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蓉︱惠泉嘉盟:一種吳門文化圈的趣味和風尚
一
文彭致錢榖一札,圖錄編號33
翻閱上博「遺我雙鯉魚」展覽圖錄,有文彭致錢榖一札:「雨窗無事,思石翁冊頁一看。有興過我,試恵泉新茶,何如?彭再拜。叔寶老弟。辛丑三月十四日。」
裱邊由吳湖帆題「文三橋國博彭惠泉新茶帖」,跋:「三橋、休承二札,皆致錢叔寶者。石翁冊不知即石田為韓錦衣畫園林六景冊否,蓋有三橋跋也。」
此信寫在嘉靖二十年(1541),文彭四十五歲。因為雨天無事,邀請朋友前來同賞書畫,共飲新茶。
文彭字壽承,號三橋居士,長洲(今蘇州)人,父親文徵明,弟弟文嘉。官至南京國子博士,因此吳題稱「三橋國博」。但其功名得來十分不易,六十才步入仕途。此前則久試不中,長年賦閑家中。
不過這種生活並不可簡單地理解為水邊林下的文人理想,儘管文氏自述「日侍(父親)左右,奉翁登覽名山,周旋觴詠,靡日不暢。」但根據近年的研究,文彭在此期間為父代筆、作為中間人代父親接洽、替人掌眼,甚至直接參与鬻古,這些日常事務如若形諸文字,的確可說是「周旋」二字。
受信人是錢榖,字叔寶。他是文彭的好友,又是文徵明的門生,同樣是蘇州人。以善畫山水見稱,同時也藏書、抄書,在明代藏書史中亦佔有一席。
兩人關係十分親近,現存多通文彭致錢榖的手札,尤其是文氏在北京做官時落筆的,都證明了這一點。書信的內容往往以京都瑣聞開始,然後細數近來見過的字畫。當中還有幾件名品,有些今已蕩然,有些至今尚未研究透徹,譬如同期在展的另一通文彭致錢榖札中提到巨然名下的《江山晚興》。
文彭致錢榖又一札(局部),圖錄編號63,左數第3行「研山」以下,事關巨然《江山晚興圖》,此段釋文:「研山又得僧巨然《江山晚興》小橫卷,幽雅可愛,雖無題識,而有鈐縫章及號,當是宋內府裝束,亦可愛也。」
這些都是背景,還有吳湖帆裱邊所提到的「石田為韓錦衣畫園林六景冊」,是沈周少作,每幅以小楷題詩,高士奇《江村消夏錄》有載。這套冊頁過去就有複本,不過文跋均同,雲畫冊偶得於京師,歸而出示文嘉,被「豪奪而去」,落款在嘉靖四十年(1561),與文彭1541年的信中所說的恐怕不是一件。
二
這通短札還有一點可資助談的,就是試茶所用的惠水。惠泉,唐大曆間始鑿,在惠山寺松竹之下,景物清美,元和間李紳有句:「素沙見底空無色,青石潛流暗有聲。微動竹風涵淅瀝,細浮鬆月透輕明。」
不過其聲名還因宜乎烹茶得來,上引李紳篇什後邊還有兩聯,「桂凝秋露添靈液,茗折香芽泛玉英。應是梵宮連洞府,浴池今化醒泉清」,暗說茶盡芳味,又明寫香芽浮動,最後回到讚美惠泉。
宋代的茶詩頗夥,並且精巧,名物如龍團、風爐,狀貌形聲如雪乳、松濤,無不使後人企羨。詠惠泉者也有不少,其中以東坡「獨攜天上小團月,來試人間第二泉」最著。
洎乎明代中葉,照樣風物不殊。正德十三年(1518)清明日,雨霽,文徵明同蔡羽、湯珍、王守兄弟、湯珍會茶於惠山。文徵明作《惠山茶會圖》,畫上井泉在松筠之間,井邊小岩幽窈可愛,「七人者環(二泉)亭坐,注泉於鼎,三沸而三啜之。」
從今存的文徵明集來看,他曾不止一次到過惠山品泉,譬如《秋日將至金陵泊舟慧山同諸友汲泉煮茗喜而有作》、《再游惠山》這些篇目都是明證。而當時的吳門,推賞惠泉的文人更不在少數,僅文詩中筆及的就有不少。
文徵明《惠山茶會圖》 北京故宮博物院藏
再如同輩的徐禎卿、後一輩的王世貞,均曾有過吟詠惠泉的詩文。可以說,惠泉烹茶是當時整個吳門文化圈共同的趣味和風尚。而在文彭這裡,也依舊好慕不衰。
三
雖然惠泉水活,可以流動,但總流不出惠山。要想不到惠山而得飲惠水,便得設法運水。
長慶間,李紳的同僚李德裕,也是當時的宰相,大概是最早將這一想法付諸實施的。因為好飲惠水,自毗陵(按行政區域劃分,惠山當時屬於毗陵)至長安,置「遞鋪」運水。這則材料出自《玉泉子》,「遞鋪」,大約相當於驛站的意思。
