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維: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
望長安,眉聚風雲,目朗日月,對殤雲天。
即使隔了千山萬水,穿越歲月輪迴,他儒雅的氣質和廣博的才學依然璀璨了半個盛唐,妙絕古今。他就是被後人稱為「詩佛」的王維。
與同年出生的唐朝歷史上另一位偉大的詩人李白相比,王維的影響力似乎稍遜些,而在唐朝,王維的名氣要遠在李白之上。究其原因,一方面可能因為王維才學廣:書、畫、詩、樂都有鑽研;另一方面,王維出生王胄貴族,是士族大家走出的才子。這個寫下「新豐美酒斗十千,咸陽遊俠多少年」的奇才,年少時可謂是意氣風發、躊躇滿志:
少年行
出身仕漢羽林郎,初隨驃騎戰漁陽。
孰知不向邊庭苦,縱死猶聞俠骨香。
這樣玉樹臨風的白衣秀士,和當時出色的上層名流:高適、裴迪、李龜年、崔顥等在岐王宅里吟唱著他對友誼不盡的珍重:
相思
紅豆生南國,春來發幾枝。
願君多採擷,此物最相思。
也是在岐王宅里,他遇見了對他的才學品貌都十分仰慕的玉真公主,被奉為座上賓。然而這個他人眼中「妙年潔白,風姿郁美」的男子一生都只有一個妻子,哪怕後來妻子年紀輕輕就去世,他也是孑然一身,終身不娶,除卻巫山非雲也。
因為寫一手好詩,工於書畫,而且還有音樂天賦,20歲那年他迎來了他人生的「巔峰」——他中了狀元。能力出眾,又工於音律,皇帝任命他為「太樂丞」——管理樂隊的伶官。這樣一個官職對於一個滿腹鬥志的青年來說是無稽且無奈的,而當時整個唐王朝的掌舵人——玄宗帝也是個沉溺音律、醉於《霓裳羽衣曲》的「不朝之君」了!
如此著罷!
青春年少總是性情率真,王維亦是個性耿直。唐玄宗的大哥寧王,霸道風流,在王府蓄養了數十家妓。有日寧王宴請王維和其他賓客時,召一個賣餅男子進府,誰知其中一個家妓見了這男子竟凄然淚下,原來此女是寧王強奪的人妻。在場的王維當即揮墨寫下了《息夫人》:
莫以今時寵,能忘舊日恩。
看花滿眼淚,不共楚王言。
楚王滅了息國將春秋四大美女之一息夫人據為己有,然而息夫人因心有怨恨始終未主動和楚王說一句話。王維用這樣的典故諷喻寧王強佔他人妻,寧王是個聰明人,將此詩聽得真切。最終這首詩使人家夫妻團圓。
人生有太多的未知,儘管不能大展宏圖,但眼下的官僚生活也算是順遂安穩。他想不到,等待他的,是一場比仕途不如意更為可怖的噩夢。
玄宗天寶年間,長安爆發安史之亂,玄宗帝攜楊玉環及一干大臣出逃,王維沒有及時逃出。這樣一個才華早顯的音樂家、詩人被安祿山俘虜了。安祿山任命他重新出任樂官,為自己「登基」作曲寫歌。他吞服藥物佯作病重推脫,還是沒能逃過此劫——名聲在外不得不出。在自己乃至整個家族的生與死面前,要做選擇其實是痛苦的,因為這在儒家道德里,被稱為「叛國」;不然,便是整個家族的傾覆。安祿山「登基」奏樂時,王維躲在宮廷一角暗自哭泣。
政治對個人的評價通常是絕對的,叛亂被平定後,玄宗回朝,王維因出任過「偽職」入獄獲刑。他的弟弟王縉因輔佐唐肅宗登基獲分封為官。眼見兄長有性命之憂,王縉以官位作為交換,保釋出了獄中的王維,並出錢為他在陝西輞川買了地,置了屋。從此,王維與政治再無交集。經過這場重大的變故,他深感命運無常,剛到輞川別墅時,從宦海中抽身而出的他情緒是頹唐而哀傷的:
孟城坳
新家孟城口,古木余衰柳。
來者復為誰?空悲昔人有。
「古木」「衰柳」之地即是廢墟,「新家」輞川原本也是一個貴族所住過的地方,名士宋之問也曾在這裡定居。繁華過盡,如今衰敗情景盡入眼帘;而自己歷經盛唐開元之治到形如廢墟的「安史之亂」後的唐朝,人生經歷和眼前之境何其相似!這本是生命無奈、哀傷心境的流露!
人已中年,他開始潛心佛理,注重心境安寧。歷經浮沉的他常常於悠閑中體悟到生命的禪機禪理:
終南別業
中歲頗好道,晚家南山陲。
興來每獨往,勝事空自知。
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
偶然值林叟,談笑無還期。
一個人走著走著,走到水不見了,索性坐下來,看見山嶺上雲朵湧起。原以為到了盡頭,不想又見妙境無窮,那麼人生之境又何嘗不是如此呢?王維被稱作「詩佛」,佛學中的禪宗寄語常常是極其精短簡明的,「一花一世界,一葉一菩提」,讀之思之,重在「悟」的過程。王維的詩也通常如此,簡明的詩句,不多言語而意境全出,因為詩人的心是清明澄澈的:
白石灘
清淺白石灘,綠蒲向堪把。
家住水東西,浣紗明月下。
白石灘是輞水邊上的一處河灘,但在王維的筆下,這一處平淡無奇的河灘成了一個明凈清雅、空靈韻致的世界。,他的心與外境——一山、一石、一花、一溪在某一時刻一旦邂逅,便成相知。原來,所謂禪,並不一定在殿堂廟宇,青燈古佛;並不一定就是參禪打坐,經書為伴。真正的覺悟,就在這自然美景中,當自己已成為山水花草的一份子時。
王維工畫,蘇軾稱他的詩亦是「詩中有畫,畫中有詩」,在他的後期作品裡,不論詩與畫都呈現「白描」的特點——純粹客觀的自然世界。
辛夷塢
木末芙蓉花,山中發紅萼。
澗戶寂無人,紛紛開且落。
芙蓉花,花開花落,本該是一種自然的常態,王維又引導我們思考人生的狀態:我們活著常常是為別人,經歷了繁華或幻滅的我們,能不能為自己的存在而存在,在無人問津的時候,是不是像山中寂寞的芙蓉一樣可以開了,謝了?無人來時,生命還可以為自己而存在,美麗?獨居,獨處,也可獨自歡樂:
竹里館
獨坐幽篁里,彈琴復長嘯。
深林人不知,明月來相照。
這便是隱逸者的生活情趣:一個人月下獨坐,彈琴長嘯。清靜安詳的世界裡,夜靜人寂,人景合一。即便有人來,也因著「深林」而不易為外人所知;即便無人來,有幽篁、深林、明月相伴,置身於幽深茂密的竹林之中「彈琴」「長嘯」本就是超凡脫俗的事——世間高雅閑淡的人與事本就不容易引起他人共鳴的。
「我心素已閑,清川淡如此」,寫山、畫水、看人生,開創了田園詩派的的「詩佛」以他的的淡遠之境,閑逸的人生態度沉澱了盛唐的浮躁,影響著千古來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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