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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幼民:月光如水

如果不是插隊,我可能就不會有與幾個小夥子組成一個家庭──知青戶這樣的經歷。雖然在學校彼此都熟悉,但多是在學習層面上,再加上文革時打派仗、寫大字報、貼標語,完了事,各回各家,自有另一番天地是別人不知道的。如今走到了一起,一個鍋里吃飯,一個炕上睡覺,在大山樑上脫光了衣服掏地,彼此之間毫無遮攔,誰也別想隱藏起自己的幾斤幾兩。物以類聚,人以群分,若是氣味相投,能同甘共苦,這日子雖艱難倒也能過出樂趣,就怕像有的知青戶,彼此斤斤計較,打成一鍋粥,最後各自分灶,弄得仇人似的。離鄉背井,本來就孤獨,若連同伴都沒有了,那日子才叫凄惶。

好在我們隊的六七個人,在學校時就是一「派」的戰友,性格都屬隨和,好文,喜讀書,生活上不太計較,干多干少吃多吃少無所謂,所以關係一直都很融洽。俗話說「在家靠父母,出門靠朋友」,現在回想起來,我慶幸自己有一群這樣好的夥伴,彼此間的照顧,相互的促進,使我在生活的激流中不至於沉淪,平安地度過了極易放蕩的歲月。都說插隊是讓我們接觸社會,其實,農村是個大社會,知青戶又何嘗不是一個小社會,如果幾個人之間都相處不好,更何談「廣闊天地」了。

插隊的日子是由一個個白天和夜晚組成的,白天在山上幹活,跟著老鄉學耕地播種間苗收割,到了夜晚,在自家窯里,多少又恢復了學生的習性。我們的角色,在一天中不停地轉換,要想把學生變成農民,看來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每當月光透過窯洞的窗欞照到地面,整個村莊沉靜似水,幾個小夥子橫七豎八地躺在炕上,總有睡不著的時候,夜夜的長聊,成了幾年插隊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一項重要內容。儘管身在黃土高原的腹地,思維卻依舊天馬行空,無邊無際,聊的內容也是五花八門,比如聊陝北,像我在《想起那片林》中寫到的,在當時就談到退耕還林,流域治理;聊形勢,比如中蘇關係,那時珍寶島正燃起了戰火;聊性,雖然我們都還沒有與女性接觸的實踐,道聽途說,隔靴搔癢而已;聊未來,因為大家都沒有真正紮根落戶的打算;當然更多的是聊往事,聊各自的朋友、家庭、經歷,聊京城裡邊的逸聞趣事。大家沒有意識到,這其實就是想家了。

老田講起了他的一個朋友,此君家境不錯,居然自己能佔一個房間,從小志向不凡,喜讀軍事史,崇拜格瓦拉,熱衷於世界革命,以解放天下三分之二的受苦人為己任。在家中常穿馬靴,擦得鋥亮。房中貼了一面牆那麼大的世界地圖,每當入夜,便一個人坐在地圖前凝視,用紅藍色鉛筆在上面畫出各種箭頭,又在床頭和桌子間拉上一根繩子,撫著它走來走去,在馬靴的咔咔聲中,思考如何向資本主義世界進攻。平時對同學言語頗高傲,大有燕雀安知鴻鵠之志的意思。聽說插隊,別人皺眉,他卻欣喜過望,謂可有一效當年領袖搞農民運動的機會,爭著報名,去了山西。兩年後歸來,穿一破黑棉襖,吸溜著鼻涕,用油亮的袖口一擦道:「山西的酸菜湯真他媽的值,一毛四一碗,裡邊凈是肉┄┄」

黃毛家住在衚衕里,他的鄰居中有一位當地赫赫有名的「大哥大」,就是流氓頭,在我的印象中,流氓頭應該是青面獠牙的樣子,可黃毛說,那人平日里看起來卻很是和氣,穿戴整齊,說話談吐也不見髒字,鄰裡間有什麼困難,他都會伸手相助,頗顯仗義。我有點不相信,說那不是個俠士嗎,怎麼還叫流氓呢。黃毛說,你見到的流氓,只不過是街上的小混混,真正的流氓,是指社會上的一些特定人群,他們各有地盤,相互爭鋒,不過他們只在圈裡鬥毆,並不騷擾鄉里。這位老大動作快,出手狠,有時掛了花,還往前沖,旁人見這不要命的主兒,先自怕了,所以都尊他為老大。那時流氓打架,也是講規矩的,不僅約好時間地點,挑戰雙方的人員,還要講好是用拳還是用腿,打上三路還是下三路,錯了是不行的,不像現在人們打群架,板磚菜刀亂掄一氣。輸的那方只要說聲「服了」,贏的人就馬上收手,還要扔下十塊錢,讓對方到醫院去看病,以示大度。後來文革驟起,紅衛兵到處抄家,逮住那些黑五類就一通亂揍,老大看不過,要和紅衛兵叫板,哪知人家不按規矩來,一擁而上,也不管什麼上三路下三路,亂拳之下,把老大打得咽了氣。

