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
首頁 > 最新 > 孩子,我不想你在懸崖上放羊

孩子,我不想你在懸崖上放羊

圖 韓松

羊價的下跌,像是斷崖崩落,前年小羊千元一隻,去年落到800元,今年更跌至400元,收羊人無情的報價讓河谷盡頭的塔吉克人完全不知所措。

編者按:

從2014年下半年開始,直到2017年上半年,我和攝影師趙俊霞搭檔,走訪了內蒙、新疆、貴州、四川、廣西等十餘個偏遠省份的近百位受救助孩子。

每到一處和孩子家庭共同生活作息數天,直觀確切地感受他們的生存條件、日常勞作和心靈狀態,也探訪父母或者孩子自己在城市邊緣的生活狀態。

在草堆或者木板代替的床鋪上,在漏下帶著煙塵雨點的屋頂下,在一失足就性命不保的小路上,在難以下咽的連皮粗糧里,在貧窮、臟污和疾病一起熠熠發光的院落里,我領會到了孩子們生存的質地,和他們如何掙扎著擺脫地面,在陽光下開出燦爛花朵的勇氣。

他們並不遙遠,就在我們之中。一旦我們打開眼睛和耳朵,會發現世界不再寂靜,布滿了條條奔騰的瀑布,每個人的生命,都是一滴潑濺的水珠。

此文為《寂靜的孩子》連載第二篇。

暮色落在川道里,風颳了起來。山峰發出嗚嗚聲,有什麼東西在鬆動,搖晃,將要滾落下來,砸上屋頂。

河依舊汩汩流動,離人世不遠不近,帶著暗中一成不變的調子。沙地上散落的土屋,透出昏暗的燈光。

用煤爐取暖的大炕上,帕爾哈提和爸爸準備明早進山的行囊。即使是到低山牧場,並非攀上雪線的山脈,來去也需要八個鐘頭,備好水、饢和核桃是必需的。

這是帕米爾高原的北麓,從縣城阿克陶須乘車九個小時,翻越十月間積雪的大坂,順大河而上,一路是懸崖上刳出的土坯便道,不時有墜河之虞。從冰川發源的大河,切開了兩岸陡峭如刀劍的峭壁,順著河谷奔流去到塔克拉瑪干沙漠,匯入塔里木河,沿途罕有人跡和植被,只見赭色和黑色紋理的山脈。

塔吉克人聚住在河谷源頭,放羊的牧場則掛在峭壁頂端的高山草甸。日常的生計,就牽曳在高山和峽谷的落差中。

1

屋子是三合土的牆壁,看去像是灘地一塊坷垃,或者一個蹲在地上的塔吉克人。里外兩間,屋頂有雨水滲流的陳跡,所有的色彩都在外間,來自三面炕上堆疊的繡花綢被。

被褥是塔吉克人首要的財富,全家的臉面。綢子被面點綴金線紋路,既顯示了家底殷實,又包含著從古傳承針線手藝的精巧。層層堆疊,直到屋頂,在室內散發幽微光線,似乎自有的光源。有客人來了,抽下一兩床。自家人住在裡屋,顏色黯淡許多,鋪蓋半新不舊的被褥。

帕爾哈提家的被褥沒有別家多,遮不住三面牆,頂不齊天花板,也缺乏那種幽微閃光的變化。

帕爾哈提的父親四個兄妹,有兩個聾子,一個聾子叔叔跟著爺爺過,需要帕爾哈提家照應。帕爾哈提的父親早年成績出眾,考上了高中,卻因家貧輟學,母親也只上到六年級,父母想在孩子身上實現心愿,帕爾哈提的哥哥姐姐都在外上學,這加增了家庭的負擔,也縮減了外間大炕上被褥堆疊的厚度。

屋裡燈光昏暗,聾叔叔打手電筒給帕爾哈提照明做作業。電力源於自家建造的小水電,因水流變化忽明忽暗,有時被落葉堵住,慢慢停轉,黑白電視上的圖像萎縮,拉出一根下凹的線條,帶著輕微的嘶聲消逝。

