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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敢在深夜散步的一家人

《念念》劇照

「她想當科長,就當上了!她想要兒子,就懷了二胎!天底下,到哪裡找這樣的好事?只要她敢生下孩子,我就敢到紀委去舉報她!」

大年初三,風雪交加,大約晚上九點多鐘,我從朋友家裡小酌出來,在路邊,又看到趙微一家四口人在靜靜地散步,兩個孩子小臉兒都凍得通紅。

趙微和我從小在一個大院里長大。小時候很兇,經常和我吵架,在路上碰見,兩個人都是叉著腰,梗著脖子,誰也不搭理誰。但隨著年歲漸長,人到中年,反而願意和從小長大的鄰居說一些掏心窩子的話了。

我也知道她為什麼只會在晚上,才帶著孩子出來散步。

互相拜了年,沉默了一會兒,趙微突然仰起頭,語氣平緩地告訴我,準備年後就向單位提出辭職了。她說,現在只要一看到張建軍的影子,晚上的噩夢就會像架上的葡萄,一串接著一串。這幾年,她都快忘了怎麼笑了。

她丈夫也在一邊嘆著氣說,是呀,這十多年來和建軍的恩恩怨怨也該結束了。

1

趙微和張建軍最初的那點事兒,發生在上個世紀九十年代末。

都說女大十八變,趙微長大後性格變得低調靦腆,原本父母給她起的名字是「薇」,後來上了大學,趕上《還珠格格》全國熱播,她就把名字改成了「微」。她很愛笑,一笑起來,春暖花開,笑完又總是趕緊低下頭,一副很不好意思的樣子。

大學畢業後,趙微被招錄進了機關。她個子高挑,又帶著一種獨特的韻味,讓機關單位里的同事眼前豁然一亮。那時他們的科長姓白,他常說,「小趙就像是從油畫中走出來的人」。

那時的白科長,四十歲不到,頭頂已經半禿,人矮且胖,一陷到椅子里,下巴頦兒上的肥肉就會滾到胸前。他看女同事的眼神,總是色迷迷的。

趙微第一次去科長辦公室送文件時,白科長竟然毫無徵兆地就握住了她的手。趙微大駭,抽出手,摔門而去。後來她說,當時噁心得像吃了綠頭蠅,差點吐了出來。

這些,張建軍都看在了眼裡。

張建軍和趙微是校友,已經在科室工作了兩年,是單位的業務骨幹,很多事情,白科長都需要和他討論。

作為師兄和同事,張建軍開始悄悄替趙微解圍。趙微到科長辦公室去送文件資料,或被要求彙報工作乃至思想動態的時候,只要看到白科長急急地將門掩上,張建軍立即就會起身過去敲門,力道十足。白科長無奈,只能滿臉怒氣地拉開門,於是張建軍就開始神情嚴肅地彙報工作。

趙微心知肚明,很感激這個比她矮了半頭的男人。

1999年3月2日,農曆正月十五,下午快要下班時,白科長突然來到了趙微面前,將厚厚一沓資料砸在她的辦公桌上。然後雙手抱著肚子,以一種不容辯駁的口吻,命令她馬上把全部資料輸入到電腦里,「明天局裡就要」。

趙微知道這是刁難,心中一急,眼淚都快流了下來。她抬起頭,白科長那雙色迷迷的眼睛正看著她,讓她不由地打了個冷顫。

白科長離開後,張建軍默默走了過來,坐在她身邊,按亮了另外一台386電腦。那天晚上,兩個人埋頭工作,連晚飯都沒有吃。

大約到晚上十點鐘,空曠的辦公樓里竟傳來了腳步聲,由遠及近,後來,不知何故,又消失了。

夜裡十二點,兩個人才將資料全部錄完,走出了辦公樓。渾黃的路燈在大雪中閃爍。並排走在一起時,趙微看到張建軍的灼灼目光,不禁心中一震。道別時,張建軍紅著臉,將一封情書慌亂地插到了她的口袋裡,然後落荒而逃。