我自小在機關大院里長大,上的又是某部委的子弟小學,雖在北京,但與這個城市的接觸面是很小的。直到上了初中,才開始真正走進衚衕,認識了來自形形色色家庭的同學。所以,那些在衚衕里流傳的故事,格外吸引我的興趣。說來有意思,北京城裡的許多事,我卻是在陝北的土炕上聽到的。時至今日,我依然能記起許多的故事,儘管都是些傳說,俗言俚語,入不得正史,但多少幫助我從一個側面認知世界,其實生活本身就有很多個側面,處處留心皆學問,你很難說哪個重要哪個不重要。

還有一個奇怪的現象,就是我身邊的同學中,接近半數家裡邊都沒有父親,有的早逝,有的被放逐,還有的不知去向。這可能是一個家庭中最諱莫如深的事,雖然我對此感到有些不解,卻始終沒敢探尋個究竟,但隨著彼此溝通的加深,關於父親的話題也漸漸地在油燈下談了出來。

阿林的父親在他很小的時候因車禍去世,母親帶著他和三個弟弟艱難度日。雖然已經過去了很多年,但父親遇難那天的事他依然記得非常清楚。他說,一個活蹦亂跳的人,早上還好好的去上班,到晚上就躺進了棺材,噩耗傳來,母親當時就暈了過去,很長時間都無法接受這個事實。因為是上班時出的事,廠子里算的是工傷,發了些撫恤金,但這點錢擋不住家中的日子一落千丈。為了孩子,林的母親含辛茹苦,沒有再嫁。林在家中是老大,從小就學會了幫助母親操持家務,挑水劈柴掃地搓煤球什麼都干。剛下鄉時,我們都不怎麼會做飯,而林蒸窩頭擀麵條樣樣在行,把個知青戶管理得井井有條。我到林的家裡去過,為了招待我,那天包了餃子,沒有肉,一把茴香洗凈切碎,加上點鹽就是餡兒。這是我第一次吃沒有肉的餃子,覺得有些難以下咽,而林的一家人卻吃得很香,這使我感到有點慚愧。大家都在說城鄉的差距,其實北京城裡人們的生活水平,就存在著巨大的差別。林這樣的人即使不去插隊,也早就學會了艱苦奮鬥,而上山下鄉運動是一刀切,誰又能體恤他家裡的困難呢。

阿昆比我大三歲,在學校時就是一個出了名的才子,他作風儒雅,體格健壯,讀書又多,所以,我一直對他敬重有加。他出生在上海,父親學徒出身,平日里省吃儉用,積攢下一點錢,臨近解放,與別人合作辦了一家小廠,到了劃成分的時候,就成了民族資本家。這個出身在文革中,能把人壓得喘不過氣來,可昆談起他的父母,卻始終充滿著敬意。他說父親是個很正直的人,喜歡讀書,對兒女寬厚疼愛。他還清楚地記得父親在假日裡帶著全家到蘇州旅遊的情景,那時他的生活是安逸幸福的。可沒過多久,父親突發腦溢血去世,家裡塌了天,母親無力支撐這個家,就把昆送到北京他同父異母的姐姐家就讀,自己則靠給人家洗衣服換取一點微薄的收入度日。昆是一個堅強的人,雖然家裡遭此變故,他並沒有自棄,而是以品學兼優獲得同學們的尊敬。

我們是因為插隊才第一次離開家,自然有許多不適應的地方,而昆卻沒有那種畏懼和不知所措,他早就獨立生活了。但有一次我卻見到了昆的悲傷,因為他在母親的來信里發現了一張皺皺巴巴的十元票子,捧著這張票子昆淚流滿面,母親要洗多少件衣服才能掙到這十元錢,作為長子,他為已經成年還要接受母親的救濟感到深深的愧疚。我沒有見過昆的母親,但也能想到,一個失去了丈夫,兒子又遠在天邊的女人,懷著怎樣的心情在冰冷的水中搓洗著衣服。

