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瓣日記:馬鵬波:入土「未」安的漆匠
本文作者「馬鵬波」,歡迎去豆瓣App關注Ta。
一
中國人最早用棺木入殮屍體的具體時間已不可考,但這一習俗在盛行「土葬」的北方至今依舊流行。人們相信肉體雖死,但靈魂不滅。人生「來也空空」,不能「去也空空」,臨走時帶上點東西,陰世的路才能走的順。於是,有錢人家便要在棺木上畫些圖案,力圖把陽世里的物件都容納在「三長兩短 」(棺材的別稱,棺材未蓋棺之前,由左側、右側、底下,三條長木板,前後兩條短木板組成)上。經過一代又一代傳承,在棺木上飾以文采就成了一個規矩。「文房四寶」「二十四孝」「龍鳳呈祥」「前蟒後鶴中穿龍」,棺材上的式樣越來越豐富,筆法越來越講究,工序也愈發複雜,平常人再也沒有底氣在「死者」頭上「發揮」幾筆。於是,鄉間便產生了一種專門給棺木漆畫的職業,在關中,人們把專門從事這種職業的人叫「漆匠」。
二
我與漆匠初識,是在十二年前,那時候我才剛滿九歲。
六月三伏天氣,麥子顆粒歸倉,算得上是豐年。莊稼是農民的根,莊稼好了,人心裡頭也跟著敞亮。一事順,萬事皆順,祖父便決定請個漆匠來家裡畫「材」。
「材」是老家人對「棺材」的簡稱。按習俗,只有在人死之後才能把「棺材」兩個字連在一塊兒叫。「材」在人活著的時候就提前準備妥當,由生者親自挑選木材,確定式樣,監工製作。人未死而材已備,總感覺有點晦氣,索性就取其一個單字兒,讓它不得圓滿,直到生者「停」在那裡頭。
製作「材」的上等木料是松柏,紋路密實,不易朽爛,打出來的「材」很有分量,不過在搬運時要費些大力氣,下葬時也不安全。碗口粗的木料要花幾十年的功夫成材,極難尋找且價格昂貴,除了富貴人家,很少有人用到。普通人都選擇用「桐木」來「割」材,小時候,村裡幾乎家家院子都種梧桐,我們家也有兩棵,年齡比我父親年齡還大。梧桐木不及松柏紋路密實,但也耐用。做出來的「材」不沉,價格適中,連「割」帶「漆」,這筆費用一般人家也承擔得起。唯有香椿樹不能用來割「材」,老人們說那是王母娘娘,砍了要遭報應。不過香椿樹普遍生長得筆直,沒有人用它,連做傢具也很少用,大概是木材質地不好的緣故。
祖父祖母的「材」在兩年前就已經做好,用了屋前的兩棵老梧桐。剛割好的「材」,泛點紅色,在閣樓上乾燥兩年後,通體發白,紋路清晰,表面光滑,散發淡淡的木屑味道。祖父在閣樓上仔細端詳一陣後,便扯著嗓子沖祖母喊道:「干透了,後晌去請王漆匠,咱明天就漆。」
三
王漆匠是第二天早晨來的。背著自己的「傢伙什」,還沒進門就開始喊祖父的名字。他六十齣頭,一身舊式中山裝,上衣口袋別一把大框眼鏡,眼鏡左腿用布來回纏了好幾道。皮膚黝黑,紋路較深,一看就是下過苦的庄稼人。他進屋與祖父簡單寒暄幾句後,兩個人就在中堂里扯起家常來。他煙癮很大,等我按祖母吩咐,把麵條端到堂屋時,屋子裡已經煙霧繚繞,朦朧不清了。