第二天早上,趙微將厚厚一沓資料交還給白科長,並告知已全部錄完,白科長只是輕描淡寫地哼了一聲,連頭都沒抬一下。

後來,趙微想了好多天,寫了一封措辭堅決的信,交給了張建軍。她說,她從內心裡感激這位師兄,但也僅僅只是感激,不是愛。

從那以後,儘管該敲科長門的時候依然會敲,但張建軍開始有意無意地迴避趙微了。有時在路上遇見,人是不躲,但目光卻躲了起來。

沒多久,趙微就嫁人了,丈夫名校畢業,家境殷實,開著好幾家藥店。在趙微的婚宴上,張建軍就像喝涼白開一樣,一杯杯地灌著52度的五糧液。那種一心求死的喝法,讓所有來賓都目瞪口呆。

兩個月後,張建軍也和科里一個一直暗戀他的女同事結了婚。他們沒有辦婚宴,選擇了旅行結婚。

後來,趙微夫婦多次邀請張建軍夫婦聚餐,都被張建軍拒絕了。反倒是白科長每請必至,偶爾還會喝得酩酊大醉,讓趙微的丈夫不得不給他在酒店開房間。

當然,白科長再也沒有騷擾過趙微,因為後來科里又來了三個年輕漂亮的女同事。

2

2008年的秋天,白科長出人意料地被提拔為副局長。

新科長任命到來之前,局裡指定張建軍暫時負責科里的事務。科里十幾個同事都猜測,未來科長之位非張建軍莫屬了,因為無論是業務水平還是資歷,他都是當之無愧。

張建軍也多次與心腹下屬分析科里的形勢:工作8年以上而且學歷是本科生的,只有他和趙微。但首先,趙微不是黨員,星期天還常常和母親一起去教堂做禮拜;其次,局裡還從來沒有女性當科長的先例;最重要的是,趙微是一個沒有野心的人,不會主動爭取晉陞。

這麼一想,張建軍心裡也就踏實了,然後,潛意識裡開始把自己真的當成了科長,看趙微的眼神也不再飄忽了。

他抽煙再也不去吸煙室了,在辦公室里直接就點上。當初白科長叼著煙到辦公室交代事情時,他還和大家私下裡都說白科長沒素質,讓大家抽二手煙。

同事們在酒店訂了一桌宴席,說是要為「張科長」提前慶賀一下。張建軍竟然沒有拒絕,躊躇滿志地坐在了主位上,和大家談笑風生,頻頻舉杯,來者不拒。

中途,服務生小心翼翼地端上來一大盆熱氣騰騰的西湖牛肉羹。張建軍神色自若地拿起自己用過的勺子,探起身,旁若無人地放到湯盆里,用力攪了攪,然後盛了一勺,放進嘴裡,咂了咂,最後神情嚴肅地說了一聲:「味道鮮美,大家享用吧!」

趙微突然覺得心底很是悲哀,借口說不舒服,提前走了。

一個月後,事情發生了大翻轉,任命科長的文件發下來了,新任科長竟然是趙微。

包括趙微在內,全科的人都很吃驚。消息宣布完,張建軍一下子癱倒在椅子上,面若死灰。過了半晌,他起身不顧一切地闖進了白副局長辦公室,大聲地質問為什麼是趙微而不是他。

白副局長先給張建軍倒了一杯熱茶,然後遞給他一支煙,最後才不緊不慢地向這位業務骨幹解釋:對女幹部、黨外人士要重點培養,這是黨的一貫政策,你為老黨員,不應當不知道的。任命是組織上集體討論決定的事情,不是我一個人說了算的。

張建軍雙手摳著椅子,渾身顫抖,一句話也說不上來,眼淚卻流了出來。

不久後,科里開始流傳:就在趙微當上了科長的幾天前,趙微老公和幾個局領導打麻將,手氣非常差,輸了不少錢。因為涉及到領導,大家也都只能是偷偷說說,有人並私下裡替張建軍鳴不平。

