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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濟學:從「理想」到「人性」的跨越之旅

經濟學:從「理想」到「人性」的跨越之旅

文|丁建峰

中山大學法學院副教授

理查德·塞勒(Richard Thaler)

圖|視覺中國

2017年,有三個諾貝爾獎是關於人性的——生理學獎(霍爾、羅斯巴殊和揚關於生物節律的研究)、文學獎(石黑一雄直指人性淵深處的浪漫小說)、經濟學獎(塞勒將認知與行為科學融入經濟學的研究)。諾貝爾獎沒有「哲學獎」,但今年的授獎頗有哲學意味。對「人性」的研究和思考,如此廣泛地進入了評獎委員會的視野,在這人工智慧化的、追求工巧機智的後現代,在這人性沉淪而物化的當下,在這充滿悲劇與困惑的「後9·11時代」「後金融危機時代」,在拉斯維加斯奪去數十人生命的非理性、反人性的槍聲尚未消散之時,這樣的授獎風格,恰如榮格所說的「共時性事件」——既像是巧合,又絕非巧合,隱隱然透露出學風與世風的轉機。

瑞典皇家科學院給理查德·塞勒(Richard Thaler)授獎,是為表彰其對行為經濟學的貢獻。塞勒1945年出生於新澤西州,曾先後執教於羅徹斯特大學和康奈爾大學,現任芝加哥大學布思商學院行為科學與經濟學講座教授。他是行為經濟學最為重要的一位創始人。在宣布這一獎項之後,諾貝爾經濟學獎委員會成員Peter Grdenfors接受採訪時說,「他使經濟學更為人性化」(he made economics more human),這是對塞勒終生成就的一個有力概括。這位眼神天真靈動、大圓臉、談笑風生、喜作諷喻之言的白髮老教授,這位終生喜愛美酒、美食和高爾夫球,也曾客串過電影的「生活家」,終於實至名歸。

在塞勒之前,當代學院派的主流經濟學裡面是沒有「人」的。它假設人的行為遵循一套精密的公理體系,例如,偏好的自反性、傳遞性、完備性、局部非厭足性、凸性等等一系列的公理,由此推導出性狀良好的效用函數,並且在最優約束下計算理性選擇——所有人都在極其精準地追求自己利益的最大化。沒有學過主流經濟學的讀者,會懷疑這到底是否描述了真實的人性,但經濟學家會認為,進化過程可以淘汰掉那些不理性的個體,大浪淘沙的競爭之後,剩下的人都變成了「天生」的數學家。他們頭腦冷靜,善於謀劃,步步為營,精心算計,用塞勒揶揄的話來說,「他們儘管自私自利,卻像甘地一樣自製」。然而,恰恰是這種過度簡單化的本質主義描述,讓「人」的鮮活面目在經濟學中逐漸消失——如福柯在《詞與物》的結尾所說,「人被抹去,如同海邊沙地上的一張臉。」

塞勒的大量研究,都指向了現實中的人類決策與完全理性化的、似人非人的經濟動物(塞勒諷刺性地稱之為Econs)的偏離,而讓「活生生的人」在經濟學中得以復現。事實上,從亞當·斯密、李嘉圖到馬克思,古典經濟學所研究的,就是這樣一種有著七情六慾、既非絕對利他亦非極端理性的真實的普通人。塞勒繼承了古典經濟學的「人學」的一面,又把現代心理學和行為科學的規範方法,引入了經濟學研究之中。

讀塞勒的書和論文是一種享受,數學少,引例多,妙語連珠,智慧豐富而潤澤。他的主題,一言以蔽之,就是「人性是如何偏離理性的」。比如,關於心理賬戶的研究:你要去聽票價200元的音樂會,忽然發現丟了200元電話卡,此時多數人還會去買票;但如果你是買票之後又弄丟了門票,同樣是200元的損失,多數人卻會選擇不再買票。學院派的正統經濟學無法解釋這種差異,塞勒則認為很好解釋——你在內心,給自己的各項收支分門別類地設立了不同的賬戶,丟電話卡的損失只被記錄在通信費用的賬簿里,不會影響對音樂會的決策;而丟了門票之後,音樂會的賬戶上明顯虧損,自然不會再花冤枉錢。塞勒本人對此也有生活經驗,他第一次去瑞士講課,收入頗豐,塞勒用此收入在瑞士旅行,覺得十分舒心;第二次去英國講課,收入同樣不低,此番他重遊瑞士,卻發現價格昂貴得難以忍受——這是因為在瑞士工作所得,得自瑞士,失於瑞士,被歸入了同一個心理賬戶,自然覺得舒暢;而從英國掙錢再到瑞士消費,間隔了一段時間後,心理上已不再將之視為同一賬戶。在股市上,人們會長期持有下跌的股票,期望有朝一日能鹹魚翻身,而非將這些股票賣出再購買利好的股票,也是因為他們給不同的股票設定了不同的心理賬戶。

塞勒在行為金融學上的建樹深廣,他提出的諸如稟賦效應、錨定效應、輸者贏者效應、即時偏好效應等,都已經成為當代金融學上的經典。塞勒自己也與人合作成立了一家基金公司,運用行為金融學而獲利豐厚。