宋人同樣愛重惠泉,瓮而運至汴京。不過泉水經歷顛簸,不免沾染上「瓶盎氣」。於是宋人又發明了洗泉之法,揀乾淨的細沙濾過,可使泉水清潔如新,號為「拆洗惠山泉」。這一說法見於《清波雜誌》。
以上兩種辦法,都是走陸路,非車馬莫辦。因為耗資巨大,非富家顯宦不能輕易達到。
至於明代中後期,在水網密布的江南地區,有了更為省便的方法,即船運。文徵明《煮茶》詩有句「絹封陽羨月,瓦缶惠山泉」,這裡盛泉的器具是「缶」。《煎茶詩贈履約》「穀雨江南江南佳節近,惠泉山下小船歸」一句,更拈出了運送惠水的方式。當然,查找文獻難免掛漏,這種水運的辦法未必之前沒有,不過開始多見應當還是明中葉以降的事。
隆慶四年(1570)付刻的《一統路程圖記》,作為一部明代商旅指南,輯錄陸引一四四條,附程圖三幅,凡途中水馬驛站、行程里數、風土人情皆予以詳錄。扣除寫作時長,其中所錄正是文彭生活時代的事。那麼當時的惠水是如何從惠山到達蘇州的,大略可以據此想像。
書中講到,自惠麓放舟東下,行十里至無錫縣,又二十七里至新安,又二十里至望亭,又二十里至滸墅關,又二十里至楓橋,又十里則抵閶門(蘇州府西門),全程計一百零七里。
這段水路屬「杭州府、官塘至鎮江府水路」,波平水靜,航行暢利,最快一夕可達。終年無擱淺之虞,「秋無剝淺之勞,冬無步水之涉。」
值得一提的是,此書還特地記載了哪些地方須防盜賊。譬如「休寧縣由幾村至揚州水、陸路」,自呈坎至幾村,「不可早起,日調包,夜偷摸,打悶棍常有者。冬有強盜。謹慎。」不過,惠山至蘇州一段,除盤門近處凶年有盜,其餘各處晝夜無賊。
如此既便且速,倘若費用不高,應當十分利於惠泉的流通。可從文獻來看,在整個明代中後期,惠泉還是貴重之物。
萬曆年間的李日華身在嘉興近郊,距離惠麓約兩百里而遙,問渡淞陵更須兩三日方可。雖然想在家中常備惠水烹茶,可僅憑一人的財力難以辦到,因此他發起了個「運泉約」來醵資運水:
「運惠水每壇償舟力費銀三分。
壇精者每壇價三分,稍粗者二分,壇蓋或三厘,或四厘。自備不計。
水至,走報各友,令人自抬。
每月上旬斂銀,中旬運水,月運一次,以致清新。」
嘉興地區的水網示意圖,出自萬木春《味水軒里的閑居者——萬曆末年嘉興的書畫世界》,原書圖註:「參照萬曆二十八年《嘉興府志》、崇禎十年《嘉興縣誌》等文獻繪製的示意圖,並不很嚴格。」
如此平攤下來,一壇惠水至廉三分,李日華認為「凡吾清士」,當「咸赴嘉盟」。其實這個價錢並不便宜,普通人家也不足以負擔。須知當日他在嘉興城內外至少還擁有兩處房產,城內一處在春波門內,是商市輳集的繁華地段,用來出租,收取費用。從他日常的生活來看,雖不能說富裕,至少也是家有恆產的士紳。在李日華這裡,惠水的價格是雇船所需支付的人工費用。
稍晚一些的張岱在《陶庵夢憶》中也不止一次提過惠泉。其中有一段講紹興人寡陋的文字,起首雲「惠山泉不渡錢塘,西興腳子挑水過江,喃喃作怪事。」大意是指,運泉的船隻到杭州而不過錢江,對岸的西興(今蕭山一帶)如要用水,只能靠腳夫渡江來取,再渡江而返。紹興在西興又東,取水更加不易,是故竟然不知有惠泉。
另外,此時的惠水照樣費用高昂,張岱的祖父還曾以惠水煮茶待客,但到了他自己這裡,卻已「無力遞惠泉」。
崇禎末年,仍有好事者為飲惠泉而遞水。這位南京的閔汶水,家住桃葉渡,飲茶極為講究,所用惠水是專門著人在惠山上待到漏夜,等新泉初至時汲取,再以瓮儲舟載運到南京。並且為使水清不濁,舟非風勿行,又以山石藉瓮底,使擾之不濁。所費又不知幾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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