趙微也聽到了這個說法,回家質問丈夫是否屬實,這位連鎖藥店的老闆一句話也不說,只是神神秘秘地笑。趙微追問得急了,他便跑到陽台上,抽起煙來,還得意地吐起了煙圈。趙微一下心裡全明白了,一剎那,她覺得自己也很骯髒。

覺得有愧於張建軍,趙微也開始有些躲他了。有時在路上不期然撞見,人是躲不開了,但目光卻躲了起來。

張建軍從趙微的神情里看出了東西,但沒有真憑實據,雖然憤恨,但也無計可施。有同事說:現在張哥看趙科長,目光銳利得像刀,而張哥媳婦看趙科長的眼神,就像砒霜,恨不得一下子就把趙科長毒死。

俗話說,「三個劫道的,不如一個賣葯的」,趙微丈夫的藥店生意做得雖然風生水起,但二人結婚多年,竟一直沒有孩子。於是張建軍逢人便說,這就是報應。

不過後來趙微丈夫看了不少醫生,吃了數以噸計的中藥,夫妻倆終於在2010年有了一個女兒。

3

2013年8月,已經快四十歲的趙微發現自己竟然又懷孕了。但作為國家公務員,按照計劃生育政策,她是不能生二胎的。

趙微想了一天,頭有些疼了。晚上,滿身酒氣的丈夫回來,她將懷孕的事情說了,丈夫聽後,欣喜異常,高聲喊著,「老天有眼啊,我也要有兒子了!」

趙微提醒他公務員不能生二胎,丈夫很不屑地揮了揮手說:「現在沒人管這檔子閑事了。車到山前必有路,天底下,那麼多公務員都生了二胎,人家怎麼辦,咱們就跟著怎麼辦!」

趙微的父母和公婆知道她懷孕後,也都強烈要求她生下來。她太想留下這個孩子了。

一個月後,丈夫告訴趙微,他聽說趙微的單位明年二月份有一個去香港交流學習的指標。指標原本不是趙微的,但經過他的努力,終於爭取到了,到時候,她在香港把孩子生了。趙微聽了,心裡踏實了很多。

趙微開始時常在辦公樓衛生間里劇烈嘔吐。更可怕的是,有次,她吐完回頭一看,竟然驚詫地發現,張建軍媳婦正在她背後直勾勾地看著她在那裡翻江倒海。

後來,她在醫院婦產科排隊做產檢,不經意間,頭向左一歪,竟瞥見了窗外帶著口罩的張建軍,他就那麼冷冷地看著她。

果不其然,科里乃至局裡,都傳出了這樣的流言:趙科長懷孕了。

「這是明目張胆挑戰基本國策啊!」

「怎麼就沒有人管一管呢?」

趙微去局裡開會時,張建軍在科里常咬牙切齒地說:「她想當科長,就當上了!她想要兒子,就懷了二胎!天底下,到哪裡找這樣的好事?只要她敢生下孩子,我就敢到紀委去舉報她!」

白副局長也聽見了傳言,他拍著趙微的肩膀,語重心長地點撥她說:「小趙,可不能做糊塗事!基本國策可不是鬧著玩的啊!」

趙微只得慘慘一笑,說最近身體不好,胃疼得很。

假話可以說,但肚子卻騙不了人。好在已經是冬季,趙微穿起了肥肥大大的衣服,倒也能遮擋得過去。只是,張建軍媳婦的目光每天仍像雞啄米一樣,在她渾身上上下下啄個不停。尤其是肚子,眼睛恨不得變成彩超機。

4

日子就在這樣提心弔膽中一天天過去了,轉眼快到了年底。

早上梳頭時,趙微覺得脖子上突然凸出了兩個疙瘩,不痛不癢。過了一周後,疙瘩竟然長大了不少,而且還有些痛了。她去附近的社區醫院,找相熟的醫生拍了個片,醫生看了片子馬上就嚴肅起來:「你還是去大醫院,再看看吧。」趙微盯著醫生不說話,過了一會兒,醫生說,好像是腫瘤。

