻穀、乾草和高高的毒人蔘,然後,像一條水蛇那樣一動不動,心平氣和地躺在適意而溫暖的泥地上,享受那足資思索的安靜時光。

這是夏日的氛圍!逢上這種氛圍,我又是喜悅又是悲傷,我多麼喜歡它:那無休無止一直持續到深更半夜的蟬鳴,沉醉於這蟬鳴聲中,我彷彿放眼看到了一片茫茫的大海——耳畔又聽得不停起伏的麥浪發出的陣陣呼嘯——以及不時在遙遠的去處從黑暗中爆發的輕雷——傍晚,還有嗡嗡作響的蚊蚋聲和遠處呼呼的鐮刀聲——夜間,更有習習吹來的暖風和一無遮攔的滂沱大雨!

在這短暫的令人自豪的幾個星期里,萬物呈現著一片欣欣向榮、生機勃勃的景象,人們對豐收的嚮往是何等熾烈!菩提樹散逸出郁烈的氣息,瀰漫在滿山滿谷!除去成熟了的沉沉麥穗,其他色彩斑斕的作物之花也開得好不旺盛,頗有自鳴得意的氣象!它們趕上這麼個時光,又在急劇地茁壯成長,要不了多久,耳畔就會響徹開鐮的聲音!

我已二十四歲了,對這個世界和我本身都擁有一種得其所哉的感受,我促使自己的生活形成一種求愛者的賞心悅目的藝術:首先要具備自己的審美觀點。只是戀愛生活,卻必須按照傳統準則來進行,那我可沒有選擇的餘地了!不過,難道沒有任何人會在暗中給我開導?我經過一番必要的疑慮和不安之後,就執著地相信,還要屈從於一條註定生命的哲學原理,又如我感覺到的那樣,根據各方面的艱辛經歷我終於知道了,對任何事物都要有一個心平氣和以及實事求是的考慮。此外,我已考試及格,口袋裡揣著充裕的零用錢,還有兩個月的假期。

可能在每個人的生命中都會出現這段歷程:人們極目所至,只見平坦的大道上沒有一點兒障礙,天際萬里無雲,路中也沒坑坑窪窪。這時,他搖晃著魁偉的身子,信心百倍地認識到,自己即使時運不濟,缺少偶然的好機會,但是,只要誠誠懇懇,依舊可以賺得全部人生所需,也許還能掙得個前途,一句話,因為人嘛,多半是適應得了環境的。對這種認識抱樂觀態度,這是為人之道,從這種認識出發,童話中公主的幸福跟在垃圾堆上麻雀的幸福,是一模一樣的,確實,其間為時也不會太長。

在美好的兩個月的假期里,我先頭的幾天已悄悄地流逝而去,猶如一個心境開朗的智者,我舒坦而輕鬆地在山谷中散步,嘴裡含著根雪茄,帽上還別了支麗春花,口袋中裝著一磅櫻桃和一本小冊子。我巧舌如簧地跟地主們交換意見,又在田頭上到處友好地與農夫們攀談,並答應他們日後來邀請我,去參加他們不論大小的歡慶宴會、盛大集會、洗禮節日以及啤酒晚會等等,到了薄暮時分,我隨意與牧師暢飲幾杯,然後隨著兩三位廠主和水面租賃者做伴釣取鱒魚,如果某位營養良好涉世又深的男子把我這半大小夥子完全和他自己一樣等同,絲毫也沒有一點挖苦影射的意思,那我真是高興得很,舌頭便老是要發出嘖嘖之聲。因為,老實說,我的外貌是相當英俊的。好些時間以來,我發覺自己並非在遊戲人生,我早已長大成人;我熱衷於旅遊,覺得其樂無窮,我也願意直言不諱,聲稱生命本是一匹駿馬,一匹敏捷而有力的駿馬,人呢,好像一位騎士,對待駿馬既要勇敢,又要小心。

童話里的安樂鄉。

這時候,大地躺在夏日美麗的景色里,田野上開始變得一片黃澄澄的,空氣里充斥著乾草的香味,枝頭的綠葉還是青翠欲滴。孩子們懷裡揣著麵包和果汁來到田頭上,農夫們辛勤勞動,忙得不亦樂乎;到了黃昏,年輕的姑娘們三三兩兩地走上大街小巷,她們不會無緣無故地突然狂笑,也不會孤獨無伴地突然吟唱輕盈的民歌。從我這個年輕而又成熟的男子角度考慮,我要爭取這分友情,與這些孩子、農夫以及姑娘一起,來分享他們出自心底的那種高興,同時也相信,這一切都是可以理解的。

在這寧靜的森林幽谷里,每隔兩百步便聳立著一架風車,被馬鞍溪呼呼地推著轉動,就在這中間坐落著一座高大而整潔的大理石切割工場:倉庫、切割車間、落坯車間、莊院、住宅以及小花園,看去一切都很樸實,堅固和令人愉快,既無雜亂的樣子,也無嶄新的感覺。工人慢慢地把大理石塊仔細地切割下來,然後沖洗,精磨成石板和石片,這是一種默默無聞、精巧細緻的生產活動,每個參觀者看後都會產生莫大的興趣。從這狹窄而隱蔽的山谷中,從這參天喬木和低矮灌樹和一片狹長的草坪地帶,發現有這麼個工場,未免使人感到新奇,同時也感到可愛和誘人,裡面儘是一塊塊大理石,有潔白如玉的,有藍灰相夾的,也有五彩條紋的等等,不一而足,還壘著規格不同的石板成品,更有廢角料和細微而發亮的大理石顆粒等等。我第一次參觀後離開這座莊院的時候,由於好奇,口袋裡便揣上一小塊磨光的潔白大理石;好些年來,我一直把它當作鎮紙放在我的寫字檯上。

這家大理石工廠的主人名叫藍帕爾特,在我看來,他是這塊物阜民豐地方上的土著,也是最富有的人家之一。他早年喪妻,由於離群索居的生活,也因為他獨特的職業行當,就與周圍環境和他人生活沒有絲毫接觸,這便形成了他那種與眾不同的風格。他被大家視為一家富豪,然而,誰也不知他家的底細,因為在這幅員不小的地方,沒人干這與他雷同的職業,因此也無法掌握他工作的程序和收益。他那種職業的特殊性,我還很難探索到。不過,要了解的話,就需要在那兒物色到一個人,讓他與藍帕爾特先生的周圍鄰居多打交道。不論哪一位,凡是專程拜訪他,總是受到歡迎,也有賓至如歸的感受,然而,要這位大理石切割者進而回訪卻是從來沒有的。有時,他出席——這是十分罕見的——村裡一個公開慶祝會,或者參加一次狩獵或某個委員會等,人們恭恭敬敬地接待他,並經過一番正常的寒暄後,卻總落得個尷尬的下場,因為他安詳地走來,像一個隱居者似的。用漫不經心而又一本正經的神態,向大家的臉上掃視一番。他從林子里匆匆而來,不久又急急而返。

有人問他,業務經營得怎樣。「謝謝,還可以,」他說,但他卻從沒反問過他人。人們向他打聽,上次大水,或者乾旱,他遭到了損失沒有。「謝謝,沒什麼意外發生,」他說,卻也沒有繼續動問:「你們呢?」

