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者 無歸，不如歸
無歸，不如歸
文|小庄
科學松鼠會成員
徐海燕（1978-2017）
遺傳統計學博士、潛水員
從潘家口回北京的路，在高速和國道間切換數次，及至到了最後一個收費站，雖然是周末的晚上，卻長長排起了車隊來。夜裡11點，紅燈一片，十分鐘也挪不了一步。開車的是朋友亞飛怕我悶，就把車窗半搖了下來。我支著手肘托著下巴，把臉朝向窗外，空中的風吹過來，酸脹感十足，眼淚就大顆大顆地再也忍不住了。
白先勇在上個世紀的小說《謫仙記》中寫過一個場景，車駛過Time Square最繁華的42街，慧芬扒著車窗，「她的兩個肩膀隔不了一會兒便猛烈的抽搐一下，接著她的喉腔便響起一陣喑啞的嗚咽，都是那麼單調，那麼平抑，沒有激動，也沒有起伏。」我想自己此刻情形，可能便與此相似。小說中慧芬在哭一位好友的離世，而現實中的我在哭一位朋友的生死未卜，那是2017年9月8日。
距我與她初次認識的2007年已有十年。那個眼睛圓圓、瘦弱而精靈的姑娘，她叫徐海燕。在微弱的記憶中，那是「2007國際科幻·奇幻大會」進行中的一天，當天活動結束之後，不知是誰召集了個露天流水席，有人來有人走，忽然有人嚷嚷著要介紹徐海燕給我認識。
她瘦，穿素色修身衣服，很精神，洋氣也好看。再一問，還是哥倫比亞大學的遺傳統計學博士，這次是作為志願者來擔任與會的美國科幻女作家南希·克雷斯的隨身翻譯。
徐海燕（左一）在松鼠會成員家做客，參與討論科學議題
這次大會，是迄今在中國舉辦的科幻活動中級別最高、陣容最大的一次，留下了多場讓科幻迷以後也津津樂道的演講——當下因《美國眾神》劇集而更加躥紅的尼爾·蓋曼，他講了其中的第三場「對撞與融合：東西方的想像世界」；南希·克雷斯的「西方科幻小說中的女性」是其中第五場；印象深刻的還有劉慈欣「關於三體世界的最新報告」和羅伯特·索耶「二十一世紀還有科幻的位置嗎？」
這場大會某種意義上來說也算個不小的奇蹟，因為其中幾乎所有國外嘉賓的演講都是志願者來擔任現場同聲翻譯的，承辦會議的《科幻世界》在雜誌上發起了一個招募，便引來為數眾多的應徵者呼應。最後正式委以重任的這一批，水平相當之高，其中更有徐海燕這樣的佼佼者。她是重慶姑娘，從小便在當地有「神童學霸」之稱，本科上的是北大生物系，後來繼續去美國研讀遺傳學。當時她還是一位資深豆瓣用戶，在多個與科幻或女性相關的小組都能見到她的回帖，網名叫作denovo。後來，在翻譯科幻文章或書籍的時候，她一般會署名寇樂眉，偶爾也用denovo。
當天互相介紹之後，她在挨著我很近的地方坐下。我們都屬於在不熟悉的人面前不善言辭的人，互相倒是很對眼，所以就看著對方，安靜而歡喜地笑。和她一起來的還有當時的男友，後來成為了她丈夫，也是一位名校博士，但denovo半開玩笑地讓我們喊他「民科」，「民科」自己也欣然接受，並以極高的科學素養參與了席間好幾個話題的討論。
此後數天，能在會場中偶爾遇見她，當然非常繁忙，一直盡責地幫助南希解決語言不通帶來的小麻煩。會議結束後，11月，《科幻世界譯文版》刊載了南希的小說《保障》，這是denovo第一篇正式進入幻迷視野的譯作，從此她也就走上了科幻小說翻譯之路。《歲月之泉》《出賣月亮的人》《瑪士薩拉之子》《奇點天空》《神經漫遊者》這一串膾炙人口的譯作，陸續產出於此後的幾年間。
一年多後我們創辦了科學松鼠會，邀請她成為了最早一批成員。2008年冬天，松鼠會網站上做了一個叫作「圈圈坐」的欄目，找了十三位在科研領域的松鼠或松鼠的朋友，讓他們介紹自己正在做的課題研究。也是在那個採訪中，當時擔任網站主編的我才第一次搞清楚了這位D姐的身份。
她這麼介紹自己：科學工作者+文藝女青年。ID是很裝x的拉丁文，其實只是專業文獻里一個常用辭彙而已；頭銜是很神奇的留美女博士，其實畢業至今也沒有人管我叫過Dr.denovo，不是不失望的。8歲時寫好了諾貝爾獲獎感言，18歲時覺得只能為科學發展貢獻自己的一份力量，28歲時人生惟一目標就是不要成為科學前進路上的絆腳石，好在這個目標很容易實現，因為我之於科學最多就是恆河一粒沙，應該絆不倒人的。
私下裡的denovo是個特別好玩的人。她告訴我們，拉丁文的de novo意思就是「新的」或者「從頭開始」。至於她的研究方向，準確說叫作統計遺傳學，屬於生物統計學的一個小分支，主要針對遺傳學尤其是人類遺傳學的數據進行統計分析。denovo分析的人類基因組數據主要和複雜疾病相關，比如哮喘、糖尿病、阿爾茲海默症、癌症、心臟病、高血壓、肥胖症、自閉症、精神分裂症、抑鬱症??
