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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有魂,船有骨

木有魂, 船有骨

沈晴

[岑國和剛收了一位28歲的貴陽徒弟。本地的年輕人傾慕大城市的生活,對泛舟出海失去了想像,反而留下的一些真正對此熱愛的遺珠。他希望有生之年,有一個勤懇的徒弟帶頭,召集新舊徒弟一起傳承造船文化]

61歲的舟山人岑國和一輩子與木船打交道,記得師傅告訴他:造船難,修船更難。

十來歲時,他住在朱家尖島勾山的四合院,出門就能看見往來繁忙的盛景,男人造船女人做帆。沈家門漁港前,沿海三省一市的船隻泊滿了碼頭,遠遠望去,桅杆如森林。

舟山的漁家人靠海吃飯,既要臣服於大海,又註定與之搏鬥。岑家用來討生活的本事是造船,這家百年作坊傳至岑國和手中已是第四代。「我爺爺特別聰明,離我們家不遠的一個山腰裡,最漂亮的廟都是我爺爺造的,包括房子,還有菩薩的蓮花座。」他點了根煙,有些出神。

岑國和剛上小學,爺爺就過世了。他對造型優美的木帆漁船印象不深,唯獨廟裡的那些木作很對其眼緣。等到他17歲學藝時,也巧因為個子小,先學了一年木工。滿師後,他手快活細,經手的木船結實耐久。因此哪怕在行業最困難的時期,還是有人願意找他來打漁船。

這也讓他後來在90年代鋼製漁船替代木質漁船和帆船的時代大潮中逆流而上,從復原經典浙船綠眉毛號到打造傳遞奧運火炬的安福艫號,在仿古船的新世界繼續延續傳統手藝的生命。

國慶前他沒得閑,帶隊在上海中國航海博物館修復30米長的仿明代福船。但博物館的仿明代福船雖能遠航,卻從未下海,岑國和一直惋惜。三周後的那個驗收日,10月10日,他脫下藍色工作服,穿回白襯衣,獨自與這艘8年前親手打造的大船告別。

新刷的桐油是最好的香氛。神堂之上,從福建湄洲島請來的媽祖像,曾日夜注視著他在木作世界的捍守。岑國和從甲板之下探頭起身,白晝一晃而過,又回到現實人間。

47道工序

去上海修船前,兩次在舟山約訪岑國和,他都神色匆匆。廠房裡忙著打包要帶去上海的工具和材料,他的奧迪A8轉眼成了貨車,搬下鼓鼓的麻袋和儲物箱。自己家的翻修也進入攻堅期,電話催著緊。「煩,真是煩」,他懊惱地撓著頭。

他有時覺得,還是跟木頭打交道最簡單,木有魂而不語,卻將歷經的風吹雨打全刻入紋理。比如,離群索居的樹獨自受著南風北風,樹根都不一定牢靠;樹裡面有了裂紋,表面就容易長疙瘩。

這類經驗告訴他,備料必須在北面的山上取材,「北面的木料一百年就這麼大,風吹雨打密度高,好像一個人都是精肉,很結實的。南面的木料就很松,挑不起擔子,容易斷掉。」

舟山小島多但高山少,木匠都知道,山高的地方才有好木頭,造30米的大船必須用100年以上的樹。禁伐前,舟山的造船匠都是親自南下武夷山備料。山中原始森林成片,上山常常要花半天,岑國和在山裡看中後就地買下。70年代,直徑1米、高50米的大樹售價高達3萬元,舟山的大黃魚不過幾分錢一斤。當地人將樹砍下之後鋸解,打成木排,沿著海岸線北上送貨。岑國和一般買50~100個立方,生意紅火的時候,一個月就要進一次貨。

岑氏木船製造有47道工序,設計圖紙之後便是選木材。原木不能直接用於船上,需要加工並乾燥。2012年新蓋的廠房裡,一台橋式起重機「嗚嗚」作業著,電鋸依著岑國和彈好的墨線,麻利地將吊起的原木破成板材,揚起漫天木屑。「我這墨斗是特製的,一般造房子的不行。你看,沾手上洗也洗不掉。」他搓了搓手,不大在意。

芯子、表皮去掉,一棵樹的中間兩塊板材最好,「相當於瘦肉」。最好的木料被用作船底的龍骨,通常以三根優質硬木對接而成,相當於房屋的正梁。「木頭是直的,船身是彎的。中國的古船一般三段最合適。中間一段挑在浪尖,好像扁擔一樣。如果中間有個接頭,那它就要斷掉。」岑國和認為,這也是為什麼真正航行的中國最長的古船也就30米,因為所有的漁民、海員都依據海浪的狀況以及木料的特性,做出了符合實際的設計。