從他的外貌判斷,他是個顧慮重重的人,也許他已習以為常,也不想讓人與他分擔憂愁。

在那個夏天,我屢屢光顧這大理石工場,已成為一個習慣了。我不時散步一刻鐘,來到這莊院和陰涼而昏暗的精磨工場,只見鋥亮的鋼鋸很有節奏地在上下升降,石頭的顆粒粉末應聲向四下飛濺,又見沉默寡言的男子,站在機器前面操作著,工作台下面還聽得嘩嘩的流水聲。我愣愣地瞧著幾個輪子和皮帶,身子在一塊石頭上坐下,用後跟來回踩動著一個木輪,或者踏著碎石和碎木片,使之發出軋軋的聲響,我聆聽著水流聲,點上了一支雪茄,享受這清靜而涼爽的片刻,然後又轉身離去。我幾乎沒碰到過那位主人。如果我要專程找他去,這也是我經常乾的,就來到老是像打瞌睡那樣靜悄悄的小住宅,走進過道時先把靴子上的泥巴刮個乾淨,再清了幾下喉嚨,於是不是藍帕爾特先生,便是他的那位千金奔下樓來,把明亮的住宅房門打開,為我端來一把椅子,又遞過一杯酒。

這時,我坐在那張沉重的桌子邊,啜著杯中之酒,又輪番地活動著我的手指,需要呆上好一陣子,這才彼此攀談起來;因為每回上門,不是一家之主接待,就是他的女兒招呼,兩位同時在場卻很少見;而我覺得,面對這種人和這種家庭,似乎不像其他人那樣,談話總得有那麼個主題。至多半個小時雙方的談話已經算是很長的了,儘管多麼謹慎小心,這時我杯中的酒多半已喝完了。按理,他們是絕不提供第二杯酒的,因此我也不強人所難,對著這空空的酒杯,我坐著也有點尷尬,於是,我便站起身來把帽子往頭上一戴。

說起他的女兒,除了與她的父親長得驚人的相似外,旁的我起先也並不十分注意。她跟他一樣,身材魁偉,體態挺拔,滿頭烏髮,她擁有他那雙無精打採的烏黑眸子,有他那個直稜稜、輪廓分明而尖尖的鼻子以及他那張文靜而娟秀的嘴巴。她也有他那副走路的樣子,正如一個女子以最大限度地擁有一個男子走路樣子那樣,她也有同樣美好而嚴肅的嗓音。與人拉手她也有與她父親同樣的姿勢,她同樣像他一樣,有耐心等待他人把必要的話兒講完,即使對無關緊要但卻恭而敬之的發問,她也照樣會中肯、簡短而有點出乎意料地作出回答。

她的美貌可說是別具一格,這種類型在阿雷曼邊境上是屢見不鮮的,外表基本上是有種勻稱的健美和得體的重量,也離不了高大的身材和栗殼色的臉色。起先,我只是把她當作一幅漂亮的圖畫來欣賞,但是,沒多久,這位秀美的姑娘的自信和成熟的品質便越來越使我難以擺脫。這樣一來,我不知不覺開始墮入情網,而她的心中不久也燃起了一股狂熱的戀情,這我至今還未曾識別。要不是姑娘的那種矜持和她整個家庭的那種沉著和冷漠的氛圍,把一來到她家就像患上輕度癱瘓的我重重包圍起來,並使我俯首帖耳的話,怕她的戀情也早已暴露無遺的了。

每逢我坐在她,或者她父親的對面時,我渾身的激情便緩緩地匯成一股含羞的火焰,可我又得把它小心地隱藏起來。她的卧室,似乎不像讓年輕的愛情騎士成功地跪倒在地上的一個舞台,而恰恰更像為了對一些平靜力量進行支配的,並為了讓一種嚴肅的生活在嚴肅的經歷和承受中獲取調節和屈從的一個場所。儘管如此,我卻發現姑娘寧靜的隱居生活後面,蘊藏著一種生氣勃勃和感覺敏銳的精神,這種精神只有在談話的內容深深地吸引住的時候,她才流露出來,有時也在那稍縱即逝的動作和那突然發亮的眸子里流露出來。

我不時在深深思索,這位美麗而嚴格的姑娘的本質究竟是什麼!總的來說,她是感情豐富的,或者是多愁善感的,或者說是實在的,也是玩世不恭的。無論如何,人們從她的外貌所觀察到的,決非是她實在的本性。她下判斷似乎這樣自由,生活上又是這樣自作主張,而父親對她的管教也是非常放縱的。我覺得,由於父親的直接干預,她那實在的內在本性肯定要被懲罰的,就從戀情來說,起先她就受到了壓制,迫使她就範於另外的一種形式。見到他倆呆在一起,當然這是難得的機會,我卻認為,對那種也許是無意識的殘酷干預應給予同情,從而也使我增添了一種模糊的感受,覺得他們之間怕總有一天要開展一場頑強而誓死的鬥爭。但是,當我想到這必定是我遭殃之日,我的心頭就忐忑不安起來,於是,對這股輕輕的憂慮,我一時很難平復下去。

如果我與藍帕爾特先生的友誼不能再邁進一步的話,那麼同列派歇爾莊院的那位經理戈斯泰夫·倍克爾的交往,發展得就越發令人高興了。我倆甚至在不久之前經過數小時的攀談,又兄弟般的痛飲了幾杯,對此我不免產生了不少自豪感,哪怕我表兄有堅決反對的表示。倍克爾是一位受過高等教育的男士,三十二歲左右,是個世故練達、狡猾奸詐的傢伙。他卻從不侮辱我,對我那些可信的動聽話兒,他多半帶著譏詐的微笑側耳聆聽,因為我親眼目睹他用同樣的微笑在接待許多受人尊敬的老年人。他能這樣隨便,是因為他不僅是位獨立自主的經理,可能今後也將是本地最大莊園的一位買主,而且從內部來說,他的實力已遠遠超過了他周圍的大多數人。人們公開承認,管他叫聰明得像惡魔那樣的傢伙,然而,人們也還不至於非常喜歡他。我卻暗自在思忖,他感到別人對他退避三舍,因此就與我更加親密無間了。

當然,他經常把我搞得無所適從。我不時談及有關生活和人類的內容,他聽了不置可否,只是流露出富有表演力的嘲笑,使我難以捉摸;有時,他敢於直接用哲理概念來闡明他那好笑的內在意思。

德國南部民族的古稱。

一天傍晚,我與戈斯泰夫·倍克爾來到「鹰鵰」公園共飲啤酒。我們坐在一張桌子邊,面前是一片草地,顯得寂靜無聲,也毫無干擾。這是一個乾燥而炎熱的傍晚,空氣里充盈著蒙蒙的黃色塵埃,菩提樹散發出醉人的香氣,燈光閃爍不停,時隱時現。