在法經濟學方面,塞勒也有著開創性的貢獻。目前在法經濟學中方興未艾的「行為法律經濟學」,就是塞勒和卡思·桑斯坦(Cass Sunstein)共同創建的。塞勒在法律經濟學中最大的貢獻,是提出了「助推」(Nudge)這一概念,這已經成為了他的一個標誌,2008年他和桑斯坦合著的《助推》一書,全球暢銷、長銷,以致BBC在報道塞勒獲諾獎時,直接稱他為「助推經濟學家」(nudging economist)。

《助推》中文版

所謂「助推」,是指立法者和政策制定者在充分了解人們固有的心理傾向之後,採用儘可能巧妙的規則,使法律和政策工具取得最佳效果——不影響人們的選擇自由,卻增加社會福祉。比如,把健康食品放在學校食堂中最容易取到的位置,就增加了孩子們的飲食健康;用亮橙色的紙貼違法停車罰單,會讓亂停車現象減少;在機場男廁小便池中心蝕刻一個逼真的蒼蠅,讓男士在「方便」時有個瞄準對象,「濺出」的可能性就會減少五分之四;公共場所如果有一串綠色的引導腳印通向垃圾桶,就會減少46%的亂扔垃圾行為……如是巧妙的制度設計,不同於採用嚴肅刻板的法令去「強推」(push),而是洞悉人性之後「輕輕一推」,如庖丁解牛,切中肯綮,又如太極推手之「四兩撥千斤」,順勢而為,借力打力,用力極小而功效甚大。

塞勒將「助推」稱之為「溫和專制主義」或者「自由家長主義」,它尊重了人們的選擇自由——沒有改變人們的選擇目錄,也沒有強行為自由選擇設置障礙;但它卻讓法律和政策的「阻力」小了很多。比如,如果把養老金繳納的方式從「默認不繳納,申報之後方可繳納」改為「默認繳納,自由退出」,並沒有增加政策的強迫性,卻會讓更多的人繳納養老金。目前,英國政府成立了專門的「助推」機構,而塞勒本人也擔任過奧巴馬的重要智囊,全球已經有51個國家採納了助推方法來指導公共政策制訂。

助推的理論基礎,仍然是「非理性的人性」,由於理性有限,人的大多數行為實在是不經意而為之,絕非深思熟慮的結果。比如不斷買買買、隨手扔垃圾、匆忙下判斷等等。即使深思熟慮制訂了詳細計劃,人的意志力和執行力也往往捉襟見肘,例如人們很容易沉溺於富含鹽糖脂的食品,或者吸煙、酗酒等不良習慣。此時,需要一系列明智的公共政策,來指引人們從惰性的泥潭中脫身而出。塞勒本人說,助推就像是給人的頭腦里裝上一個GPS導航,幫助你規劃最優路線。你隨時可以關掉這個導航,也可以不按照它的指引來走。但有了這個導航,默認路線變得更合理,長期來看,會大大提升人們的幸福感。

然而,很顯然,這種「自由家長主義」的取向,這種對「有為政府」的期待,與主流經濟學認為市場這隻「看不見的手」可以自然將社會調整至最優狀態的想法大相徑庭。非主流的經濟學派,例如奧地利學派,也未必能欣賞這樣的論調,在這些人看來,政策的功用有限,而政府總是值得警惕的對象。然而如上文所述,「助推」並非是對社會和市場的整體設計,它更接近一種邊際上的制度改進和創新,在這個層面上,塞勒不具有哈耶克所批評的「致命的自負」。事實上,假如我們認為人類的社會制度是由演化而來,也就承認了社會不是一成不變之局,人類的理性設計必然會在規則創新中起作用,即所謂的「有意識演化」(volitional evolution)。由此觀之,哈耶克的著作本身就是有意識演化的一個嘗試。在《法、立法與自由》中,哈耶克也表示,要達到現代文明的擴展秩序,人們必須調整自己,斬斷從原始部落帶來的偏狹習氣,從小群體的裙帶關係,轉而遵循通用的一般性規則。這不也是一種對自身的剋制和改變嗎?

塞勒所做的海量研究,揭示出人性中包含著的廣泛的非理性,並給出了解決之道。那些市場原教旨主義的信徒,需要藉此反思自己的理論預設,至少需要承認人類的「動物精神」,而那些「助推」的信奉者也切莫忘記,芸芸眾生固然可能常犯錯誤,政策制訂者也絕不是完美的決策者,否則,現代文明的發展也就不至於經歷如此之多的曲折與磨難。塞勒對於非理性的強調,也並非要替代理性分析的框架。事實上,理性和非理性同時存在於人心之中。理性如同骨架,非理性如同血肉,兩者相融互補,相依相承,共同構成了完整的人性。之所以有「助推」策略,之所以人們會讀塞勒和其他行為經濟學家、心理學家的書,恰恰因為人類有著「高階理性」,也就是說,人類能反思自己的非理性,並將這些涌動著的、千奇百怪的非理性納入一個合理的範圍。恰如汪丁丁教授在塞勒得獎時所預測的,或許,風水輪流轉,行為經濟學獲獎之後,公理經濟學也會迎來一個發展的新時期,當然,這意味著對經典理論的揚棄和再造。從這一角度來看,瑞典皇家科學院將諾獎頒發給塞勒,又何嘗不是對經濟學這一古老學科的一次「助推」?

刊於財新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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