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芬蘭灣的列賓

作者:奚耀華

別納德,芬蘭灣上的一顆明珠,拉丁語意為「親愛的家」,俄語則為「老家」,兩廂意思相差無幾。僅從名稱上看,別納德已被抹上了一層重重的鄉愁。

從聖彼得堡乘火車向西北約45公里,就可到達它所在的列賓諾鎮。從1900年開始,俄國大畫家列賓的後半生,是在這裡度過的。有一件事說來不可思議,這片領土今天無疑是屬於俄羅斯的,但列賓在此辭世時,卻又實屬客死他鄉。這的確令人費解。十月革命後的1918年,蘇俄方面突然關閉了俄國和芬蘭的邊境,別納德被劃在了芬蘭一側,屬庫加拉地區,列賓也因此遊離在了祖國之外。儘管他後來曾打算回國,而且接到了伏羅希洛夫的信,歡迎他回國,但病魔已使他無法再行動。對於列賓來說,這個「親愛的老家」含義是不完整的,一種漂泊在外的失落感,使他的靈魂難以安寢。然而1940年蘇芬戰爭後,別納德竟又重新歸屬於蘇聯,庫加拉也改名為列賓諾,列賓終於可以安眠於祖國的懷抱,慰藉遊盪十年的亡靈。只是芬蘭人對於這塊土地的歸屬,似乎一直耿耿於懷,但又無奈於歷史所做的這一安排。

這裡的確是俄羅斯與芬蘭的交匯處。在聖彼得堡市,通往這裡的火車站就叫芬蘭車站,在沙俄時期,只要登上了這個車站發出的列車,你就踏上了通往芬蘭之路。也許我們還記得小時候看的一部電影《列寧在十月》,片頭那列在森嚴的警戒中駛入芬蘭車站的,就是由赫爾辛基開往彼得堡的火車。列寧在那個令人窒息的夜晚,躲過了臨時政府士兵的圍捕,從而為世界示範了一個嶄新的社會模式。當年那輛曾幫他脫離險境的機車車頭,就陳列在芬蘭車站的站台上,供人們追憶。

別納德的列賓故居

別納德所屬的列賓諾鎮,是由一座座錯落著的別墅和民居構成的,它並不緊湊地排列在芬蘭灣沿岸,如同被海岸線串起的一條項鏈,一年四季被波濤和海風撫慰著、潤澤著。怡人的景色,使它成為理想的海濱療養勝地。一個晴朗的上午,我們推開了別納德的院門——這是一座活潑而富於童話色彩的院門,一條幽靜的小路把我們帶到一幢同樣具有童話色彩的房子前,主人天才的創造性也影響了這幢房子的風格,給人以雅緻和不俗的印象。

這是一幢木質結構的兩層建築,周圍有碧綠的池塘和茂密的橡樹環繞。站在外部觀看它,由於時空環境的關係,我們很難進入追思的情境。然而當我們進入到房子的裡面,在相對封閉中去審視它時,那被折舊了的歷史感,便漸漸還原。這是一座內容豐富、極具情調的房子,分為客廳、卧室、餐廳、書房、琴房、禱告室等,當然還有畫室。房子的前廳置有一面銅鑼,凡來訪者進來後要先敲響銅鑼,之後列賓便會出來迎接。據說,列賓只在每周的星期三接待客人,因此每到星期三這裡便高朋滿座、賓客盈門。

房間里,每個空間的四壁都掛滿了畫作、壁毯和照片,各個角落還擺有雕塑和民族工藝飾品,畫板和畫架隨處可見,十分明確地註解了主人的身份和職業。我們首先在一部小型電影放映機的引導下,看到了冬季的別納德,列賓的形象一次次出現,有的是在室內與友人相聚,有的是在室外的大雪中漫步,或者是到井邊去打水。電影是無聲的,很舊,影像並不清晰,只有列賓的微笑總是那麼燦爛地閃回在鏡頭之中。可以感到他那時的心情愉快而又輕鬆。