「居住在那兒馬鞍溪山谷里的大理石切割者,你,你當然是熟悉的了?」我問那位朋友說。

他埋頭在裝他的煙斗,只是點了點他的腦袋。

「是呀,你說,他究竟是怎麼樣一個人呢?」

倍克爾笑了笑,把煙斗盒藏在自己的馬甲袋裡。

「他是一個非常聰明的人,」他接著說道。「所以他老是沉默寡言。他與你有什麼相干?」

「沒什麼,我只是這樣想想而已。不過,他總是給人以特別的印象。」

「這是聰明人的一貫態度;也沒什麼了不起的。」

「其他沒什麼?對他的情況你一點不了解?」

「他有一個漂亮的姑娘。」

「不錯。我可不喜歡她。他為什麼從不到我們中間來走走?」

「他來幹什麼?」

「啊哈,隨便說說嘛;我想,也許他有特別的生活習慣,或者,也就是這樣。」

「啊哈,這是不是有些浪漫色彩?呆在幽谷中靜靜的磨坊中?有大理石?做個沉默的隱士?被人遺忘的愉快生活?抱歉得很,然而,多談這些有什麼用!總之,他是個出色的商人。」

「這你知道的?」

「他非常狡猾。這個男子是賺大錢的。」

說罷,他必須走了。他還有事要干。他付了自己那份酒錢,徑自穿過修剪好的草坪,等他的身影在最近一個小丘後消失了好一會兒,還見到一縷煙斗里的煙霧從那兒冉冉升起,原來倍克爾是背風而行的。廄舍里吃飽了的母牛開始慢慢地在哞叫,村子的大街上出現了參加慶祝晚會的第一批人影,我向四下里掃視了一下,只見連綿不斷的山頭都幻變成一片藍黛色,天上沒有一絲紅霞,只有沉沉的暮靄,看來好像第一顆星星隨時都會發出它的光明。

與經理這席短暫的談話,促使我這位自豪的哲學家步子邁得非常輕盈,這是一個如此美麗的夜晚;不過,從我信心十足的意識中,不經意裂開了一個小小的缺口,對大理石工廠少女的鐘情突然襲上了我的心頭,使我意識到,與狂熱的戀情幾乎是開不了玩笑的。我又喝了好幾杯酒,等到星星粲然顯露出來,等到小巷裡傳來了激動的民歌聲,我便放棄了自己的胡思亂想,慢騰騰地進入了昏暗不明的田野里,並讓自己的淚珠聽其自然地潸潸落下。

然而,通過滾落的眼淚,我卻看到了躺在仲夏之夜的大地,只見一排排耕地,向地平線緩緩升起,猶如天邊高低起伏的巨浪那樣,旁邊則是一望無垠的林子,似乎在熟睡中喘息,我身後的村落已見不到影子了,只有微弱的燈火閃爍不停,還有輕輕的人語聲從遠處傳來。天宇、耕地、林子和村落,連同品種各殊的草花氣息,還有時斷時續、隱約可聞的蟋蟀鳴叫,統統糅合在一起,把我暖洋洋地重重包圍,使我耳里聽到的,依稀是一支美妙、愉快又悲哀的交響樂曲。只有明亮的牢固的星星已綴滿在半暗的高空。一種膽怯但熱烈的追求,一種渴望不由得在我胸中騷擾不息;我不知道,這是對嶄新而陌生的愉快和痛苦的一種嚮往,還是另一種要求,讓我退回到孩提時代的故鄉去漫遊一番,倚身在父親舊時的樊籬上,再聆聽一下仙逝的父母親的召喚,和我們已去世狗兒的狂吠,並讓我號啕痛哭一場。

我什麼都不想,徑自來到了林子里,穿過乾枯的椏枝和沉悶的黑暗,直到前面豁然開朗和十分明亮的地方,我久久地站立在狹窄的馬鞍溪谷參天的林木間,下面便是藍帕爾特的田莊,還有壘著蒼白色的大理石塊以及溪水潺潺的不寬的長堤。我羞愧不已,就從橫里越過了田野取道回家。

翌日,戈斯泰夫·倍克爾已獲悉了我的內心秘密。

「別講那套空話了,」他說,「你的確愛上了藍帕爾特小姐。不錯,這也沒什麼太大的不愉快。像你這般年紀毫無疑問,類似這情況今後還會經常碰到的。」

聽到這兒我的自豪感不由得重又陡增起來。

「不,我親愛的,」我說,「你對我未免估計太低了些。那種孩子家的談情說愛,在我們是早已過時了。我對這一切都作了反覆考慮,覺得即使不很理想的婚姻,我也會去干!」

「結婚?」倍克爾不由得放聲大笑起來。「小夥子,你太可愛啦。」

這時,我氣得要命,可又不願馬上就走,因為打算把我對這件事的想法和計劃對這位經理好好談一下。

「你忘掉了一件至關重要的事,」他滿臉嚴肅,再三強調道。「藍帕爾特一家對你是不適宜的,這個人家是屬於一種不尷不尬的類型。談情說愛嘛,不錯,是可以隨心所欲的,但是,只要一結婚,這位對象日後你要應付得了,而且要做到夫唱婦隨呢。」

這時,我扮了個鬼臉,很想立即打斷他的話頭,他卻突然又放聲大笑起來,接著說道:「那麼,你要趕快操辦大事!我的孩子,為此你會得到極大的幸福!」

從此以後,我有好長一段時間,經常與他談及此事。因為,這個夏天他有事纏身,很少抽得出時間來,我倆對這類談話往往在半途的田頭上,或者在廄舍和倉廩中進行的。講得次數越多,對這事的理解我也變得越清楚和完整了。

只要來到這大理石工場坐下,我就感到十分壓抑,心裡重又察覺到,離我要達到的目的委實太遠了。姑娘始終如一保持著友好和沉默的態度,還帶著些男子漢的跡象,這使我認為彌足珍貴,但卻有些望而生畏。有時,我彷彿覺得,她似乎喜歡多看我一眼,並在暗中愛上了我;她用審慎的目光越來越這樣忘我地打量我,對此她似乎是興緻盎然的。她也以一本正經的神色對我連珠的妙語深表贊同,好像在她的背後還隱藏著一種無法更改的其他主張。

有一回,她說:「對我們婦女,至少對我來說,實際生活確實是另外一種事。我們必須干許多活兒,卻允許一個男子什麼事兒都好乾。我們是這樣的不自由……」

我便說,每個人都要掌握自己的命運,也必須為自己創造一種生活,生活完全是自己的作品,而且是屬於他本人的。

「一個男子也許可以這樣,」她說。「這我可不明白。不過,在我們卻又當別論!我們固然也可以跳出生活圈子來幹些什麼的,然而,情況卻是這樣:與其越雷池一步,不如看重理智,來擔負起應做的必要事兒。」

對此我又作了反駁,並發表了一番漂亮的議論,她感到無比溫暖,幾乎是熱情奔放地說:

「您的信念請您自己保留,還是讓他人來對我講吧!從生活中挑出最理想的事,只要有選擇的權利,這並不是很深奧的藝術!但是,誰有這種選擇的權利呢?不論今日或明天,您被車輪碾過,失去了手足,您就是有不少空中樓閣的幻想又怎樣去實現呢?您就是懂得與那些控制您的人和睦相處,您又有什麼樂趣可言?然而,我但願您得到幸福,您如願以償我也高興,但願您得到幸福!」