2009年，還在北京崇文門的松鼠會第一個小辦公室里，有天回國探親的她帶著「民科」來拜訪，非常正經的，「民科」在小辦公室里給我們四五個人做了場小講座，課題有關他正在做的納米材料，那是一類非常精細的核殼結構，要使用一種巧妙的電化學方法才能獲得。
這對couple一直是我覺得特別有趣的couple之一。想像一下，他們家庭生活的對話里充滿著「哎，你的那個單核苷酸」「對了，你的那個核殼結構」，你就會覺得簡直忍俊不住。
其實接下來的幾年denovo也面臨著博士畢業後的職業選擇以及生活城市選擇問題，那段時間裡，記得不知道是在msn還是什麼聊天工具上，和她聊起過願不願加入一個NGO機構（科學松鼠會經過大約三年多的時間，2012年終於申請成功成為NGO）或一個創業公司（2010年我們開始籌備果殼網）工作。她躊躇了一會兒，說道：「我惟一最擔心的是要去經營一個『人前』的自己，並沒有做好這個準備。」
那是我第一次有種想與她隔空相擁的感覺，而這種感覺此後多次出現——在我收到了《神經漫遊者》的新譯本；在我推薦她前往去年「上海種子」藝術展上做基因檢測公眾講座；在我坐在台下聽她講「什麼是賽博朋克」；還有打開她的「潛水有幾種??」錄音的一系列時刻。我覺得，我們是那種更享受「做事」本身所帶來快樂的人，翻譯、寫作、科研??這一類的事，都帶著那麼點孤獨的自在感，沉迷其中，在意的只是完成每一個階段性的任務，以及對自我的超越。而就在2009那一年，她還迷上了一種更孤獨的冒險：潛水。2015年3月開始，她做了一個專門講潛水的微信公眾號「豆腐專欄」。從技術上來講，她已成為了國內屈指可數的深水潛水員，是國內惟一獲得GUE Cave 2級別認證的女性。
2017年9月6日，她和潛伴孫昊參加潘家口水下長城探索項目，於當天下午失蹤。這個消息第二天才在網上傳開來。松鼠會微信群里，7日中午才有人發了截圖，幾個平常和她聯繫較多的人不約而同地第一反應就是打她的手機。
無人應答。
這消息是我們每個人都無法接受的。剛剛在十天前，8月26日，「科學松鼠會」舉辦了九周年聚會，她還特地從上海趕來，給我們介紹現在的基因檢測到底能在生死兩極做哪些重要的事情。而在此後很長一段時間裡，我可能都會祥林嫂一般地不停和人講讓我抱憾的那次錯過。
聚會前幾天，denovo在群里問，來北京可有人願收留？
我說，來我家。
她說，好耶。
然而聚會當天早上，我收到一個微信，說因為到北京的時間太早，想來想去怕影響我休息，她就偷偷來了，先找個咖啡館坐著，如果醒了可以一起喝咖啡。
我說，哦，那我再睡一會兒。
那時候，總以為喝咖啡的日子還好長好久。
今年4月，我們之間還發生過一次讓眾人傳為笑談的錯過，參加在浙江科技館開幕的「菠蘿科學獎」，兩人分別從北京和上海前往杭州，因為到達時間差不多，她買好地鐵票等我一起出站。然而怎麼也找不到對方，最後打開位置共享，好傢夥，一個在杭州站，一個在杭州東站。
而這一次，在距離我不到300公里的一個地方，再一次，我找不到她了！我趕到那裡，茫茫的一片水，小快艇開過去，開了十幾分鐘。那一帶在1977年之前還是一個村落，後來修建水庫全部被淹沒，所以在平靜的水面之下有著複雜的地形，也因此成了潛水愛好者一大去處。denovo此行，本意是想和同伴一起摸索水下的村落和古長城，畫出一張引導圖來指引之後的潛水者。
接下來一兩周，是「藍天救援」「勞雷工業」等近十個搜救團隊沒日沒夜地聲吶掃描，圖像分析，機器人下水拍攝，各種輔助的設備作業。活動組織方在第十三天向外公布說，在水下找到了兩位失事潛水員的遺體。電腦記錄顯示，他們在上升過程中受到了不明外力的破壞性干擾。事故原因尚在調查之中。
我一直在想，在冰冷的水下，她經歷了什麼。這個問題讓我數夜無法入眠。
9 月 8 日下午，雖是晴天，湖面上霧氣籠罩。在潘家口水庫失事地點，搜救的潛水員和船隻仍在搜尋線索
圖 / 小庄
這種失去，甚至不只是悲傷那麼簡單，那是一種對人生中不可避免的或然的無力，甚至是質疑。在潛水這項運動中，denovo是絕對小心謹慎的，2012年，上海場「萬有青年燴」演講上，她給聽眾介紹潛水的危險性時總結道：絕大多數事故發生的原因是人為錯誤，絕大多數事故是可以避免的。潛水員應該對自己負責。
事故發生後，我們忍不住一遍遍分析，這其中的人為錯誤是什麼，為什麼沒有被避免，還有誰應該為此負責。
海外的潛水論壇上也有人在討論這次事故。她在紐約的同學舉行了追思會。而在幾天前，南希·克雷斯在Facebook上用英文寫了一段緬懷：我剛剛得知徐海燕逝世於潛水事故，她是我10年前去成都時的翻譯，是一個非常棒的人。幾年裡我們一直保持著聯繫，她還發過一些她孩子的照片給我。她遇難的這個消息讓我真的非常難過。不知為何我總覺得自己還能再次見到她，雖然這已經不可能了。
denovo曾經寫過一個短篇的科幻小說，叫作《水邊的伊蓮娜》，裡面的女主人公伊蓮娜是個考古學博士，為了完成學位論文，穿越回了春秋時期，眾人還以為她是孔子，等到她搜集完論文材料，就趕緊跳下水穿越了回來。臨走前留給弟子顏回一段話，顏回在竹簡上記下兩句：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
刊於《財新周刊》2017年第3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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