我把飯雙手遞到他跟前,他把煙換到另一隻手,夾起來。單手接過飯,嘴裡發出一連串的「好」字。
「娃娃懂事!是大孫子?」祖父猛吸一口煙,點點頭。
鄉下人頂敬重四類人。一是陰陽先生,二是老師,三是麥客(流動的替別人割麥子的人),四就是漆匠。陰陽先生主死生風水,通陰陽兩世;老師教育後學,是文曲星下凡;麥客背井離鄉,憑力氣吃飯,在外闖蕩不容易;漆匠呢,是自己在陰世的衣食父母,「材」上紋飾的好壞,直接決定在陰世的地位。無論是富家大戶,還是平實小農,老老少少對這些人不能有絲毫怠慢。
王漆匠來我家的頭一天,祖父就將準備好的一條煙、一瓶酒、一條被面拿出來,讓祖母請人時務必帶上。這是「請人」該有的規程,不能亂。祖父叮囑家裡老小,客人到家後該持怎樣的禮數。大人們要熱情,不能綳著個臉,要有眼色,遞個東西搭把手,機靈一點,小孩不能在客人面前嬉戲打鬧,要主動敬茶遞煙端飯。一天三頓,早中晚都該吃什麼,灶上的女人要操心,心裡得有個底。
四
一口「材」完全漆好要經過三道工序。先用砂紙將「材」通體打磨一遍,批灰托泥,材面要規整,不能有坑坑窪窪。等到灰疤風乾以後,漆匠就開始在上面作畫了。用毛筆蘸上白石膏,勾勒出大概,再換根粗毛筆具體白描,最後上一層黃釉。整個過程下來,需要半個月功夫。
最考驗漆匠功力的是第二道工序,主家最看重的也是畫的好壞。王漆匠是個「老手」,他用一天時間給兩口「材」都上完了灰。一個人把兩口材翻來倒去,從頭到腳,一片一片地打磨,打完一面,就眯一隻眼,從側面丈量一番。他不要旁人插手,嘴裡咬著煙,功夫全在兩口「材」上。
王漆匠把幹活地點選在了閣樓,方便省事,免去了搬來搬去的麻煩。我對批灰沒有多大興趣,除了端茶倒水遞煙,沒怎麼「欣賞」過他的工作。清水活做完,得兩天工夫晾乾,王漆匠得空就回家了。
王漆匠再回來,已經是兩天以後。
中午放學,母親朝我喊:「快把茶水送上去,王師傅畫龍呢,跟真的一樣」!我從小就喜歡畫畫,《水滸》、《西遊》、《封神》裡面的人物都能畫出個模樣,有鼻子有眼,祖父看了後常常會說:「這孫猴兒畫得好,眼睛大」。我喜歡龍,但總畫不好。課本上有 「黃帝御龍升天」的插畫,模仿過許多回,越畫越不像。聽到王漆匠在畫龍,就想趕緊上閣樓看個究竟。
到閣樓上時,王漆匠正畫到第二個龍角。不過整個龍的形狀已經出來,三翻身的姿態,鋪滿整張「材」蓋。他一隻手提著筆,一隻手夾著煙,抬頭看看整張畫,又把煙叼在嘴上,伏在材板上繼續描起來。如此反覆,整個人就圍著材板轉,轉了大概有十多圈,一個龍頭就「轉」出來了。我在旁邊看他走筆,把步驟都默默記在心裡邊。
下了閣樓,我拿出作業本,用鉛筆重複剛才看到的步驟。一會兒工夫,竟也畫的有模有樣,一連畫了好幾張。
「你這龍角沒神氣」!