傍晚時分,帕爾哈提和父親去清理小水電站。

水電站在河心的沙洲上,帶著悠長又似微不足道的引水堰道,似乎出自幾個不經意的孩子之手,一半積滿落葉。父親閘好泄水的豁口,河水汩汩而來。小小的發電機台座,輪軸周圍也積滿落葉。水輪機外殼也是木質的,只有軸心部分用了不多的鋼鐵。父親一把抱起了水輪機,讓新來的渠水沖走落葉,帕爾哈提一片片捋出卡在輪軸間的剩餘。父親放下輪機,水流激出深深漩渦,木質的輪機葉片開始洶湧轉動,通過輪機轉變為電力,一根電線輸往河灘上的幾家人。

這個自製的小水電站一共花了4000,包括請工程師的500,帕爾哈提家和鄰居親戚集資,加上眾人的勞力,合夥用電,已經使用了五年。

這裡的機械總是留著半手工的痕迹。電站之外,重要的裝置是磨坊,藉助大河的水力,磨製包穀和麥子。水流由像電站一樣長長的堰道引入,由閘門衝激而下,帶動木質水輪機的葉片,基座連結水輪機的磨盤轉動,從漏斗填充糧食,注入磨眼,就可得到磨細的麵粉,磨坊里彌散一股面香。因為要連續工作,爺爺或爸爸會帶上被褥,在磨坊過夜,聽著轟隆的水聲過夜。磨坊和房屋一樣,建於遷徙而來的那年,出自爸爸和爺爺的聯手。

父親是這帶的聰明人,能修理電站水輪機和打造磨坊,但沒法增加羊的數量。帕爾哈提家只有25隻羊,分了家的爺爺有40隻,去年羊價低沒賣小羊,今年羊價更低大羊也沒賣,但似乎很難等來價格回暖的日子。

羊價的下跌,像是斷崖崩落,前年小羊千元一隻,去年落到800元,今年更跌至400元,收羊人無情的報價讓河谷盡頭的塔吉克人完全不知所措。

雖然如此,牧人們並捨不得自己享用,爺爺家裡有個冰櫃,裡面過春節時存有羊肉,眼下僅余腐臭氣息。

河谷里覆蓋沙土,僅有的零星麥地,由彎曲的石埂圍出,像是刺繡出來,不可多得。離河流稍遠之處,即成戈壁,和壁立的山體一樣寸草不生。仔細觀察之下,才能看見耐旱鹼的野西瓜,是唯一植被。羊群之外只有乾果的收入,帕爾哈提家去年賣核桃和杏仁收入2500元,成了最大的一宗,但靠的是學校志願者。隨著產量提高,價格也下落了。帕爾哈提和爺爺家收的12麻袋核桃,還堆放在屋檐下。奶奶仍在撿拾不值錢的沙棗,寄希望於有人問津。

相比之下,在教學點當廚師的鄰居,雖然每月工資不過一千塊,卻為眾人艷羨。眼下剛剛娶了新娘,房屋是村裡最漂亮的,花了十千。這裡不說萬,似乎是過大的數字,無從把握。

屋子外表仍舊是土坯,但內部地上貼了瓷磚,配上簇新層疊的被褥,看去像是一件內部打開的工藝盒,新娘是盒中的珍寶。新娘身量高挑,面容有大理石的白皙,看不出突厥的陰影,卻有著希臘的皎潔,帶著圓圓的綴有頭巾的禮帽,一身深紅色裝束,羞澀地坐在炕上,正是靳尚誼畫中的樣子。

不知當初的世事干戈中,族人們如何穿越大陸遷徙到這裡,似乎回到了世界源頭,世代繁衍下來。對於外面的世界來說,這個族群雖然因為一副油畫為人所知,卻畢竟太微小了,只能一味迴避,直到在這河谷盡頭貧瘠的灘地上立足下來。

沒有通向縣城的班車或加油站,村裡唯一的一家小店汽油桶已告罄,我們搭乘的便車在雪山上拋錨,只能滑行到山腳四處找油,向一個摩托車主借油,最終在一個礦區得到了救濟,才得以完成回程之旅。

2

清晨,太陽還在峽谷背後,山壑的顏色剛剛回暖,似乎有個神秘的光源。幾天前剩餘的雪意終究消失。

大河還保持著凍青的顏色,似乎還未醒過來。

帕爾哈提和父親啟程,前往山間牧場。洗臉的毛巾帶著金線的流蘇,是奶奶用十天織成的。口糧卻簡陋,行囊里的饢沒有放多的鹽,因為和所有的工業物資一樣,從縣城運到這裡,不便宜。