趙微覺得有些恍惚,緩過神後,給丈夫打電話。夫妻二人匆匆去了一家三甲醫院,結果真是腫瘤。醫生建議她去北京再看看,如果切片顯示是良性,那就沒什麼大問題了,否則可就難說了。趙微聽後,像被抽了魂,人高馬大的丈夫像個孩子,當場就哭了出來。

趙微拿著診斷書去請病假,白副局長看到「腫瘤」兩個字,也很驚詫,一邊簽字,一邊忙不迭地說:「快去看病!快去看病!這幾個月,人們胡說八道,可委屈了你啊!」

說完,還打電話把張建軍叫了過來,將薄薄一張診斷書甩到他面前。張建軍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地看了足有五分鐘,突然很不屑地笑了起來:「又想騙人!真卑鄙啊!這種診斷書,網上100塊就能買兩份!」趙微聽了,臉漲得通紅,她緊緊盯著張建軍的眼睛,狠狠罵了一句「混蛋!」然後掉頭就要走。

在一旁若有所思的白副局長突然問了一句:「小趙,你的胃病好點了么?」

到北京的醫院,趙微脖子上的疙瘩被確診為良性腫瘤,手術切除得非常成功。術後的第五天,白副局長、工會主席,加上強烈要求一起來的張建軍,一行三人來到了醫院,代表組織和同事,前來看望趙科長。

看到面色慘白、脖子上綁著厚厚紗布的趙微時,白副局長竟然有些傷感,回去的路上,把張建軍罵了個狗血噴頭。

科里的同事們後來也都說張建軍真不是個東西,人家趙科長得了腫瘤,他不但一點同情心都沒有,還到處說人家造假,說人家懷孕,真是缺德。

4個月後,趙微在北京生了一個兒子。這時,二孩政策的話題正在被社會上熱烈討論,有的地區已經試點,允許夫妻雙方有獨生子女的家庭要第二個孩子。但趙微的情況,仍舊不符合我們當地的政策。

病假結束後,趙微回到了單位,觸到張建軍怨恨的目光,知道他們之間已永遠不可能和解了。張建軍一直堅信趙微懷過孕,但他沒有再造謠言。

從趙微回來以後,他就像一個偵探,開始頻繁出沒在趙微以及她父母和公婆住的小區里。這使得趙微夫婦每次去看兒子,心裡都無比緊張。趙微丈夫索性在鄰市買了一套房子,讓父母帶著兒子過去居住。每個周末,夫妻倆驅車兩個多小時,去看望老人和兒子。

但他們仍然不確定是否擺脫了張建軍,有一次,一家五口人開車去公園玩,路口等紅燈時,趙微恍惚之間,竟然覺得在後視鏡里看到後車有張建軍的臉,條件反射一般尖叫起來,驚得路邊的交警都跑了過來。

後來,趙微夫妻倆再也不敢領兒子出去玩了,一家人只能等夜深了,才出去散步。

一路小心謹慎,這才換來了一年多的相安無事。

2016年1月1日,全面二孩政策正式開始實施。張建軍夫婦雖然都已四十多歲,但仍然要了二胎,算是積極響應國家號召。去年年底給兒子辦滿月宴前,已經老死不相往來的張建軍竟然給趙微發了請柬。酒席上,趙微看到張建軍一家四口其樂融融的樣子,想到自己的兒子都已經快三歲了,還不能光明正大地和自己一起出去散步,禁不住悲從中來,眼淚刷地掉了下來。旁邊已退居二線的老白問她怎麼了,她抹了把眼淚,笑著大聲說:「看到老張人到中年,兒女雙全。我是為老張高興啊!」

今年4月,趙微辦好了辭職手續,全家搬到了南方。

編輯:朱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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