不知道什麼時候,王漆匠站在了我後面,他大概看完了我模仿他的過程。
「龍角要向後沖,龍鼻子要大,龍眉毛像火……恩,挺好」。他夾著煙,站在我身後面,看著我的「作品」慢吞吞地說。在發「沖」「大」「火」這三個音時,似乎要把滿口牙咬碎了一樣。
「來,我給你拾掇兩下!」他抓起鉛筆,開始在我的半成品上畫了起來。左描右描,上鉤下提,毛筆用慣了,鉛筆倒讓他有些不自在。他畫畫時不怎麼講話,等收筆後才一五一十地評論。
「鹿角,馬嘴,虎鼻,畫好了是龍,畫不好就是蟲!」他把畫完的紙遞給我。
「畫龍好啊,龍有靈性。小娃娃畫多了,上學背書快,先生賞識!」說話的同時端起茶杯,猛吸一口茶水,仰起頭喉嚨一緊,咽下去後就找祖父拉家常去了。
整條龍完成,王漆匠用了三天時間。從畫龍鬚,倒龍鱗,再到最後描龍爪。每天放學我就到閣樓上看。王漆匠也會時不時地念叨幾句話,「龍鬚要飛起來」、「對,鱗片不能太大,太大就成曲蟮了」。像是在對我講,又像是在自言自語。
五
「男配龍,女屬鳳」,按照規矩,祖母的「材」蓋上要「飛」條鳳凰。
王漆匠畫鳳凰很快,用了不到兩天時間。等我考完試回家爬上閣樓,他已經畫到鳳尾,快要全部完成了。我很遺憾未能看到整個過程,即使後來不斷模仿,也畫不出那種感覺來。時至今日,我只會畫龍,俗話說「龍鳳呈祥」,缺一半,總感覺是個遺憾。關於畫鳳,王漆匠只自言自語過這麼一句話,「千萬不要把鳳畫成雞呀,一個天上飛,一個地上跑,差距大著呢,不能亂了規矩。」
祖父一輩子最大的遺憾是斗大的字不識一筐,扁擔倒了都不知道是個「一」字。他特別囑咐王漆匠給「材」兩面畫上「文房四寶」,按老規矩要畫上《二十四孝》,王漆匠只畫了「六孝」,空出來的地方,留著添「筆、墨、紙、硯」,這是作畫的最後一道工序。那天祖父也去了閣樓,王漆匠的手活很「麻利」,筆鋒來回遊走,頓挫有致,不一會兒,四件東西就「長」在了材面上,很有立體感。
「題兩句詩文吧!」他看著自己的畫。
「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他邊寫邊念。
王漆匠給畫完的兩口「材」上完最後一道釉子,和祖父結完手續就走了。臨走時送給我一根毛筆,他自己用竹子做的,紅色的筆頭。也許,他覺得我能畫出個名堂!
六
之後,我有好些年未再見到過王漆匠!
王漆匠有個兒子,是根獨苗,聰明機靈,從小跟漆匠父親舞文弄墨,在漆匠應承較忙的季節,也會偶爾幫父親打打下手。王漆匠原本是決計要把這門手藝傳下去的!九十年代中期,當故鄉第一次打工浪潮興起,王漆匠的兒子順勢南下,再回來,已瞧不上父親古拙的手藝。年輕人思想活泛,好趕時髦,「漆匠」這份傳統職業,吃了上頓沒下頓,跟「死人」打交道的活計,自然不會進入他們視野。這些,他心裡都懂,可手藝不能家傳,多少有些不痛快。 日子一晃,好幾年就這樣悄無聲息地流去了。直到前年冬天,父親打來電話告訴我曾祖父的墳沒了,我吃驚地反問過去:「一座矗立三十年的老墳咋說沒就沒?」
「推掉了!」父親言語夾雜些許感傷。
原來這是一場席捲故鄉的「平墳運動」。父親抱怨如今鄉里人見錢眼開,竟未有一人站出來為留下那片墓地拚命。我當即想到一個詞,在電話上脫口而出「人心不古」,父親聽不懂。