山口一片亂石,似乎剛剛被沖刷出來,來不及成型。洪流的回聲,藏在峽口風聲中,一旦行人走入,陡然變硬起來。沒人能想到,其中尚隱含生機。轉過山口,現出一帶沙洲,覆蓋微紅的樹林,是上游的樹米子在那場大洪水中被衝下來,就地生根,還留存著某種柔和。

樹林腳下是綠幽幽的小塊草場,已經割過,有著清潤又枯燥柔和的氣息。中間有石頭羊圈,和牧人春夏季居住的土屋。在一片草地中間,一個牧人正在修葺羊圈,父親停下來隔著樹籬和他講話。這是一個聾子,對話只能靠手勢。他的兒子是帕爾哈提的同學。帕爾哈提家曾有同樣的一片操場和石屋,在上游盆地的位置,卻在16年前被那場大洪水帶走了。

父母那一年剛剛結婚。大洪水來臨的夜晚,父親離家去很遠的一戶人家看電視,村裡只有那戶人家有電視。歸途中下大雨,大河漲水,父親折回把入睡的家人喊醒,全家逃到山坡上,山峰四處滾落石頭,把當時在世的奶奶頭髮都砸上了,到處是泥石流,似乎無處可逃,卻又堪堪餘生。天亮後腳下的村莊不見了,過後搬到現在的家。

父親的哥哥和弟弟當時在山中牧場看羊,山洪蜂湧而來,捲走了石屋和操場,連同操場上的羊群、馬和駱駝。兩個叔叔與一個鄰居逃到盆地中央的一座小山上,在末日的黑暗中度過兩夜,沒東西可吃,以後被父親和爺爺涉水解救出來。

洪水帶走了幾十條人命,牲畜,房屋,連同從前的生活。 作者供圖

現在的盆地四圍,赭色山壁仍留著條條水跡,像是經年的鐵鏽,無從抹滅。地面唯餘一片亂石,留著被巨手擺弄過的痕迹,只現出窄小水流。庇護了落難者的小山,依舊屹立,像是只剩骨架的方舟。難以想像當時,山洪是如何四處而下,黑暗和轟鳴聲充塞天地,似乎世界末日。

帕爾哈提當時還沒有出生。但說到那夜的情形,卻像是從他自己的記憶里抽出來,因為經歷了很多道,比當初在場的父親和叔叔更為深切,像是定影后多次洗印的照片底板。當他講述的時候,一瞥黑色的反光,出現在平時和族人一樣略帶著虹彩的眼眸里,似乎已經提前成人。

洪水帶走了幾十條人命,牲畜,房屋,連同從前的生活。村落消失了,搬到現在的地方,田地更少。政府發動了移民工程,在靠近阿克陶縣城的地方建了新塔爾鄉,有3000人搬去了400公里以外,包括帕爾哈提家的很多鄰居。但還有一半的人沒去。

洪水仍舊在帶走人命,帕爾哈提一個夥伴的父親坐內胎過河去趕羊,被突漲的河水捲走,留下兩個女孩和一個男孩。去年又有一戶鄰居,房屋被淹,只剩人逃出來。但人們並不想遷走。「當時那邊的地寬,可以自己選。現在沒地了。」沒有說出來的理由是,那邊沒有河。

不管雪山下來的水如何冰涼,卻透徹無雜質,浸透肺腑而無害。作者供圖

在學校的時候,帕爾哈提和同學們在大河裡掬水洗臉,吃飯也蹲在河中大石上,就著河水吞吃冷硬的饢或包子,不管雪山下來的水如何冰涼,卻透徹無雜質,浸透肺腑而無害。清晨去大河掬水,不用水瓢,直接浸入水桶,像是汲取。

那時星星尚未完全沉落,對岸的山峰剛剛抹上一層渾黃,倒影在水中,像是一同被水桶汲取上來。夏天水暖了,脫衣跳下大河,讓身子和沙礫,以及沙礫上的影子,水中的銀魚一樣透明。晚上的月光下,帕爾哈提的爺爺和幾個老人一道,走過沙地,去河灘的清真寺祈禱。清真寺和墓地毗連,生人和死者都安頓在這裡,似乎等待有天被大河帶走。