將硬直的木頭強制彎曲,岑國和憑的是老法師的經驗。不同於日本造舟用熱水將木板燙軟,舟山的傳統工藝就是巧用桐油。「密度高的木頭,裡面澆點桐油並加熱,用噴燈將熱氣往裡面趕。外面板熱了之後拉長,裡面的就縮短了。」他撣了煙灰,繼續比劃。

這些工藝他從小耳濡目染,拜師三年後就掌握了全部要義。1980年,24歲的他在平陽浦開起了船廠,一年造船二三十艘,最大的25米長。這一時期,趕上分產到戶、漁民紛紛打新船,沈家門半升洞、墩頭一帶雲集了上千家造船廠。業務正旺的岑氏家族擁有四家作坊,岑國和沒幾年就躋身百萬富翁之列。

「其實都靠觀音菩薩保佑,幫我把大訂單接過來。」岑國和轉念一笑。朱家尖島與「海天佛國」普陀山隔海相望,島民多信觀音。80年代致富後,岑國和一塊尾號9118的車牌號,換過三輛車,跟了他近20年。

只是他沒想到,這好運氣也像潮水,有來就有走。329國道築路後,船廠的大船出不了海,只能關門。「最心煩的就是這個時候,沒地方造船,連賺錢的機會都沒有了。」當時,賠償款不足1萬元。成家不久的他為了生計,尋思在舟山海洋漁業公司租了個破廠房造船,專打20米左右近海作業的小對船。一個月一艘,趕在潮汐時下海。他樂觀地以為,「畢竟遠洋再怎麼發展,還是有人從事近海作業。」

進入90年代,鋼製漁船強勢替代木帆漁船。前後交困,木船廠很快陷入困境,灘涂上擱著的木船,一艘艘被拉回家。

走向古代

岑國和對爺爺的記憶模糊卻鮮活。「我們吃稀飯,我爺爺吃白米飯,我去偷飯吃要被他打。他要幹活要吃飯,所以大人能吃小孩子不能吃。」他現在想來,爺爺是很固執的人,「這方面我也隨他。」

他對手藝執著而嚴苛,要求徒弟畫墨線、揮斧子的手法必須標準,姿勢要好看。「徒弟的舉止,事關師父的聲譽。」2010年他被評為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項目代表性傳承人後,私心想要收個同姓的男徒傳承手藝。他的獨女在上海發展,無意繼承父志,不過最佩服父親,喜歡跟外國人交流,雖然語言不通,但很樂意接受新事物。

岑國和重振祖業也是因為一個外國人。1998年,他為德國人托馬斯打造了一艘歐式仿古單桅帆船。這艘符合國際帆船標準的CAROL號木帆船,從沈家門出發,輾轉馬來西亞、泰國,最後抵達德國。經過媒體宣傳,岑家的仿古船業務就是在那之後出名的。

臨近國慶假期,岑國和將船模都打包送去了杭州參展,廠房裡空落落得像個大號集裝箱,岑國和提議去沈家門漁港看實船。華燈初上的海鮮一條街人聲鼎沸,他倚靠著碼頭圍欄,與綠眉毛號、鑒真號、桃花島號相隔數十米。「這些船都是我做的」,他大聲說著,沒有回頭。「不過它們已經很久沒有出海了。」夜色掩去了這些仿古船的傷疤,只剩海水摔碎了片片倒影。

白天的綠眉毛號更顯色彩鮮麗。這一浙江的古老船型,尖圓底,艏艉飾有民俗彩繪,船頭如鳥,因舷前部龍眼上方一條綠色船眉而得名。它航速高,從上海吳淞口到舟山定海只順風時僅需10小時左右。2002年岑國和復原的綠眉毛號是舟山乃至全國第一艘有航海能力和資質的仿古木帆船,也是他的第一件代表作品。之後,他又製作了仿清代安福艫號、仿唐代不肯去觀音號、仿明代福船等大船。

岑國和有一條底線,仿古船要復古如舊,至少在外觀上要與史料典籍所記載的有80%相似。仿明代福船是他認為與實物相似度最高的作品。中國航海博物館文物管理部主任王軍,全程參與了當年的復原設計。他提到,福船作為鄭和下西洋船隊中最具代表性的船型,前期設計參考了南京龍江寶船廠遺址的文獻資料、出土文物和泉州灣後渚港發掘的宋代沉船及出土物等諸多歷史依據,並結合了相關專家、學者論證,最後由岑氏木船作坊進行建造。大到所用木料,小到一盞燈籠,都儘可能做到與史料統一。