從來沒見到過她如此談笑風生!接著,她沉默下來,現出離奇的微笑,當我站起身來,表示今天的告別,她也不加阻攔。她這一席話兒,經常使我反覆推敲,多半在我不很適意的時候,重又浮現在我的腦際。我想,不如趕到列派歇爾莊院去,與我那位朋友交換一下意見。但是,一眼看到倍克爾那種冰冷的眼神和準備嘲弄而不住顫慄的嘴唇,我的身子一下子冷了半截。情況本來就該逐漸變得這樣:與藍帕爾特小姐的談話越私人化越引人注目,我找經理對她的議論次數就顯得越來越少。他對此好像也總是無關緊要似的。充其量他不過對我問問,是否我往大理石工場跑得更加殷勤了,過後卻又恢復了他本來的面目,露出了無所謂的樣子。

一日,我在藍帕爾特家隱居的地方,不期遇見了他,心頭大為吃驚。我跨進門去,他卻端坐在主人的宅子里,面前還有一杯剩酒。等他把酒喝光,我滿意地察覺到,他也沒得到提供第二杯的招待。不久,他要走了,藍帕爾特似乎很忙,女兒又不在家,我就跟他結伴而行。

「是什麼風把你吹到這兒來啦?」我們來到大街上,我便這樣問他道。「你好像跟藍帕爾特先生熟悉得很。」

「還可以。」

「你跟他有業務往來?」

「業務,不錯。藍帕爾特姑娘今天不在家,怎樣?你的訪問就這樣短促。」

「唉,算啦!」

我與姑娘的友誼完全是親密無間的,不言而喻,我的戀情在這期間已日益增強。目前,她卻同我的期望背道而馳,突然接受另外一個人的眷愛,那人暫時奪去了我的全部希望。她本來沒一點兒害臊,但是,她似乎在尋找一條回到昔時彼此如同陌路那樣的道路,並不遺餘力地把我倆的談話內容約束於表面的一般事物上,使開始時與我出於內心的那種往來不讓邁進一步。

我冥思苦想,在林子里到處亂跑,心頭卻傻乎乎地胡亂猜測,現下還捉摸不定,到底用哪種態度來對待她,自己終於沉浸在苦惱的憂慮和疑惑之中,這分明是對我全部的幸福哲學的一個莫大的諷刺。這時候,我多半的假期過去了,我便開始計算日子起來,並用妒忌和懷疑的心情,目送著每個虛擲的日子匆匆離去,彷彿它們對我都是無比重要,更是無法挽回似的。

有一天,我總算喘過一口氣來,也幾乎驚恐不已,想不到自己有不少的收穫,雖然站在幸福花園敞開的大門前,不過是一剎那的工夫。那時,我從大理石工場經過,瞧見小花園裡的海倫,她正站在高高的大麗花叢間。於是,我便闖進園裡,向她打過招呼後便幫她把橫躺在地上的一根灌木支撐起來,再捆綁好。我停留在那兒,充其量不過有刻把鍾時間。我這擅自闖進門去,使她又驚又喜,她比平時更加拘束更加怕羞,在萬分害臊之中她放下了我認為清晰可讀的一方書信似的東西。她很愛我,這是日積月累中觀察到的,這時我突然變得安心和快活起來,便用溫情柔意和充滿同情的目光凝視著這位頎長而健美的姑娘,心想對她的拘泥不安,我要由衷地諒解,因此只裝作什麼也沒瞧見似的,覺得自己好像是一個英雄,馬上把手向她遞去,一邊繼續昂首闊步走開,連頭也不回顧一下。她很愛我,我的任何一個感官,都有同樣的體會,明天,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這又是一個美好的白天,由於憂慮和激動,我幾乎沒有片刻的工夫來欣賞如此美麗的季節,也漫無目的地在四處亂跑。這時,林間篩下了斑斑點點的陽光陰影,流動的溪水時而烏黑,時而棕褐,時而又潔白如銀,遙遠的地方氤氳著一片柔和的白光,田頭的阡陌上,農家婦女的上裝有紅有藍,正迎風狂舞。我快活得很,恨不得趕去扑打蝴蝶!傍著上方的林子邊緣,湊著一條炙熱的石徑,我倒下了身軀,眺望著一望無際的累累穀物,一直看到那遠處的整個霍恩斯陶芬。我沐浴著這片中午的陽光,對這美麗的宇宙,對我自己和一切事物,我打心眼裡感到心滿意足。

這一天,我盡情地享受,美夢不斷,歌聲悅耳,真是妙不可言!黃昏時分,我甚至來到「鹰鵰」花園,暢飲了半升傑品的陳年紅葡萄酒。

翌日,我走訪了大理石工場的人們,那兒的一切顯得又古老又冷漠。面對那客廳,那傢具以及那文靜而嚴肅的海倫,我的自信心已消失殆盡,我的必勝勇氣也杳無蹤影。我坐在那兒,可憐巴巴,無聊透頂,渾如蹲在樓梯邊的一個貧困的旅遊者,後來,又如一頭濕漉漉的狗兒,掉頭離開了那兒。什麼事情也看不順眼!海倫卻顯得非常友好。但是,像昨天那樣的感受,我卻再也沒有了。

這一天的所見所聞,我感到過於嚴肅。對幸福的感受我早已品味到了。

像一個貪婪的餓漢,我被不舍的戀情折磨得要死,睡眠和鎮靜已離我而去。世界已從我的周圍沒入地下,我被隔離開來,處身在一個孤獨寂寞的去處,充耳所聞的純粹是我狂熱戀情忽高忽低的呼喚。我不覺進入夢境,那位頎長、美貌而嚴肅的姑娘,已款款走到我的眼前,並依偎在我的胸前;這時,我啜泣,我詛咒,向天空伸出雙手,不論白天和黑夜,始終在大理石工場的四周悄悄地步行,卻缺乏登堂入室的勇氣。

使我不持異議反而感到高興的倍克爾經理那番沒有信念而帶諷刺性的平庸說教,幫不了我的忙;我一連幾個小時,頂著悶熱在田頭奔跑,或者橫陳在冰冷刺骨的小溪里,直到牙齒捉對兒廝打,也幫不了我的忙;我在周末晚上參加村裡的毆鬥,被打得鼻青嘴腫,更幫不了我的忙。

時光如水,悄悄流逝而去。假期還有十四天!還有十二天!十天!在這些日子裡,我每天有兩回趕到大理石工場去。有一回,我只遇見了她父親,與他一起來到切割的地方,我愣頭愣腦地瞧著,只見他們把一塊新的毛坯裝入了切割的框子里。藍帕爾特先生進入貯藏室里,在照料什麼的,還沒等他重新出來,我已抽身走了,心頭卻在思忖,今後再也不來了。

儘管如此,過了兩天我依舊來到了那兒。海倫一如既往地接待我,我目不轉睛地盯住她。我帶著漫不經心的情緒,心不在焉地在搜索枯腸,想找一些愚蠢的笑話、空話,乃至軼事,也好來逗弄她一番。