大河的名字只能用母語寫出,漢語中沒有對應的詞,意思大約是「乾淨而多玉石」。在靠近沙漠的下游,確實有外地人來搜揀玉石,動輒驅車數百公里,塔吉克人卻無心於此,河水帶來的庇護已經足夠。

學校一個老師說,「搬下去了,民族特色無法保持。」學校也面臨著搬遷的前景,教育局下了通知,如果明年無人考上石河子的內初班,這裡就會裁撤。帕爾哈提的哥哥就在內初班上學,他和班上成績突出的每一個孩子身上,都背負著保存學校的使命。幾千年以來,這裡是塔吉克的立足之地。眼下卻可能變為水電站,為此公路廢弛,學校面臨搬遷,似乎另一場無從抵禦的洪水。

3

順著山峽往上走,坡度漸漸隆起,水流消失,兩旁山峰卻未降低落差,保持著嚴峻的面目。亂石依舊無處不在,綠地只是零星點綴,仰賴造化之手的寬宥,或是疏忽。

空氣漸漸地干硬起來,身上出的汗很快就冷了。遠處山上有了余雪,現出陌生封存的鐵青,正像前兩天從學校看到大河對岸的山峰,保持著疏離人世的沉默,卻是峽谷生機的來源。

歇過兩次氣,身上的汗出過干過三道,終究看到了自家的牧場。小小的一片黃綠,似乎不及山口的青蔥,但在這個地帶仍舊新鮮。帕爾哈提已經疲憊的腳步輕快起來,走在了父親前面,正要坐下休憩,父親卻越了過去,帕爾哈提也跟上去川道邊緣的山壁下,依稀現出幾隻羊的身影。

這是留戀低地的青綠,從高山牧場自己溜下來的羊。它們到達這裡,走了不少的路途,正和帕爾哈提父子上這裡來一樣。

羊群呆在一處半閉合的石垛中間的草地。父親吩咐帕爾哈提堵住一個較小的豁口,自己從開闊處包抄過去,嘴裡發出一種特別的卟卟,想要辨識有幾隻是自家的羊。這是帕爾哈提還沒有學會的喚羊聲。

山羊在野外呆慣了,和人並不熟絡,見勢開始從豁口向外奔逃。父親攆了幾個來回,沒有趕上,但羊群的奔逃也半心半意,一到安全距離便停下吃草,回頭打望,聽著父親的叫喚。父親終究看清了兩頭羊耳朵剪出的豁口,確認它們是自家的,另三隻屬於鄰居。帕爾哈提也認出了自家的羊,兩人嘴裡呼嗬著,扔著石頭又小心不傷著羊,把它們趕上了通向高山牧場的川道。一場追逐下來,汗又出來了,正好應付這高山地帶的清冷。

沒有必要跟上高山牧場。帕爾哈提和父親在自家草場上坐下,這是春天之後他第二次進山,感覺像在昨天。

生鏽得厲害的煙突仍舊矗在土屋上方,只是少了裊裊青煙;土屋門上著鎖,裡面擠滿了前一段刈割的牧草,掩蔽了爸爸媽媽春夏過夜的床。石頭壘砌的羊圈入口空蕩,為了放風掘進了地底,像一個天然堅固的洞穴。

每年開春,爸爸和媽媽一起把羊群趕到這處低山草場,人與羊群同居,只是偶爾出溝帶糧食。帕爾哈提周末回家,都要到這裡來找父母,三人擠在一張木床上。直到七月份,爸爸把羊群趕上高山牧場,大人回家,到不久以後的十一月份,把羊群趕下高山牧場圈養,那時高山已經被積雪封嚴,羊群吃不到草了。

高山草場三面懸崖,只有這條下山丟路,羊群不擔心走丟,爸爸每周上去看一次就可以。但山頂有狼。去年趕上山時,帕爾哈提家的羊群是32隻,十一月下山時只剩25隻。

相比起公用的高山草場,這片小小的自家草地雖然離家過遠,是鄰居中最遠的一塊,卻仍值得珍重。刈割過的草皮就像城市中精心養護的草坪,看得出手法的輕勻,草地中間挖出細小蜿蜒的水溝,春天雪化時引來溪水,滋養青草,其中也有帕爾哈提鋤頭的出力。

