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談紅樓夢：為何說賈寶玉是在替天下男人還債？

一直在苦苦思索，賈寶玉博愛的基礎是什麼?難道真的就是如人所說的花心，如果真是這樣，賈寶玉的格調就低了，《紅樓夢》的格調就低了，曹雪芹的格調就低了。

第四十四回，夾在賈璉和鳳姐之間的平兒平白無故遭了冤屈，鳳姐打，賈璉打，真的好可憐。平兒是這樣說的：

「二奶奶倒沒說的，只是那淫婦治的我，他又偏拿我湊趣，況還有我們那糊塗爺倒打我。」說著便又委曲，禁不住落淚。

平兒的話，令人動容，鳳姐情急之下的誤解也就罷了，尤其是後面一句，不免心酸，賈璉居然為了鮑二家的打平兒。

平兒對賈璉，是怎樣的好，幫他藏頭髮，拿錢給他葬二姐，可是賈璉呢?如此薄情負心。

我曾經分析過，平兒是認命的，是喜歡賈璉，願意為賈璉付出的，平兒的心酸就在這裡。

這時候，就發生了一段寶玉溫柔安慰平兒的故事。

首先是道歉。原文如下：

寶玉忙勸道：「好姐姐，別傷心，我替他兩個賠不是罷。」平兒笑道：「與你什麼相干?」寶玉笑道：「我們弟兄姊妹都一樣。他們得罪了人，我替他賠個不是也是應該的。」

其次是幫著平兒換衣裳。原文寫道：

「可惜這新衣裳也沾了，這裡有你花妹妹的衣裳，何不換了下來，拿些燒酒噴了熨一熨。把頭也另梳一梳，洗洗臉。」一面說，一面便吩咐了小丫頭子們舀洗臉水，燒熨斗來。

第三是幫著平兒理紅妝：

寶玉一旁笑勸道：「姐姐還該擦上些脂粉，不然倒像是和鳳姐姐賭氣了似的。況且又是他的好日子，而且老太太又打發了人來安慰你。」平兒聽了有理，便去找粉，只不見粉。

寶玉忙走至妝台前，將一個宣窯瓷盒揭開，裡面盛著一排十根玉簪花棒，拈了一根遞與平兒。又笑向他道：「這不是鉛粉，這是紫茉莉花種，研碎了兌上香料制的。」

平兒倒在掌上看時，果見輕白紅香，四樣俱美，攤在面上也容易勻凈，且能潤澤肌膚，不似別的粉青重澀滯。然後看見胭脂也不是成張的，卻是一個小小的白玉盒子，裡面盛著一盒，如玫瑰膏子一樣。

寶玉笑道：「那市賣的胭脂都不幹凈，顏色也薄。這是上好的胭脂擰出汁子來，淘澄凈了渣滓，配了花露蒸疊成的。只用細簪子挑一點兒抹在手心裡，用一點水化開抹在唇上，手心裡就夠打頰腮了。平兒依言妝飾，果見鮮艷異常，且又甜香滿頰。寶玉又將盆內的一枝並蒂秋蕙用竹剪刀擷了下來，與他簪在鬢上。

關於化妝的細節，寶玉的種種貼心就不說了。這裡要注意一個細節，那就是「寶玉又將盆內的一枝並蒂秋蕙用竹剪刀擷了下來，與他簪在鬢上。」還記得寶玉也曾經和香菱發生過埋下夫妻穗與並蒂蓮的事情嗎?

那件事情固然預示著八十回後寶玉和香菱的交集，但其實還預示著寶玉對香菱的「用心」。這裡，其實也一樣，這枝寶玉親自剪下來為平兒插上的並蒂秋蕙，表現的正是寶玉對平兒的「用心」。

我們知道，寶玉是深愛著黛玉的，這一點是不含糊的。但是，寶玉為什麼又對其他的女孩這樣的用心呢?這是花心嗎?不是的，如果是花心，那就是調笑無厭了。來看看寶玉為什麼這樣對平兒用心吧。

第一，平兒是個好女孩。所謂「且平兒又是個極聰明極清俊的上等女孩兒，比不得那起俗蠢拙物」。注意，寶玉不是對所有女性都好的，那些混賬婆子他是厭煩的，寶玉喜歡的女孩都是品貌俱佳的女孩。

第二，很少有機會對平兒用心。所謂「寶玉素日因平兒是賈璉的愛妾，又是鳳姐兒的心腹，故不肯和他廝近，因不能盡心，也常為恨事」。

第三，發自內心的憐惜平兒。所謂「忽又思及賈璉惟知以淫樂悅己，並不知作養脂粉。又思平兒並無父母兄弟姊妹，獨自一人，供應賈璉夫婦二人。賈璉之俗，鳳姐之威，他竟能周全妥貼，今兒還遭荼毒，想來此人薄命，比黛玉猶甚。想到此間，便又傷感起來，不覺洒然淚下。因見襲人等不在房內，儘力落了幾點痛淚。」

如果，我們把這件事情和香菱的事情聯繫起來，平兒是賈璉的妾，香菱是薛蟠的妾，如果，我們把寶玉道歉時說的話「我們弟兄姊妹都一樣。他們得罪了人，我替他賠個不是也是應該的」。

再思及平兒「賈璉之俗，鳳姐之威，他竟能周全妥貼，今兒還遭荼毒，想來此人薄命，比黛玉猶甚」的話聯繫起來，就會發現，寶玉的博愛，是推己及他，從對黛玉的愛情蔓延開來的，他深深的愛著黛玉，因為黛玉父母雙亡，也深深的憐惜著那些和黛玉一樣苦命的女孩。

仔細想想，香菱、晴雯、平兒，哪一個不是孤兒?再仔細想想，寶玉其實是因為愛著黛玉，而看到那些和黛玉一樣優秀卻得不到愛反而遭到荼毒的女孩才感覺到痛苦的。這就是寶玉博愛的基礎。

可以這麼說，這些女孩的薄命，父母雙亡是一方面，被男子糟蹋是另一面。其實，說穿了，推己及人，寶玉說男兒都是泥做的，污濁不堪，女兒都是水做的，聰明俊秀，這樣的論斷，其實已經定下了男兒負女兒的基調。

如果把普天下男子看做兄弟的話，寶玉的博愛，難道不是想替天下負心的男兒還債嗎?是的。就是因為寶玉有這樣一種深深的負罪感，他才會情不自禁的想要憐惜那些被男人們傷害的女孩，想要儘可能的安慰她們，補償她們，逗她們開心，讓她們快樂，寶玉，真的是在為天下男人還債啊。

可惜，無數的男人和女人看不到這一層，反而誣之花心。說句實話，認為寶玉花心的男人，是骨子裡並不尊重女性的男人，因而看不到這一層;認為寶玉花心的女人，是骨子裡習慣了不被男人尊重的女人，因而看不到這一層。

時至今日，這樣的人居然還是大多數，寶玉有知，豈不悲哉?雪芹有知，豈不悲哉?

天下能有幾個男子，像寶玉那樣還黛玉的債？其實，歷史的車輪，很多時候，並不是如我們看到的那樣，走了很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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