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豆瓣日記:八月十五走人家

本文作者「鬍子」,歡迎去豆瓣App關注Ta。

叔叔說,姨媽家總要走一趟。我說不去。他講,不去怎麼行?你媽媽月餅都帶了回來,要去送。我以前回家,有幾家親戚願意走,一是舅爺家,一是姨媽家。喜歡去舅爺家,因為他們不講我的閑話空話,舅阿婆覺得我是很乖的小夥子。我去了,跟我講講家裡的難,說到照顧癱瘓的舅爺,不免要抹一抹眼淚。上個月,在另外一位親戚葬禮上,遇到舅阿婆,她坐在旁邊,說起舅阿公的走,不可避免又哭起來。我不知如何是好,說幾句不痛不癢安慰的話,伸手摟住她,拍拍她肩膀。奶奶其實也哭了不少,叔叔不知道要拿這些事情怎麼辦,常常囑咐,你莫要到別個屋裡哭,別個不喜歡,奶奶大概怕我擔心,又覺得我才回來,不應該在我面前哭,其實連舅阿公都沒有提過。然而叔叔也矛盾的,他不準自己的母親哭,自己卻在舅舅火葬那個早上,哭得稀里糊塗。

其實我覺得,哭並不是什麼難為情的事。畢竟我在回來前一天,爸爸告訴我舅爺去世的消息,就已經哭了一場。那天早上,叔叔帶奶奶去舅爺家,奶奶以為只是像往常一樣去探望,還在說要帶一盒餅乾,因為她的弟弟喜歡吃餅乾,可到插花山,才知是老弟去了。我光是想像一下這個場景,就難過得不行。奶奶從小照顧弟妹,他們少年時有過的共同回憶,我們旁人無法填補,我理解奶奶的痛心。

如果說去舅爺家是心甘情願,那麼去姨媽家一開始其實是有點代父母完成任務的意思。但有一年,除家裡大人準備的禮物,我還例外給了姨媽一百塊錢。走的時候,她追到路上,不肯收,說你還在讀書,錢拿著去買文具。我講,姨媽,我不差那一點錢買文具。她很高興說,今天是我六十歲呢。我心裡一驚,啊,原來姨媽已經六十歲了嗎?在我的概念里,六十歲稱得上老人家。很長一段時間裡,覺得姨媽不過是在麻將桌上打牌四五十歲的中年人。所以那天我印象挺深,覺得站在姨媽人生一個重要的節點上。

這次回來我不願意再去,實在是害怕他們又給我介紹對象。畢竟我自己的親叔叔,都撕下臉皮,對我說出,伢子啊,你是二十九歲,不是十七八歲,你以為還會有人要你?氣得我,放下筷子,一字一句告訴他,從今天開始,拒絕一切親戚或朋友介紹的相親。畢竟,我對自己的人生有很清晰的認識,我知道自己要做什麼,喜歡什麼,不喜歡什麼,我不需要別人來干涉我的生活。叔叔說,給你介紹對象都是關心你呢。我說,關心?他們介紹我就必須得要才是真的吧。你看姨阿公介紹的我不要,他現在怎麼說呢?說我心氣高,難得伺候。反正左右都是得罪人,如你們所說,我已經二十九歲了,我也不願意把時間損耗在這些事情上。

去姨媽家,經過江西沖,人家屋前一棵大的楓樹,是外婆老弟家。這個舅外公去世得早,那時我讀初二,穿的一件條紋T恤,和外婆姨媽幾個人坐在一起,後來大舅媽來了,我趕忙把頭埋得低低的,因為她實在太凶了,我見到她心裡害怕,但哪裡躲得住,舅媽一眼看見我,說這不是劉敏嗎?舅媽都不喊?我只好抬頭紅著臉膽怯喊她一聲,整餐飯吃得提心弔膽。舅公家的孫子還是兒子,是讀書人,我看他披麻戴孝跪在那裡,有和其他人不一樣的神情。這時舅公的媳婦騎摩托車從我旁邊過,她長得有點不像我們本地人,所以記得清楚。不過她不認得我,見她把車停在大樹下,和人說話。