「您今天為什麼這樣?」她終於問我,她這樣嬌艷這樣開朗地凝眸注視著我,使我心頭有點惴惴不安。

「怎麼啦?」我問道,我這時強作歡笑,這顯然是魔鬼的指示。

她看到我這種不歡的笑容,當然是不樂意的,便聳了聳肩膀,露出一臉的苦相。就在這一剎那,我覺得她好像很願意要我做伴,也想迎著我走來,因此她也顯得悶悶不樂。足足有一分鐘時間,我緊張得連話也講不出來,這時魔鬼又來指示,使我重新回到剛才那種傻瓜似的情緒中去,開始嘮叨了起來,其中我的任何一句話都叫我本人痛苦,叫姑娘生氣。我年紀太輕,又是個十足的笨蛋,非但沒有把自己的舌頭咬下,或者懇求海倫的原諒,卻反而好像演戲那樣,來忍受自己的苦痛,來欣賞自己愚蠢的行為,同時,由於幼稚的執拗,故意來擴大我和她之間的裂痕。

過後,我急匆匆地把酒一口喝下,連咳了幾聲,比平時更加悲傷地離開了她的客廳和宅子。

眼下,我的假期僅僅剩下八天了。

這是一個明媚的夏天,一片豐收在望的景象,大家幹得熱火朝天!我的愉快如今都已化為泡影——還有八天假期我該怎樣打發才好呢?我便決定,明天立即啟程。

但是,在動身之前,我先得再一次到她家去。我必須再去一次,來觀賞她那美麗而高貴的氣質,同時對她說:我愛你,你為什麼偏偏要戲弄我呢?

首先,我要趕到列派歇爾莊院,去拜訪一下戈斯泰夫·倍克爾,對他我最近似乎有點疏遠的樣子。他正站在他一無陳設的大房間里,面前放著一張狹得可笑的斜面書桌,在寫他的書信。

「我來向你告別,」我說,「可能明兒一早我就啟程。你可知道,眼下又要去干一件緊要的事。」

看到我這副奇怪的樣子,經理也不再開玩笑。他拍了拍我的肩膀,泛起同情的微笑,說道:「是這樣。不錯,以上帝的名義,走吧,小夥子!」

我才站在門口,他卻又一次把我拖進了屋子,說:「你,聽著,我對你表示抱歉!不過,你與姑娘的好事成不了,這我是早已知道的。你在她那兒老是談論些格言什麼的——現在你要堅持到底,在馬鞍溪這個地方留下來,哪怕把你的頭腦搞得發脹!」

他說這席話,是在中午時分。

午後,我躺在懸崖旁的青苔上,就在陡峭的馬鞍溪的山谷上方,鳥瞰著溪水和工場,也看到了藍帕爾特的宅子。我要騰出時間,去辭別一下,還要將倍克爾對我講的那席話做個好夢和再三思考。我痛苦萬分地望著下面的深壑和幾方屋頂,望著波光粼粼的溪水,望著在輕風中塵土飛揚的白色車道;我不禁想道,我將有好一陣子不回到這兒來,而這兒呢,小溪,工場,還有居民,都依然故我地運轉不息。也許總有一天,海倫會放棄她自暴自棄和聽天由命的觀點,根據自己的內心要求,來獲取熱情洋溢的幸福和歡樂,而且為此而心滿意足?誰知道,也許我個人的道路還會有那麼一次,從這深壑和山谷里那堆亂糟糟的事物中掙扎出來,從而進入一方整潔、遼闊而又平安無事的土地上?——誰知道?

我可不相信。一種真純的狂熱戀情破天荒地把我摟在它的胳膊里,而我卻知道在我的體內,缺乏能如此堅強如此崇高地將它制伏的力量。

我忽然想起,不跟海倫道別,徑自離去,這肯定是最佳方案。於是,我對著她家的邸宅和花園接連點了幾下腦袋,決定再也不去與她相會,至少告別的儀式,等到深夜過後就在這高處舉行吧。

我迷離恍惚地走了,徑直穿過下面的林子,不時在陡陡的斜坡上趑趄不前,等我來到莊院,步子踩在大理石的顆粒上,發出軋軋聲響,而我本人卻早已站在我再也不想看到的大門前了,我這才從我的沉思中猛地驚醒過來。唔,為時已太晚了吧!

連我自己也不明白,我是怎樣到這兒來的,過後,我在這沉沉的暮色中,一直坐在屋裡的桌子前,海倫就在我的對面,背部靠著窗戶,默不作聲,眼睛瞧著屋裡。我發覺,我在這兒坐了很久,已呆了近一個小時,卻一聲也沒吭過。這時,我嚇了一跳,突然意識到,這乃是我的最後一回了。

「是呀,」我說,「我現在是來告別的。我的假期已完啦。」

「啊哈?」

說罷,房內重又變得鴉雀無聲。我們聽見倉庫里的工人正忙得不可開交,大街上有載重車慢慢駛過,我聽見它漸漸遠去,一直到拐彎的地方這聲音才消失。我恨不得多聽聽它遠去的滾動聲。這時,我無奈地從椅上站起身來,打算走了。

我向窗戶走去。她也隨即站了起來,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視著我。她的目光多麼堅毅和嚴肅,有好一陣子始終沒有避開我。

「你從來也不知道,」我說,「那時候在花園裡的時候?」

「哪裡,我是知道的!」

「海倫,當時我認為,你是愛我的。而現在我是出於無奈地要走了。」

她握住了我遞過去的手,把我拉到了窗邊。

「讓我再看上一會兒吧,」說著,她伸出左手,把我的臉托起;然後將自己的眸子湊近了我的雙目,直勾勾地瞧著我,目光如此堅定,離奇,又冷漠。因為她的面龐與我非常貼近,我沒有別的好做,只能把嘴巴親著她的朱唇。她閉上了眸子,也回吻了我一下,我用胳膊挽住了她,又緊緊摟在胸前,輕輕地問道:「寶貝,為什麼直到今天才?」

「別講話!」她說。「現在你先走,過一個小時再來。我必須到那兒去張羅一下。今天我的父親不在家。」

我抽身走了,一路走下山谷,經過不很熟悉卻引人注目的地方,穿行在炫目而明亮的雲層里,我宛如在睡夢中那樣,聞得馬鞍溪的潺潺水聲,使我想起了非常遙遠的已不復存在的往事——想起了從剛才雲霧裡隱約透露出來的我的孩提時代以及類似的歷史時期,有不少詼諧滑稽或者激勵人心的小小場景,但是,等到我完全把它們認出來,它們卻又消失不見了。我一路走去,一邊悠然自得地哼著曲子,但這卻是一支通俗的流行小調。這樣,我錯誤地走到一個陌生的地方,一直到一股特別親切的暖流,舒適地貫穿在我的全身,而海倫頎長而健美的倩影又在我腦海里顯現。這時我才如夢初醒,發現自己正站在下面很遠的山谷里,於是,我便披著降臨的夜色,欣然疾步折回了原路。

她早已等在那兒,這時便邀我進了大門和客廳,我倆坐在桌旁,互相拉著手,卻一句話也沒講。客廳內溫暖而昏暗,一扇窗戶敞開著,在它的上方,越過山上的林木射來一道窄窄的灰白天光,卻被幾枝尖尖的松樹之巔,烏沉沉地割裂開來。我們彼此嬉弄著對方的手指,手指每次遭到輕輕的一壓,我都禁不住欣喜地顫抖一下。