影片恍恍惚惚地放映著,一件件被歲月阻隔的往事,在有條不紊的敘述中漸漸清晰起來。伴著放映機噠噠噠的過帶聲,我們似乎離那個時代越來越近……

巡迴展覽派大師

是的,列賓繪畫成就的高峰期是在十九世紀的下半葉,一幅幅令人震撼的力作使他聞名遐邇。這位巡迴展覽派的大師以其民主主義思想和現實主義的畫風,奠定了其在世界美術史上的地位。著名的《伏爾加河上的縴夫》幾乎成了列賓和他本土意識的代名詞——十一個縴夫以不同的姿態和表情,形成了一個多種變化的統一體,每一副面孔,都是包含世間滄桑的真實寫照,肩膀的每一次發力,都傳達出人物內在的、頑強不息的生命節奏。少見的狹長畫幅使畫面有一種縱深化的動感,其悲劇性效果令斯塔索夫讚歎道:「列賓筆下的縴夫是充滿生命力的……在他們身上凝聚著多麼磅礴的氣魄!」而他的《不期而至》則經常被文學課程解讀為典型環境中的典型情節而被廣泛引用。我在大學時的文藝理論筆記中,尚有這樣的記錄:畫面定格的瞬間,蘊藏了強烈的戲劇性衝突,豐富的潛台詞使畫面產生了最大張力,給人以思維的無窮拓展。列賓是善於闡釋這種戲劇性的,他把藝術境界的內涵理解得十分透徹並推向極致,讓我們從人物的命運去體會畫中的社會人生。可以說在別納德時期之前,列賓的繪畫牢牢扼住了時代的脈搏,無論在技巧或是思想性上都達到了十九世紀七十年代批判現實主義藝術的高峰,這一輝煌成就,在當時只有蘇里科夫可以與之比肩。他們的作品往往更關注社會底層的生存狀態,因而具有一種深刻的認識價值和親民的普世情懷,在色彩、造型的處理上也達到了與之一致的爐火純青。

但從九十年代開始,歐洲畫壇一股象徵主義的藝術之風悄然吹起,逐漸強勁,列賓不免也受到了影響,他的創作開始具有了現代主義和象徵主義傾向。他更注重對繪畫本體的領悟和思考,畫面中不再有大社會變革的背景和特徵,原有的思想價值和使命感漸漸從他的作品中隱匿、削弱,讓位給了精美的技巧和象徵性的繪畫語言。有評論家認為,這是列賓創作退化和衰竭的表現,他的藝術開始走下坡路。這多少有庸俗社會批評學的嫌疑。一個藝術家的創作軌跡,只能忠於並追隨心靈的引領,才能最終觸及到藝術的本質。因此,我更願意理解為這是列賓自身所發生的一種有關人生價值與藝術實踐的轉型,從而直接影響到他的繪畫風格。在個體創作的發展脈絡中,幾乎所有的嬗變都源於人生閱歷的增長和觀念環境的改變,它是藝術蛻變的真正動因和母體,只是這種變革對於列賓來說,帶來的是精神上的鬆弛和愉快,他的人生,也從此輪迴到了另一種新的境界。

這一時期,列賓開始享受繪畫。

畫室里誕生的肖像畫

對於一個畫家來說,畫室無疑是他住宅最重要的部分。別納德共有兩間畫室,一間綜合性畫室在前部,房子很大,每個方位都設置了作畫的設備,既可畫不同姿態的肖像畫,又可進行情節畫、主題畫的創作。首先引起我注意的,是一幅作於1920年的自畫像,畫像上的列賓顯然已經進入老年,面部表情有些遲暮,而兩眼卻依舊隱含著智慧的火花,作品筆法率性而具有朦朧感。在列賓的後期創作中,肖像畫佔有很大的比重。他一生曾為許多大作家畫過肖像,其中最著名的,就是那幅列夫·托爾斯泰肖像。據說,每次在作畫前,托爾斯泰總是先坐在畫板前的沙發上給列賓講故事,這些故事後來都出現在了他的小說情節中。列賓則通常站在畫板前靜靜地聆聽著。文豪或許是在做著創作前的梳理,而列賓似乎也不僅僅是在傾聽,也許還在托爾斯泰的繪聲繪色中捕捉著人物的特點,以積蓄創作的靈感。之後則進入了列賓的時間——筆觸在畫板上一塊塊積澱著、排列著……從人物的表情看,托爾斯泰睿智的目光正穿越過你,看向身後更遼遠的地方。這正是一個偉大作家應有的視野,寬廣而且深邃,蘊含著治癒心靈的能量。兩位大師就這樣在寂靜中進行著精神的碰撞。列賓為托爾斯泰創作的肖像,成為其眾多的畫像中最優秀、最富於內涵的一幅,以致常常作為插圖,出現在有關托爾斯泰的各種書籍中。