所有的一切都與「發展」有關!十年前的故鄉小而閉塞,十年間,伴隨第一代打工者的滿載歸來和第二代打工者的繼續出走,現實誘惑紛至沓來,很少有人願意再在土地上謀食出力。當現代化的廠房將老城完全「包圍」,城郊拋荒閑置的莊田便成了理想廠址,莊田上高聳的座座老墳也就成了擋道的存在。大型推土機橫衝直撞地闖進祖先安睡的故園,墳頭削了、墓碑塌了,塵土飛揚,飛在土裡的,還有祖先腐蝕的骨殖。父親終究沒有能夠保住曾祖父的墳塋,王漆匠也一樣。
一切塵埃落定,火葬開始蔚然成風。村裡老人們議論,「等咱們那會兒,一把火,全部封在一個罐頭瓶子裡頭,走哪兒揣哪兒」。「土葬」的老風俗快沒了,棺材也要靠邊站,以棺木為依託的漆匠不得不另尋出路,老一代的漆匠慢慢過世,只不過他們很難找到理想中的接班人。
七
王漆匠活了七十五歲,驟然去世!去世前兩年,曾來過家裡一趟。
他是夏收之後來的,那時候,祖父祖母已經去世三年。他拎一袋干核桃,敲開了我們家院門。母親把王漆匠讓到炕邊,父親遞給他一支煙,恭敬點燃。他已七十三歲了,父親不過四十齣頭,兩代人共處一室,似乎並無過多投機的話題可以交談。王漆匠雙手背在身後,仰頭環視閣樓,半張著嘴,眼中透出些許落寞。他將目光落在祖父祖母的遺像上面,唏噓感嘆:「時間過得真快,都兩年了!」
王漆匠給父親回憶當年在閣樓給祖父祖母漆「材」的往事,讚許母親的廚藝有多好,祖母熬的茶後勁多大,家裡上下待人接物多講規矩,待談到那兩口「材」時,眼裡放光。王漆匠連連感嘆當年他調的那壺漆,裡頭加進了多少種料,直言埋進土裡保證二十年不朽。父親當年南下打工未歸,對往事細節一概不知,聽聞王漆匠追憶往昔,只是勉強微笑,一一應付作答。
「大兒子在上學?」王漆匠問父親。
「嗯,在外地,第一年!」
「娃娃有靈性,畫畫得好,文氣足。學的啥?」
「我想讓轉學財會!」
「哦......也好,現在的娃娃都愛掙大錢!」王漆匠從口袋裡摸出一支煙,遞給父親。父親先是一愣,接下,一臉窘迫。
父親當時是建築工地的領班,王漆匠想讓父親幫忙在工地上找一份差事給他去做。一位老漆匠,捉了一輩子畫筆,高齡七十,適合幹什麼呢?父親思前想後,決定安排王漆匠到建築工地看大門。
「看大門」是個「熬人」的閑差,王漆匠得空,偶爾上廟裡給褪色的佛像點一抹絳唇,添幾簇纓絡,有時也到紙火店幫人畫幾幅《鍾馗捉鬼圖》,至於棺材,似乎很少有人再請他去漆了。
王漆匠總共看了兩年大門,最後死在了工地。他晚上在工地蹲茅坑,一腳踩空,突發腦溢血,轉天早晨上工的人發現時已經斷氣。俗話講「七十三、八十四,閻王爺叫你商量事」,七十三歲是道坎,王漆匠很不幸,他沒能順利跨過去。
王漆匠是方圓十里的「善人」,喪禮舉辦的頗為隆重,停靈、弔唁,嗩吶班子吹拉彈唱了三天兩夜。王漆匠最後「躺」在自個兒畫的「棺材」里,卯時初刻,由鄉親們抬著「睡」進了墓穴,他的一身手藝也就這樣隨之失傳了。做了一輩子漆匠,到了沒有把手藝傳下去,對他來講,終歸是件憾事,自己走了,把手藝也一併帶進了土裡。
不過,被永遠帶進土裡的,又何止漆匠!
(全文完)
本文作者「馬鵬波」,現居寶雞,目前已發表了27篇原創文字,至今活躍在豆瓣社區。下載豆瓣App搜索用戶「馬鵬波」關注Ta。


TAG:每日豆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