「海倫!」

「是嗎?」

「哦,你!」

我們的手指,彼此還在撫摩,直到它們安靜下來,靜悄悄地交疊在一起。我舉目瞧著那束慘淡的天光,過後,等我轉過頭來,忽然發現她也在往那兒觀看,又見到在昏暗之中,從那兒照來的一抹微弱光芒,射到她那對眸子里,射到掛在她眼瞼下那兩顆偌大而不動的閃閃發亮的淚珠。我便慢慢地把這兩顆珠淚舔去,心中卻很奇怪,眼淚竟這樣冰冷和苦澀。她就把我拉到她的身邊,長久而有力地吻著我,然後她站起身來。

「時間到了。你現在得走了。」

當我倆走到門口,她以不可抑制的狂熱戀情,猛地吻了我一下,然後,她渾身抖得十分厲害,使我也瑟瑟地顫動起來,接著,她用幾乎無法聽清的聲音說道:「去吧!去吧!你聽話,現在就走!」

當我站在門外時,她又說:「再見吧,你!永遠別再來啦!再見!」

還沒等我講上一言半語,她早把門兒關上了。我憂心如焚,心頭很不明白;然而,我那極大的幸福感卻佔了絕對上風,它猶如一陣怒吼的狂風,把我裹住了送回家去。我一路走去,踩出啪噠啪噠的腳步聲,腦子裡一片空白。回到家裡,我脫去衣服,只穿了襯衣上床。

類似這樣的黃昏我希望再有那麼一個。暖和的風吹來,如慈母的縴手,在我身上輕輕拂著;高高的氣窗前,參天而粗壯的栗樹在黑暗中喁喁低語,一陣陣輕盈的田間氣息,在夜空里飄忽;遠處的閃電發出道道顫抖的金光,划過沉沉的天空。一下下輕輕的雷聲,不時在遠處滾過,聲音微弱,顯得異樣,就像某處沉睡中的森林和山脈在翻了個身的同時,嘴內呢喃地講著艱辛的夢囈。我好比一個國王,從我的幸福城堡上緩步下來,耳聞目睹到的這一切,它們統統歸我所有,而這個地方本是我快活無比的一個美麗的憩息場所。我這時欣喜若狂,深深地喘了一口氣來;我的心像一首雋永的愛情詩,它永不枯竭地流向那廣闊的黑夜,又越過沉睡的大地;又掠過遠處不時變化的雲層,然而卻被那棵從黑暗中隆起的大樹,被那座好比愛情之手似的無力的山峰在不住地摩挲。她,不是什麼好用語言來表達的,但是,她卻依舊永恆地生活在我的心中,只要她表態,我就能把在黑暗中消失的土地,把每個樹巔發出的嘩嘩聲響,把每個遠處閃電的走向以及每個打雷的秘密周期詳盡地描繪一番。

不,我無法把這一切加以描繪。最美好的最內在的和最珍貴的,說實在的,要人來說清楚,是無能為力的。但是,我要的是,讓那個黃昏再給我經歷那麼一次!

如果我現在來不及與倍克爾經理辭別,那麼明天一早我必須到他那兒去一遭。因此,我這時便回到了村子裡,給海倫寫了一封長信。我告訴了她這個晚上的情況,又向她作了一系列的建議,清楚而認真地給她分析了我的實況和指望,同時問她,我立即去對她父親言明,這樣做她認為是否妥當,要不我們再等一段時間,直到我指望中的社會地位以及與此有關的前途有一定的保證之後再說。晚間,我徑自來到了她家。父親依舊沒在家;好幾天來,他的一位當地供應商有事要找他。

我吻了我那位美貌的寶貝,拽著她走進了客廳,又打聽了我的那封信。是呀,她早已收到了。對此她究竟有些什麼想法?她不置可否,雙目懇切地瞧著我,這時我便依偎在她的身上,她用縴手按住了我的嘴巴,在我的額頭上吻著,然後輕輕地呻吟起來,聽來也怪悲哀的,使我無可奈何。對我所有體貼入微的問話,她只是頻頻地搖著腦袋。她這時擺脫了自己的痛苦,微微笑著,模樣兒好不溫柔和文靜。她用手臂挽住了我,與我坐在一起,如昨天一樣,默默無語,有種任人擺布的樣子。她緊緊地靠著我,我把她的腦袋按在我的胸前,我毫無顧忌,慢慢地吻著她,吻著她的秀髮,她的前額和面頰,還有頸脖,直到我暈頭轉向為止。我縱身跳了起來。

「那麼,明天我該不該對你父親挑明了?」

「不,」她說,「懇求你,別這樣。」

「為什麼別這樣?你害怕么?」

她聽後接連擺動著腦袋。

「那麼到底為什麼呢?」

「算了吧,算了!別議論這些了。我們還有一刻鐘時間!」

說罷,我們坐下,靜靜地擁抱起來,她緊貼在我的身邊,每次互相親熱地撫摩,她總是屏住氣息,連連打著寒戰,她內心的沉重和悲傷不禁感染了我。我想婉言相勸,便向她說,對我倆的幸福,要有充分的信念。

「是的,是的,」她頷首說,「別再提這些了!眼下我倆可多麼幸福呀!」

說罷,她顧不得羞紅了臉蛋,依舊狠狠地使出勁兒默默地吻了我好幾次,然後精疲力竭地靠在我的臂彎里。等到我必須離去,等到她來到門口用手輕輕地拂著我的頭髮時,她便低聲細語地說:「再見,寶貝。明天可別再來啦!真的別再來啦,請吧!你是明白的,你來了使我不快活。」

懷著極度苦惱的矛盾心理,我回到了家裡,苦思冥想了半夜。她為什麼如此缺乏信念,又這樣不快活呢?我必須很好思考一下,她好幾個星期之前,曾這麼說過:「我們女人沒有你們那樣自由;人嘛,必須要負擔起壓在自己身上的一切。」到底什麼事物壓在她的身上呢?

不管怎樣,我一定要弄個水落石出,因此我在上午又給她送去了一張字條,說在黃昏前後,等到工場下班,工人們幹完了活,我在堆放大理石毛坯的倉庫後等她,她姍姍前來,還有點猶豫不決的樣子。

「你為什麼還要來?我們也談夠啦。父親在家呢。」

「不,」我說,「你心頭有事,把一切都告訴我聽,我這才走。」

海倫安靜地凝視著我,臉色跟她面前的大理石一樣慘白無光。

「別折磨我了,」她有氣無力地說,「我什麼也不能對你說,我不願意。我只能對你講——動身走吧,今天或者明日,把目前的一切都忘掉吧。我不能屬於你。」

儘管是暖和的七月夜晚,她卻好像還是冷得瑟瑟發抖。就在這個時刻,我也覺得心頭有種與她雷同的苦痛。可是,就這樣一走了之,我可不甘心。

「現在把一切都告訴我,」我重複了一遍。「這我必須知道。」

她目不轉睛地瞧著我,知道我心裡十分難受。但是,我有什麼別的辦法呢!