雖然別納德時期的列賓,已經過了他創作的高峰期,但在這間畫室陳列的許多作品依然耐人尋味,其中一幅普希金的畫像引起了我的興趣。畫面上普希金昂首站在涅瓦河邊的晨曦中,畫面的角度微微俯視,色調灰濛,只在詩人右肩和半個面部體現出陽光的照射,這一抹色彩的絕妙,如同中國傳統詩歌中的「詩眼」,即刻提升了整個畫面的氣氛,這位「俄羅斯的最愛」特立獨行的品質被凸顯出來。作品並不立意于思想的蘊藉和景觀的豐富,簡潔的畫面只為展示了一個高貴自負的靈魂,而這恰恰是普希金的氣質所在。列賓的人生旅途與普希金無緣交匯,這幅畫是綜合了各種素材創作而成,畫面外光的處理明顯吸收了印象主義畫派的特點,具有一種內斂、超然的風格。

托爾斯泰與普希金,俄國文學為之驕傲的雙璧,列賓沉浸在他們的光環之中,激發著持續的創作衝動,除了上面提到的兩幅作品外,列賓還創作過《托爾斯泰在耕地》、《赤腳的列夫·托爾斯泰》,以及經過20年反覆醞釀修改而成的《涅瓦河邊的普希金》。這讓我們感覺到了列賓生命中飽滿的文學情懷。他本人也很喜歡寫作,在別納德時期,繪畫之餘他潛心完成了自傳體形式的著作《撫今追昔》,文筆生動、鮮活地追憶了自己童年和青年時代的生活歲月,以及他與作家、藝術家的交往花絮,其中還有創作談、評論、書信等,這本讀物不僅構成了對列賓價值的另一種解讀,也成為審視十九世紀後期俄國文化形態的別樣參照。這樣的列賓不禁讓人肅然起敬。

高爾基、夏里拉賓像喚起的回憶

令人印象深刻的是,同樣在這間畫室的沙發上,列賓曾為夏里拉賓畫過一張頗為不同尋常的作品:夏里拉賓半躺靠在沙發的靠墊上,頭微微後仰,右手抬起,似乎在習慣性地演繹一個旋律或節奏,微笑的臉龐充滿著瀟洒和童趣。這是一幅令人愉快的畫面。夏里拉賓是俄國著名的男低音歌唱家,因在莫斯科馬蒙托夫歌劇院演出一系列的歌劇而得到了高度的讚揚,之後又不斷在歐美各大城市演唱,獲得了很高的國際聲譽。在一間小客廳里,我們聽到了夏里拉賓當時在別納德做客時,即興演唱一首俄羅斯民歌的錄音,歌聲舒緩而渾厚,一種世紀初的開朗情調在房間里回蕩著。儘管當時的錄音技術原始,音色嘈雜渾濁,但夏里拉賓富於磁性的聲音依舊可以穿透出來,如同房間里釋放出了一隻夜鶯,縈繞於屋宇,氣氛立刻變得歡快、活躍起來。而更具特殊意義的是,列賓為夏里拉賓畫的這幅畫像,在歌唱家去世後,被改造成一具與真人等身的白色雕塑,陳列在莫斯科新處女墓地的夏里拉賓墓前。由於它不拘一格的藝術造型,在墓群中顯得格外引人注目,成為被人津津樂道的墓雕經典。同樣是一個晴朗的上午,我曾專程來到新處女墓,在眼花繚亂的墳冢中找到了這塊墓地,它使人在懷念夏里拉賓的同時,不由得也想到了列賓,兩人互為印證,這真是一種意味深長的結合。

別納德另一間畫室在房子的背面,一間半圓形的白色調屋子。周圍和頂部全是玻璃格窗,很像我們通常認為的暖房。這是一間專門為標準肖像設立的畫室。畫室中間有一把帶梯子的椅子,是為被畫者準備的。旁邊的一個三腳架上擺放著一幅照片,上面有一張我們熟悉的面孔。這是當時列賓在此為高爾基夫婦作畫時的情景。高爾基站立著,一隻腳踏在椅座的階梯上,身子前傾,一隻手撐住下巴,目光沉著而略帶憂鬱——一幅典型的高爾基姿態。他的夫人安德烈耶娃則坐在椅子上,神態嫻靜而端莊。