到姨媽家,姨爺坐在地坪歇氣,見我去了,忙起身去喊姨媽,又倒茶給我喝。姨爺是獸醫,四面八方哪戶人家的豬牛病了,請他過去打一針,他有一個暗紅色帶十字架的醫藥箱,和給人看病的白醫生那個箱子一個樣。現在鄉下日趨冷清,可能很少再出去就診。家裡椅子不夠,他去後面鞭炮廠搬了幾張回來。姨媽見了我,也很高興。秋哥哥也在家,騎摩托要去起魚,姨媽背了簍子,說,你帶我去那邊,茶籽要摘回來。秋哥哥和群姐就講,摘么子摘咯,累得要死。姨媽不聽他們的,說,我就只摘一會。唉,看得我很感慨,因為家裡奶奶也是這個性情。她快八十歲了,去山裡摘這些很傷害身體,如今山裡雜草灌木那麼深。老人家都是這樣捨不得。姨媽終於還是搭摩托去了,我問姨爺,嬌妹子在不在屋裡,姨爺說在,轉而朝屋裡大喊,嬌妹子,你還不出來噢,你敏叔來了。

我進屋,她蓬頭垢面穿一雙大人布鞋出來,凍得瑟瑟發抖。問她怎麼不多穿一點?她說家裡就只有這點衣服,身後一個白凈男孩子,她轉頭對他說,這是我敏叔,刮嫩(上寧鄉話:十分年輕)的哩,你也要喊。這想必就是她的男朋友,先前在朋友圈看過照片,兩人十分恩愛。然而大家是同齡人,礙於輩份,把我喊那麼大,他有點不好意思,小聲囫圇喊的一句。我跟小侄女在地坪坐著說話,上次見還是三年前,那時我教她怎麼用手機拍照。小侄女說,到現在還是沒什麼長進呢。我說,要什麼長進,喜歡拍就是的。小侄女在政府做事,卻不太懂得變通,節假日其他人給領導送禮,她不願意。她講:「敏叔,不是我捨不得,而是做這些事情的時候心裡有愧疚感,彷彿有什麼事求他們似的。」我聽了難過,一直天真可愛的小侄女如今也要應付成年人世界裡這些糟心事了。只是難過之餘,還是慶幸,畢竟她尚未輕而易舉接受社會上那一套,且為之得意。

這時秋哥哥起魚回來,小侄女的男朋友提桶子下摩托,我湊過去一看,兩三條不足小指大的魚,幾個田螺。我問怎麼田螺也罾得到?小侄女講,籠子在水裡四五日,再慢的田螺也鑽得進去。放了桶子,幾個人又在堂屋坐下,小侄女囑咐男朋友去換腳上的套鞋,又把自己手機遞過去,要他用這手機給他父母發節日祝福的簡訊。我笑,小姑娘,你挺懂事嘛。小侄女也笑,才沒有呢,他們反正從來不回,我們在一起四年,他父母長什麼樣我都不知道,他們不同意我們在一起。但是,管他們呢,我們六月已經打了結婚證,現在他是我男人了。

什麼?我一口茶差點噴出來,這未免也太厲害了吧?原本只是普通地走人家,寒暄完,吃餐飯,回家,明年再重複一次,但小侄女接二連三說出來的話,讓我感到不可思議。我講難怪人家不回你簡訊,辛辛苦苦養大的兒子,就這樣被你拐跑了。小侄女撇嘴說,那他們兒子喜歡我有什麼辦法呢?聽得我笑起來,這次走人家走出一點味來了唉,我想。

快到飯點,姨媽喊小侄女去做飯,我跟進去。要燒火,我擋住姨媽,說由我來,一是很多年沒在家燒火,二是我們年輕人一起做飯說話挺好。一樣一樣要做的菜,小侄女擺好在灶旁邊桌子上,喊她男人炒。小夥子把幾條鯽魚放油鍋煎,如今願意這樣做菜的年輕人不算多哩,忍不住跟他們說起過去兩年的事情,說我在庫克做臘肉,怎麼一個人生活,潟湖怎樣的顏色以及裡面如何的魚,兩個年輕人似乎很情願聽我講話,彷彿能看見他們眼睛裡閃著的光,我越講越盡興,姨媽好幾次過來要燒火,都被我阻止了。我真是很久很久沒說過這麼多話且這樣高興過了。

煎魚,雞肉炒干菌子,炒豬心,炒紅薯藤,不一會,小夥子做出一桌子菜。飯桌上,姨媽講,伢子做的菜味道好吧。小侄女夾菌子,抱怨沒有湯。小夥子聽了不作聲。我自己是做菜的人,知道其中的不易,菜做得多,難免有疏忽,說,這樣蠻好吃咯。