「說吧,」我近乎粗暴地說,「要不我馬上到你父親那兒去。」

她好不願意地站起身來,披著沉沉的暮靄,在她慘白的臉上,更增添了幾分哀愁而不俗的姿色。她淡漠地說,聲音卻比剛才要響亮得多。

「好吧,我沒有自由,你無權把我佔有。因為有第三者插手。夠了吧?」

「不,」我說,「這還不夠。你愛那個第三者嗎?愛得勝過我嗎?」

「哦,你呀!」她氣憤地嚷道,「不,不,我真的不愛他。不過,我對他已經發過誓,對此決不能更改!」

「為什麼不能呢?如果你不需要他的話?」

「當時我還不知道有你這個人。我對他滿意;可我不愛他,當然,他是個正派的男子,我不熟悉其他的人,所以我才答應了他,現在既然這樣,就必須讓它成為事實了。」

「這肯定不行,海倫。像這種婚姻我們一定能解除!」

「不錯,可以解除。不過,問題不在於那個人,而在於父親。因為我對父親不能言而無信。」

「不過,我好與他談一下的。」

「哦,你,這個傻瓜!你畢竟什麼也不了解!」

我愣愣地瞧著她。她幾乎要發笑。

「我給賣了,是我父親一手造成的,連同我的意志也給賣了,為了金錢。今冬便是大喜日子了。」

說罷,她掉轉嬌軀,走了幾步,接著又折了回來。她說道:「寶貝,要有勇氣!不允許你再來啦,不允許你——」

「光是為了金錢?」我無可奈何地問。

她聳了聳肩膀。

「其他還有什麼呢?我父親是絕不會收回成命的,他與我一樣,頑固不化。你不了解他!如果我違背了他,不幸的事馬上就會發生!好吧,聽話,要重理智,你這個孩子!」

說著,她突然大喝一聲:「要知道,你,別把我活活逼死!——現在我尚可以隨心所欲。但是,如果你再要提及此事——我可承受不了……我再不能吻你了,否則我們大家都要倒霉!」

頃刻之間,周圍變得悄無聲息了,靜得連隔壁房裡父親來回走動的聲音我們也聽得十分清楚。

「今天我什麼也決定不了,」這是我的回答。「你不願意再對我講講——他到底是哪一個?」

「哪一位?不,你最好是不要知道他。哦,從此你別再來啦——為了讓我高興!」

她回進屋子,我目送著她。我欲離去,要把一切都忘掉,在一塊冰冷的白石上坐下,聽得流水聲,只感到這聲音在滑行,並在無休止地滾滾流動。這好像我的生命,海倫的生命以及難以數計的命運,從我的面前匆匆奔去,直抵山谷下面,進入烏黑的深潭,像流水那樣聽之任之,默默無言。像流水那樣……

我回到了家裡,夜已很深,也疲憊不堪,便躺下睡覺,直到清晨重又起床,我決定收拾一下行李,重新把一切都忘掉。早飯後,我來到林間散步。我的思想一時很難連貫起來,它們在我的腦際,如同從一平如鏡的水面上泛起的一個個水泡,轉眼卻又全都戛然爆裂,使我剛才有些頭緒的思想重又消失殆盡。

因此,一切都完啦,我有點胡思亂想,但始終成不了一個形象,甚至一個概念;只有一句話,我為此要讓自己松過一口氣來,一面連連點著腦袋,果然,做人嘛,要像過去那樣聰明伶俐才好!

一直持續到下午,我那戀情和痛苦又在我的心頭復甦了,並咄咄逼人地使我就範。這時,正直和明確的思想已失去了依據,我想與其遭受催逼,耐心地把時間白花在苦思冥想上,不如讓我馬上就走,來到大理石工場附近隱蔽起來,待到眼看藍帕爾特先生離開宅子,拾級登上山谷,取道公路向村子走去。

這時,我徑自走了過去。

我才跨進屋子,海倫失聲叫了起來,她驚訝不置,愣愣地瞧著我。

「為什麼呢?」她長嘆一聲說。「為什麼你要再來呢?」

我一時束手無策,滿臉愧色,感到自己從來沒像眼下這樣尷尬過。我一手擋著門,不能馬上就走,只好慢慢地移步來到她的跟前,她目光里充滿著恐懼和痛楚,獃獃地瞧著我。

「請原諒,海倫,」我這樣說道。

她接連點了幾下腦袋,目光俯視著地板,過後又抬了起來,一遍又一遍地說:「為什麼?哦,你呀!哦,你呀!」她的臉和神態一下子變得衰老了,成熟了,也堅毅了,我站在她身旁,猶如一個孩子。

「喏,怎麼樣?」她最後問道,又在勉強地微笑。

「再跟我講些吧,」我急切地懇求說,「這樣我才能走。」

她的臉部不住抽搐,我相信,她的淚珠就要潸潸落下。但是,她卻出乎我意料地放聲大笑起來,她是怎樣從痛苦中擺脫出來的,我一時弄不清楚,她這時站起身來,輕輕地說道:「來吧,為什麼要這樣直挺挺地站著!」我走上一步,把她摟在懷裡。我們竭盡全力地擁抱起來,當我的不安、惶恐和抑制的啜泣慢慢地鬆弛下來,她卻明顯地變得開朗了,又當我小孩似的溫柔地撫摩著我,還用驚人的愛稱喃喃地喚我,咬我的手指,愛得這樣愚蠢,真是富有獨創性。誰知,一種對激發的熱戀有所抵制的可怕思想,卻在我的胸中開始鬥爭起來,我一時找不到話,只是把海倫拖到我的身邊,她卻有意地,甚至笑逐顏開地親親熱熱地撫摩我,還不時嘲笑我。

「真該快活一下啦!你,這條冰凌!」她對我嚷道,又拉拉我的小鬍子。

我膽怯地問道:「不錯,你現在可相信,事情完全好改變的?即使你真的不屬於我所有——」

她用雙手捧住了我的腦袋,湊上前來注視著我的臉,說道:「不錯,現在一切都好了。」

「那麼,我可以在這兒留下來了,明天再來,可與你父親談談了?」

「是呀,傻孩子,這都允許你去干。甚至還可以穿上禮服來,只要你條件許可的話。明天反正是星期天。」

「真巧,我有這麼一件。」我笑著說,突然變得像個孩子似的,快活得拖著她就走,並與她一起在房裡跳起華爾茲舞來。不料,我們卻給一張桌子的台角擋住了去路,我便把她舉起抱在懷內,她的額頭靠在我的臉頰上,我撫摩著她濃密烏黑的秀髮,直等到她一躍而起,走了回去,把自己那頭秀髮高高綰起,回身用手指威脅著我,嚷道:「父親隨時都會來,我們都是傻瓜!」

我吻了她一下,再吻了一下,不意窗檯外那束鮮花上的木樨,竟粘到我的帽子上。天色已晚,這是一個周末,我來到「鹰鵰」酒鋪,發現各個團體的人員都佔好了座位,我便喝了一杯半升的酒,又玩了一盤九柱戲,然後及早趕回家去。到家後我先從柜子里取出衣服,把它掛在椅背上,滿臉是喜地審視著它。它十分光鮮,像新的一樣,那時為了考試才購置了的,往後幾乎沒上過身。烏黑閃亮的布帛,勾起了我種種莊嚴而隆重的回憶。我沒有立即上床,卻坐了下來,反覆思索,明天對海倫的父親該談些什麼。我明確而清楚地作了排練,我先走到他的跟前,態度既謙遜又尊重,概述他的異議,我的反駁,是呀,還有他和我的想法和表情。我甚至還提高了嗓音,就像一個熟練的牧師,侃侃而談,還帶著必要的手勢,等我躺到床上,還未進入夢鄉之前,我已在朗讀明天談話中可能要用的個別句子。