這張面孔不很生動,但卻是我有關蘇俄文學記憶中最初始、最深刻的。對於中國人來說,高爾基在他們心中具有無可替代的特殊地位。但不知怎麼,站在這幅照片前,我的心情與看到夏里拉賓肖像時完全不同了。一般說來,俄羅斯人的創作往往給人以沉重的現實感和壓迫性,以致我們試圖在形而上的藝術愉悅中去解脫現實的精神負重變得十分困難。不過在看到夏里拉賓的畫像後,我感到俄羅斯人的性格構成中,其實也很有浪漫的天賦——當一幅原本寫實的作品被塑成一尊雕塑安置在夏里拉賓的墓地前,其中潛藏的浪漫主義精靈便釋放出來,我們怎麼能不說這是一個再奇妙不過的創意呢?夏里拉賓就是這樣的浪漫化身,他總以自信和真誠的微笑面對這個世界,因而在列賓的筆下也少有地表現出一種鬆弛和率意。相比之下,高爾基卻是那麼始終如一地堅持著自己的矜持與嚴肅,這位具有世界聲望的「無產階級作家」,曾在十月革命後發表了一系列「不合時宜的想法」,而被列寧給予了最大的寬容。他的社會哲學一元論在從文化精英主義轉向對國家和政治崇拜的過程中,無時無刻不在探索著解救俄國大眾的理想出路,這對於高爾基來說幾乎不堪重負。他就以這樣一種姿態站在列賓的畫筆前。在他面前,列賓無法超越一般意義的肖像畫特質,而賦予人們以藝術享受中便於怡情和聯想的翅膀。此刻,我們不能不想起羅曼·羅蘭的話:「憂傷構成他(高爾基)的幾乎所有作品的背景。」

這就是高爾基,一個在責任感重壓下極端困惑、苦悶的作家。

從畫家變成一個精神貴族,別納德之於列賓

在別納德,我們不僅感受列賓,也感受他周圍那些俄羅斯的文化巨擘。由於意識形態的原因,以往我們觸及到這些人物,總是有選擇性地冠以一些雷同、乏味的程式化語言,評價也有一種固定的標準套路,因此這些人物便成為一個個不完整的感念,僵硬在記憶中。而別納德還這些人以人性的光彩,所呈現的多元詮釋既直觀生動又血肉豐滿,我們的記憶逐漸被融化、重組,整個別納德也因此變得生機勃勃。而以前提及列賓,感覺也總是遙遠的。不僅是藝術上的偉大需要仰視,地域的距離、時間的距離、心靈的距離,都是那麼遙不可及,以致超出了內心可以承載的範圍。然而今天來到別納德,一切都被拉近了,且近在咫尺。特別是當我一個人站在房間里,靜靜去體味時,空氣中似乎已經可以感覺到他的氣息存在,有種精神在內心瞬間扎住,一時竟讓我忘卻了時空。

別納德對於列賓來說是重要的,他曾對高爾基說過,在這裡,他度過了一生中最美好的時光。其間,他從一個畫家,豐滿為一個精神貴族。因此,每當他創作之餘,漫步在莊園的那條小路上,目光穿越樹叢,總是能看到天堂的光芒,他因此把這條小路稱之為「通往天堂的路」。其實,這是一種心靈的光芒,無論風雨雷電,只有心智開闊明朗的人才可以看到。於是在若干年後,在小路的盡頭,一個東正教的十字架佇立在一方土丘上,沒有墓碑也沒有墓志銘,只有鮮花覆蓋,這就是列賓最後的安身之處,他將在此開啟步入天堂的腳步……

懷特說過:「詩歌壓縮在很小的空間,加上韻律,必然意味深長。」別納德就是當時俄國文藝的一個縮影,除了我們提到的托爾斯泰、夏里拉賓、高爾基等外,經常光顧的還有詩人馬雅可夫斯基、作家丘科夫斯基、庫普琳,美術理論家斯塔索夫,收藏家特列奇亞科夫以及一些藝術名媛。在故居中陳列的許多照片,記錄下了這些不平凡的相聚。其中一張照片給我印象最為深刻:在房屋外一座高塔的樓梯上,列賓和他的朋友們從上到下依次坐在石階上,用微笑面對鏡頭,構成了當時俄羅斯一道最耀眼的文化之虹。從這些人物的眉宇間,我們似乎可以體會出屬於那個時代的許多東西。畫家、作家、音樂家把這裡組合成了一個精緻的藝術沙龍,以至整個別納德上空,也洋溢著一種藝術的氣息,這氣息在今天依然瀰漫、延續著,即便我們走出別納德,站在已是秋水長天的芬蘭海灣,仍可強烈地感受到他揮之不去的存在。因為,在這裡沉睡著一個不朽的藝術之魂。而對於列賓來說,死亡正像一個旅人小憩於驛站,當他再起步時,已抖落了一身市間的塵埃,因而變得更加純粹、聖潔起來。我們要記住的,就是這樣一個列賓。

這一天,我從芬蘭灣匆匆走過,如一陣海風沒有留下任何痕迹,但帶走的,卻是一生的享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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