工藝上,岑國和摒棄一成不變的舊習,率先使用現代工藝部件。托馬斯之後,不少外國客人慕名前來求船。為了減少維修成本,他效仿國外帆船使用304不鏽鋼釘。「用鐵釘的話,船不好好保養,進水之後(裡面的)鐵釘生鏽,木板脫開,會怪罪質量不好,實際上是釘子銹了。」出口北歐的船,捻縫的工藝也經過改良,以特供膠水替代桐油麻灰。岑國和認為,結合東西方的工藝,是未來的趨勢,要擁抱而不是拋棄。

岑國和是個念舊的人,但不守舊。30年前,他就有一套自己的育兒經,抱孩子要頭朝外不得朝里,以免幼兒通過唾液沾染成人的濁氣。女兒中國人民大學研究生畢業,是小島上少有的高學歷,讓他一直暗暗自得。「實際上,我們造船的技術也是別人教了以後自己學到的,有的東西靠自己也想不出來。人與人之間一溝通,就出來一個思路。」

遠行的木船

東海自古「多漁鹽之利」,舟山位於我國內陸海岸線的中點,受暖流與沿岸寒流交匯影響,餌料豐富,是著名的天然漁場。9月中旬,舟山結束3個月的休漁,沈家門漁港萬船競發,食肆里絡繹不絕。

今年,船隊從沈家門出發,8小時左右才能到達漁獲充沛的東海漁場。「我學技術的時候,如果今天想吃學魚了,搖個小舢板要出去,撒一圈網拉上來,墨魚、小黃魚、螃蟹都有的。」聽說我們要去吃海鮮,岑國和露出不屑的神情。「哎,我小時候大黃魚便宜,只有幾分錢,黃魚頭吃到不要吃咯。」

天氣熱的時候,他跳下海,游上十來米就能撈到一些撞暈的笨黃魚,「魚膠吐出來,就浮起來了,老遠就能看到。大家都要搶的,我馬上跳下去撈上來。」他大笑起來,佯做一個入水手勢。

「文革」後,他家道中落,一度在各個漁業社造船修船,他仍捨得每天花三分錢打一碗油渣湯。「一個這麼大的碗底有隻鵝,最大的碗,8兩到1斤哦。」後來,他因「成分不好」被耽擱了姻緣,幼子早夭,34歲才又得了一個女兒。

無處訴苦時,他就將憤懣全撒在工作上。「1988年造一條船20萬,我算賺他兩三我萬就足夠,我一個人一個月造4條船,每條船上配4個工人,80年代就是百萬富翁嘞。」那些年,岑國和收了不少徒弟,最後都轉了行。他甩了甩手,表示不想多談。腕上的勞力士間金款手錶是香港回歸那年買的。港島帆船運動盛行,前幾年業務往來多,他幾乎每月都要去。

舟山多船,船上休閑運動卻遠不如香港豐富。前年,他給東極島打了30多條小漁船,8至12米長的仿清船型,用於休閑、捕魚、物資補給。15年間,他給政府修造了8條仿古大船,用於影視劇拍攝、擺渡船或文化交流,目前均泊在碼頭當景觀用船。

「這些船沒有好好去利用,過了幾年要修,錢也蠻厲害。」普陀區文廣局非遺中心前主任、《普陀傳統木船製造技術》的作者忻怡坦言,這些船前幾年運營過,後來不能覆蓋支出,就全拋在沈家門漁港。「它們現在是兩難境地,包袱一樣。用途開發不出來,到底用於哪裡。一直這麼放著,幾條船已經壞了。」

30多年來,岑國和眼看著自己造的木帆漁船被鋼製漁船替代,同行相繼離去。他把近幾年的發展重心押在文化藝術上,公司已經開發了一些木船衍生品。作坊里,現在最常見的場景是做船模。一個木工一張工作台,打磨著仿古船的精縮版,萬元售價。今年5月,岑國和在深圳文博會上,向一位德國商訂了一套1.7萬元的模型木工工具。「退休後嘛就在家做做模型好嘞。」

不過,就在採訪前一天,他剛收了一位28歲的貴陽徒弟,岑姓。本地的年輕人傾慕大城市的生活,早已對泛舟出海失去了想像,反而留下的一些真正對此熱愛的遺珠。「小夥子挺好的,他以前做過裝修的木工有點基礎。」他說,自己一直有個願望,希望有生之年,能夠有個勤懇的徒弟帶頭,成立一個團隊,召集新舊徒弟一起傳承造船文化。

現實生活中有各種各樣的理由使得傳統木船瀕臨消失,也有那麼一兩個理由讓岑國和唯獨堅持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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