吃過飯,秋哥哥說雙鳧鋪夜裡燒寶塔,他要去搭檯子,喊侄郎幫忙,又轉頭問我,老弟,你去不去?我正好想和小侄女多待一會,就講去。秋哥哥的車子開得飛快,彎彎曲曲鄉村公路上,那樣靈活轉來轉去,像開玩具車。我不由抓住車身旁扶手。小夥子拿出檳榔嚼,小侄女生氣講,你不是答應我不嚼嗎?小夥子怯怯說,我只是答應不抽煙嘛。小侄女冷笑,是的,下次抓到你抽煙你就該講我只是答應不嚼檳榔。我瞪大眼睛看著小侄女,待她說完,我講,那個,你剛才是你媽媽上身嗎?有點堂客們的味了。小侄女聽我調侃,笑說,敏叔,你不知道,前幾日早上我泡速食麵,剛吃一口,才吃出一點味,被他一下端走了,那時我們就約好,以後我不吃泡麵,他不嚼檳榔。你看咯,他根本不聽話。聽他們兩個這樣一來二去,覺得,啊,原來戀愛里的爭執都是這麼有趣,真是令人羨慕呵。

到雙鳧鋪,一塊大的空地上有人在搭寶塔,秋哥哥開來另一台大車,上面裝了是搭舞台的一切。小夥子遞過來手套讓我戴好,又利索爬上車搬鐵管,我在中間搭手,秋哥哥從我手裡接過鐵管,一一套好,很快起來框架,這時將木板按上面紅字逐一鋪上去,大概有一兩個鐘頭,搭好了檯子。舉辦方一塊宣傳布要掛上去,三個人用抓絲從布的上沿穿過去,系在橫著的鐵管上。小夥子跟我系得馬虎,以為只要穩當就好,側頭去看秋哥哥系的,每一處系得均勻且齊。舉辦方的人要求多,左一句蘇國光(秋哥哥名字),又一句蘇國光,秋哥哥一點怨氣沒有的,不出聲,到他身邊將事做好。我從前以為秋哥哥只是嘴巴會講但做事毛躁的人,但這些年自己在外面磨練過,漸漸學會了如何從做事的細節去揣摩一個人,原來秋哥哥是這樣過細的人,我一開始還有些後悔出來受這樣的累,但這會覺得,和他這樣隱忍又有秩序感的人做事其實是快樂的啊。

秋哥哥搞西樂這個行當有二十多年,除紅白喜事,這些年他的業務又發展到舞台租賃,置了更好的音響,還有投影儀,露天KTV ,放的歌也是平常的流行歌曲,不再是《一萬個捨不得》那種。他到這個年紀,還是緊跟時代,令人敬佩。

遠處山那邊冷空氣越積越厚,只剩隱隱一點山的輪廓,柏油路旁高的楊樹葉在風中翻滾,這邊的貨車搬下來一線長的鞋子賣,來看熱鬧的人慢慢多起來,趁演出還沒開始,看幾眼鞋子。小侄女一直坐在車裡躲風,這會事情做完了,我喊她一起去雙鳧鋪的街上轉轉,買幾身衣服,再看看是不是有蘭花乾子賣。大概路遠了些,小侄女走得累,埋怨丈夫,我講你莫怪他,是我喊你走的,這會還冷不?小侄女說,不冷了唉。小侄女聽我說平常應當散散步,要是能跑一下更好,還算耐煩,小夥子便趁機跟著鼓勵,聽我說起小侄女小的時候跳進燒著的稻草堆燙傷腳很久走不得路,又有一回掉進井裡差點死掉,倒吸著氣,連連惋惜嘆道:咦得,咦得(使不得的意思)。

在街上吃了蘭花乾子,秋哥哥又帶我們幾個去飯鋪吃了夜飯,十分地飽。天已完全黑了,舉辦方在舞台前三方拉了繩子,留出中間一塊空地給演員們跳舞。我們三個站在繩子後方,守著跟前的投影儀,但人越來越多,有的小孩子乾脆吊在繩子上,我們站得實在辛苦,於是商量著收好投影儀,從密密麻麻人堆里退出來。

到空地燒寶塔的地方,前後兩面輪番烤熱,四方的人撿起一根一根的柴扔到塔的下方,火越燒越旺。小侄女一手扣著我的手臂,一手扣著丈夫手臂,請人拍一張照,發去朋友圈,配四個字:王的男人。兩人發朋友圈時,頭挨著頭在一起,火光映在臉上,在這個沒有月光的八月十五,眼前灼熱的火光卻照得人內心十分地空明和亮堂。而地上人們點起的孔明燈,一盞連著一盞,升上天空,飄向了更遠的遠方。

(全文完)

本文作者「鬍子」,現居長沙,目前已發表了103篇原創文字,至今活躍在豆瓣社區。下載豆瓣App搜索用戶「鬍子」關注T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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