快到春節的時候,昆執意要到上海去看望久別的母親。他沒有錢,因為一年勞作下來,能掙到的現金少得可憐,而昆一向持君子風度,絕不肯像做賊似的偷偷摸摸,所以他一上車就找到列車員,直言自己是知青,要到上海看母親,但沒錢買車票。昆是好人有好報,那列車員聽了,非但沒把他趕下車,反而將他藏進了乘務室,躲過了次次查票,還端來飯菜給他吃,一路閑聊下來,昆得知,列車員的弟弟也在插隊,所以對知青滿懷同情。

老四的父親是個右派,這使得他在同學中感到自卑,平時不怎麼愛說話,然而在土炕上,他也慢慢敞開了心扉。儘管那時「右派」在我們心裡還是一個可怕的名詞,大家對老四卻沒有什麼歧視,天高皇帝遠的高原上,階級鬥爭的色彩已沒有那麼濃重,「同是天涯淪落人」,誰還能瞧不起誰呢。所以,老四的故事,也就被當作一般的傳奇聽了下來,而且充滿了同情的意味。

他的父親是個搞學問的,也許是過於認死理,對事都要問個為什麼,竟在領袖的著作上也圈圈點點,自然難逃厄運,被送去勞改。母親為了保全這個家,與父親離了婚。老四那時恨父親,有一年的中秋節,父親提了一包月餅回家來看他們,老四和哥哥堵住門就是不讓他進,父親死抓住門框不肯撒手,被兄弟倆架起胳膊搡到了大門外,月餅灑了一地。父親無奈,只得哭著走了。後來父親被遣送回了老家,那是他的祖籍,其實他們家在幾代前就離開了那個地方,所以既無親戚也無祖居。村裡人對這個「故人」視作瘟神,唯恐避之不及,哪敢收留他。無奈,他只得在村外的墳地里,撿了幾塊人家遷墳時丟下的爛棺材板,搭了個窩棚,勉強棲身。日子長了,村裡人覺得他老實,並不像宣傳的那麼可怕,漸漸與他有了來往,後來,一個寡婦接納了他,給了他一個新的家。老四聽說,在他從沒有回過的老家裡,已經有了異母的兄弟。

老四講他的故事的時候,我們都沒有插話,靜靜地聽著,心裡邊卻酸酸的,在當時的情況下,我們還無法判斷老四的絕情對還是錯,無法認識造成這家庭悲劇是誰的原因,只是感到一種恐懼。五七年時我們還小,不太懂得大人間的事,但在文革中,我們卻見到了太多的因言獲罪的人,有的就因為說錯了一句話,馬上就成了反革命。其實那時叛逆的思想誰都有,私下裡怪話也不少,天堂與地獄的差別,就在你講的話有沒有被打小報告的人聽見。所以,大家慨嘆之餘,得出的結論是,謹慎行事,少說為佳。

後來我看到朋友張曼菱在一篇文章中探討過這種現象,她認為,失去了父親的家庭就會失去尊嚴和平等,縱深言之,就反映出文化中的蒼白和缺憾。我沒有這麼深的思考,只是覺得,人世間的悲歡離合,對經歷單純的我來說,多是書本和電影里的故事,但在這些同學身上,確是少年記憶中無法迴避的傷痛。

窗外月光如水,伴著一盞小油燈,幾個少年蜷縮在小土炕上,回憶著舊城家事。那些緩慢低沉的話語,把曾經的日子像夢一般地送進每個人的心裡,使遠在他鄉的人與故里之間搭起一座思念的橋。雖然大家只有十幾歲的年紀,談吐卻已經顯得老成和久遠,也許從剛記事起,有些人就覺察到自己與別人生活的不同,他們的心中,隱藏了許多我所不知的沉重。命運的安排,把我們擠壓到一個狹小的空間,而真誠的交流,使心靈有了一個迴旋的餘地,這讓大家因遠離故土和親人而產生的惶恐情緒多少得到些釋放和慰藉。

我已經記不清度過了多少個這樣的晚上,到了夜闌更深,談話隨著月光漸漸淡去,不知誰把油燈熄了,鼾聲慢慢地響了起來……

作者:陳幼民,原創文章,網路配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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