這是星期天的早晨。為了再一次安靜地深思熟慮,我依舊躺在床上,直到教堂鐘聲響起。到了上教堂的時候,我便穿上華服,至少跟上次考試前那樣,看上去好不繁瑣和窘迫,我又颳了刮臉,喝下了早晨的牛奶,心頭不覺怦怦劇跳。直到禮拜做完,我已等得心急火燎,還沒等禮拜結束鐘聲敲停,我早嚴肅地邁開了緩緩的步伐,我避開了塵土飛揚的小路,顧不了悶熱的天氣和濃重的晨霧,徑自從大街直抵馬鞍溪,走下山谷,來到了我的目的地。我這樣小心翼翼,穿著禮服,扣著高高的領子,以致渾身不由得汗涔涔的了。

我才來到大理石工場,只見不少人從林子里出來,使我感到驚詫和不安,他們有的站立在路口,有的站在莊院里,正在等待著什麼似的,有的三三兩兩,在交頭接耳,似乎在參加拍賣。

然而,我什麼人也不打聽,他們到底在幹啥,徑自從他們的身前走過,才來到宅子的門口,不覺有種奇怪和緊張的心情襲上了我的心頭,我彷彿進入了個特別可怕的夢境。我穿進過道,不料與經理撞個滿懷,我簡短而尷尬地向他問好。跟他在這兒碰頭,我難為情得很,因為他相信我早離開了這兒。然而,他對此好像沒想到過似的。他臉色蒼白,還顯示出痛苦和勞累的樣子。

「怎麼,你也來啦?」他點著頭問道,聲音裡帶著苦澀的味兒。「我擔心,最可愛的人兒,你今天來這兒怕是多餘的了。」

「藍帕爾特先生可在這兒?」我反唇相譏地問道。

「不錯,要不他到哪兒去呢?」

「還有小姐呢?」

他聽後指著客廳的門兒。

「那兒,在房裡。」

倍克爾點了點頭,我正要舉手叩門,那門卻咯吱一下被打開了,有位男子走了出來。我便向房裡看了一眼,只見房內有許多客人圍攏在一起,部分傢具也重新移動了位置。

我這時疑慮重重。

「倍克爾,你,這兒出了什麼亂子?這些人在幹什麼?還有你,你為什麼在這兒?」

倍克爾掉轉身子,奇怪地瞧著我。

「難道你真的不知道?」他問道,聲音聽來變了樣。

「到底怎麼啦?我不知道。」

他便走到我的跟前,雙目直勾勾地瞧著我的臉。

「那你馬上回家去吧,小夥子!」他輕輕地說,又把手按在我的肩上。我的咽喉這時像被狠狠地掐住了似的,一種不可名狀的恐懼感掠過我的全身。

倍克爾用令人驚奇的審視目光,又一次瞧著我。接著,他低聲問道:「昨天你跟姑娘講過話了么?」我刷的一下,臉兒漲得通紅,他劇烈地咳了幾下,這聲音就像在呻吟那樣。

「海倫怎麼啦?她在哪兒呢?」我驚慌失措地嚷了起來。

倍克爾踱來踱去,彷彿已把我忘掉了似的。我靠在樓梯欄杆的柱子旁,覺得有幾個陌生的毫無血色的形象把我憋得連氣也喘不過來了,還有譏誚的聲息從旁邊傳來。這時,倍克爾又走到我的身旁,說:「來吧!」說著,他拾級登上樓梯,直到拐彎的地方。他站在那兒的一級踏步上,我就呆在他的旁邊,我的禮服卻毫無顧忌地發出了窸窣之聲。整幢房子一時變得死一般沉寂,接著,倍克爾開始講話了:

「要鼓起勇氣,咬緊牙關,小夥子。海倫已經離開了我們,就是說,今天清晨,我們來到山岩之下,從溪流中把她打撈起來。——安靜,別說話!別暈倒!對你這個不是絕無僅有的人來說,這可不是笑話!現在可以去看看,擠到那批男人中間去。她安息在那兒的客廳內,看來還是那樣美麗,跟我們把她接回來時一個模樣——不幸得很,你,不幸得很……」

他中止了講話,不斷擺動著腦袋。

「安靜!別講話!講話的時間往後有的是!有關她的事情,我比你更了解!——哦,不,我們別談這些了;等明兒我把一切都告訴你。」

「不,」我懇求著說,「倍克爾,講給我聽吧!我要了解有關這事情的真相!」

「喏,好吧。要解釋這事的來龍去脈,隨便什麼時光,我都可以說。我目前能講的,就是我讓你隨時可上這宅子來,這是對你的一番好意。不錯,這事情過去從來沒人知曉。——是呀,我與海倫已訂了婚約。只是還沒公開罷了,但是——」

話音剛落,我想,我該猛地站起身來,用盡全力,狠狠地摑這經理一記耳光。他似乎也察覺到我內心的意圖。

「別這樣,」他鎮靜地說,目不轉睛地瞧著我。「正如說過的那樣,種種解釋還得另外安排時間。」

我倆默不作聲地坐著。有關海倫,倍克爾和我這故事的全過程,猶如彼此追逐的幽靈,如此清晰和迅速,從我面前飛逝而去。我對此為何不能早點知悉呢?又為何不讓我本人察覺呢?這裡本來到底還有多大迴旋的可能性?只有一句話,一個概念:否則我會默默無語地踏上歸途,否則她目前就不會躺在那兒的客廳里!

我的憤怒漸漸平息下來。我完全感覺到,倍克爾對這事實的真相早已擔足心事,我了解,他該有多大的壓力,因為,他肯定讓人耍了我,如今大部分的罪過都已深深地烙在他的靈魂上了。現在我還必須向他提出一個問題。

「你,倍克爾——你到底愛過她嗎?認真地愛過她嗎?」

他想說話,但聲音卻發不出來。他只是在點頭,一下,兩下,三下。我見他不住點頭,當我看到這個堅強而頑固的男子已突然失音,而他一夜未睡的臉上,塊塊肌肉卻在清楚不過地抽搐,一陣劇烈的痛苦不禁油然而生。

過了好一陣子,我透過潸潸落下的淚水看到那個人已站在我的跟前,把手向我遞來。我接住他的手握了一下,他在我前面慢慢步下樓梯,把海倫長眠的客廳的那扇門打開,而那個客廳正是那天早晨我懷著非常恐懼的心理,最後一次光顧的。

赫爾曼·黑塞(1877—1962),德國作家、詩人, 20世紀最偉大的文學家之一。他是托馬斯曼心中「德國人中的德國人」,唯一能夠代表「古老的、真正的、純粹的、精神上的德國」的作家。「由於他的富於靈感的作品具有遒勁的氣勢和洞察力,也為崇高的人道主義理想和高尚風格提供一個範例」,黑塞獲1946年的諾貝爾文學獎。他享譽世界文壇的作品包括《荒原狼》《悉達多》《輪下》《納爾奇思與歌爾得蒙》《玻璃球遊戲》等。 從1960年代發源於美國的「黑塞熱」開始,他逐漸成為20世紀被翻譯和閱讀最多的歐洲作家,尤其受到青年讀者的歡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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