這處小小的牧場,仍舊有著不安:幾年前山洪爆發,沖走了對岸牧人家的房子,剛才開小差的羊吃草處的石坎,就是牧場的遺迹。帕爾哈提家的羊圈後身,也被掏出了深深溝壑,讓人擔心這裡可以維持多久。

高山草場需要輪休,明年七月份,羊群會從這裡出溝,過大河趕上對岸的高山草場,到那裡單趟要走十個小時。

對岸路線的艱辛,和今天的不可比擬,帕爾哈提沒有去過,只是望見父親每次趕著羊群走過鐵索橋,攀上如幕布矗立的絕壁,似乎一部因為片源缺少,放了很多遍卻不過時的老電影。

峭壁依稀刻畫幾條橫線,看去與川道並無關聯。靠近河岸處,看去毫無攀援的道路,只有一條垂直的罅隙,搭著半截木梯。爸爸每次和羊群走到下方,消失在裂隙中,一刻間有些讓人屏息,似乎被石縫吞沒了。

接下來總是難以想像,羊群一個接一個出現在木梯上頭,似乎它們在原有的腿腳之外,又生出了兩隻手,而爸爸也增加了原有的力量,才攀越了這條石縫,是一種不同常理的奇蹟。爸爸跟著羊群走過山腰的細線,向上消失在山壑中。帕爾哈提想要跟著父親,卻一次也沒有得到准許。

4

對於試圖說服塔吉克人搬遷的外人來說,這些絕壁是不可攀登的,二十小時往返牧場的路途,似乎超出了生活能夠承受的落差。就像帕爾哈提的父親面對羊販子斷崖式下跌的報價,全然不知所措。

爸爸不想讓帕爾哈提去攀登,寄望於他考上大學,脫離這副落差的軌跡。

有一次,帕爾哈提在對岸摘沙棗,順著一條隱約的小路,上到了一處比較平緩的半坡,又順著橫坡小路走。走了一小段之後,驀然醒過神,發覺自己站在絕壁的半坡,眼前的小路收束為細線,已經不能叫路,難以想像有人曾經這麼走過去,只是刻劃在砂岩上的一道紋路,像陳年被褥上的一條線,已經風化。

腳下踩著的,已經是先前小路的極限,只要再往前探一步,就越出了人世的界限,立刻萬劫不復地墜落,垂直裸露的砂岩上,沒有任何東西可以攀援,只能跌下大河,在岩石上失去性命,被波濤帶走,像那些被大洪水帶走的人一樣。這種驚心致命的感覺,逼著帕爾哈提立刻回頭,劫後餘生地回到坡下,此後這條線路和洪水的夜晚交替,一再出現在夢境之中,使他明白了爸爸不許自己跟隨他攀上罅隙,走過高山羊道的心意。

但考上了新疆本地的大學,也不意味著前景的豁然開敞。帕爾哈提的一個叔叔在阿克蘇塔里木大學本科畢業,至今沒有找到工作,在阿克陶遊盪。只有考上了內地大學,才有更多的可能性。

帕爾哈提並不拒斥牧人的職分。他在家裡後院逗弄一隻不能上山的小羊,終究誘使這隻小羊前腿豎立起來,兩人做羝角遊戲,又擔水去餵養它;他需要撿拾飄落的杏葉餵養老牛,懂得月夜提著奶桶跟媽媽去亂石累累的河灘,在媽媽擠牛奶時抱住母牛的臉依偎。

只是這些羊不一定能寄託家境的前景。就像這副月夜下河灘的圖景,幾年之後可能不復存在。這個在歷史中遷徙輾轉的族群,或許終將離開養育又庇護了他們的山川大河,像一片飄零的杏葉,在時光中尋找下一個位置。

編輯:侯思銘

本文系網易人間獨家約稿,並享有獨家版權。如需轉載請在後台回復【轉載】。

人間,只為真的好故事。

喜歡這篇文章嗎?立刻分享出去讓更多人知道吧!

本站內容充實豐富,博大精深,小編精選每日熱門資訊,隨時更新,點擊「搶先收到最新資訊」瀏覽吧!


請您繼續閱讀更多來自 人間theLivings 的精彩文章:

騙子和騙子結了婚
這裡永遠不會有肖申克的救贖
沒撈到賠償,撈個媳婦也中
為了招到好學生,我們臉都不要了

TAG:人間theLivings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