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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大山人:孤獨者的光芒

墨點。雨點。淚點。狂瀉而下。

一張苦瓜似的臉上布滿了密密麻麻的淚,分不清是墨點,雨點,或是淚點。水墨交融,使這張臉陰愁慘淡、面目模糊。寫到八大山人,彷彿眼前就會出現這樣一副情景。

公元1661年,即清朝順治十八年——吾鄉人朱耷身為明皇室後裔(明太祖朱元璋十世孫)逢明清改朝換代巨變,國破家亡,天崩地坼。據《朱氏八支宗譜序》謂:「明祚式微,改姓易氏,匿跡銷聲,東奔西走,各逃生命。」朱耷抑或隱姓更名在寺廟道院里藏身,將心境完全寄寓手裡一支畫筆上,與遠在歐洲文藝復興時期的諸多藝術大師一起進行著遙相呼應的偉大創造。「橫塗豎抹千千幅,墨點無多淚點多」,以大寫意手法開一代畫風,成為獨步古今的藝術大師。

日本作家川端康成獲得諾貝爾文學獎時,在斯德哥爾摩發表過一篇著名的演講。他說:「日本古代的和尚在雪地里作詩,感嘆生命和自然,然後在雪夜中去找其他和尚對和。」這種超然物外而又與自然和諧相融的情境,使西方人產生濃郁的興趣與好奇。這種精神與情境,對中國人來說,是何等熟悉?南昌人朱耷,在歷史上就是這樣一位亦僧亦道、亦畫亦詩的人物。

他自號八大山人,字雪個。「八大」這個名字究竟何意?學者趙力華近有新解,將「朱耷」二字拆開,「朱」字去「牛」,「耷」字去「耳」,去「牛耳」之後,便剩下「八大」——「八大」者,失去「牛耳」(統治權)之人也。「雪個」。白色的雪地彷彿一張鋪開的宣紙,上面書寫著一個個「個」字,像一個清晰的啞謎。後人有的認為,「雪個」有暗喻自己出家後,一塵不染之意,又有自己作為明皇室後代,對異邦佔領江山,深懷雪恨抒個痛快之意。但我更願意單純地把它看成雪地上美麗的鳥跡,讓它如同傳說一樣引人遐想,令人難以忘懷,無法釋念,所謂「雪泥鴻爪」是也。那個為其留下雪泥鴻爪的地方,抑或說一張供雪個作畫的大紙,即是吾鄉。而其款識中我們還依稀可辨個山、人屋、刃庵、破雲樵者等稀奇古怪的字型大小,它都是八大山人用那支奇崛的筆勾劃在上面的。

當年八大山人那襲厚重僧袍,裹藏著的是一顆大孤獨的心。

這顆心其時絕沒有幾個人能理解,它隱忍著多少痛苦、絕望、淚水與寂寞,當這顆心再也容納不下如此多的痛苦而要迸裂時,便有了亘古孤絕的八大山人的畫和詩。那些詩畫是上天對他孤獨的一種撫摸,又是他情緒與心境的奇異變體,如同古老庭院里未央的魂魄,它們遊盪,憤慨,還有永遠無法復甦的疼痛……

八大山人究竟是怎樣一位藝術家?南昌青雲譜道院內而今立起了八大山人的塑像,使我們不得不從仰視的角度來打量那副久遠的面孔。可這仰視的角度,讓我們很難真實地看清他的臉並讀出遠年的信息。好在八大山人陳列館掛著一幅他的自畫像——一個乾瘦的老頭,甚至有點尖嘴猴腮。山人有《戊午中秋自題〈個山小像〉》自況:「歿毛驢,初生兔,剺破面門,手足無措。莫是悲他世上人,到頭不識來時路。今朝且喜當行,穿過葛藤露布,咄!」——這使我們觸摸到了足以縮短300年時間距離的可感知的真實。山人一件僧袍穿在身上也如同灌滿了清風一樣空空蕩蕩,在左支又絀的尷尬中,他的樣子是那麼的不起眼。面對這樣一副肖像,我們要問:這就是那位了不起的八大山人嗎?這就是畫出了偉大作品的中國藝術大師嗎?是的!回答是肯定的。在陳列室看到的他的作品,更是一派枯枝敗葉,丑石怪鳥,殘山剩水,非常接近他本人,初看他的作品根本不是審美,而是在審丑。

正是這個模樣有些丑的瘦小老頭,用他瘦如筆桿似的身子作畫筆,畫出了這些殘花敗葉,殘山剩水,給我們貢獻了一個前所未有的充盈著強烈生命意識的藝術世界。關於他的作品,有一首詩《畫紙上的鳥》:「墨漬未乾,是一隻被淋濕的鳥,落在一枚醜陋的岩石上。一隻堅硬的手攥緊了它的孤獨,沒有翠綠的高枝,沒有藍天,羽毛是多餘的,像一個斜斜的黑字,畫紙上的鳥為弄髒一張白紙而深感懊惱。」這是當代詩人眼中的八大山人畫筆下的鳥。

不難看出,詩人寫鳥就是在寫山人,山人畫鳥也就是在畫自己。一隻堅硬的手,緊攥著他的孤獨。八大山人之前,我們也看到過很多美麗的山水、人物、花鳥畫,其畫意詩情千百年來令人陶醉不已,只是那些作品美則美矣,但好像還總是缺少了些什麼。少了什麼呢?少的正是八大山人那樣的生命體驗和生命意識,所以八大山人之前的中國畫在打動人心、撼人心魄、喚起人的生命感受方面就略有遺憾。而八大山人,卻是以自己的人生遭際感受而蒼涼入畫,他用大寫意的手法畫出的一枝一葉,都是自己生命的骨血;他畫出的鳥啼澗鳴,都是自己內心無聲的歌哭;他畫出的丑石怪禽,都是自己生命的倔強與傲岸的寫真。因此,他才會在這些畫幅上將落款的「八大山人」變形地寫成「哭之笑之」,一吐他內心的積鬱。

看八大山人的作品,我們是在閱讀一顆大孤獨、大悲寂的靈魂,如同站立在深秋或初冬的寒風中,枯葉從身邊掃過,我們會打一個寒噤。然而正是這一個寒噤,使我們觸摸到了八大山人在300多年前的巨大孤獨與同等巨大的傲岸,感受到了八大山人在300多年以後仍然散發出來的強烈生命氣場。這就是加拿大籍華人學者葉嘉瑩博士所說的:藝術的巨大感發力量。也就是王國維《人間詞話》所說的「血書者」。千百年來的中國畫終於在八大山人身上有了生命意識的深刻覺醒,如同《聖經》「創世紀」開篇所示——要有光,於是就有了光。就像貝多芬、羅丹、畢加索一樣,所有傑出或偉大的藝術家都逃不過時光與苦難的凌遲,八大山人也擺脫不出歷史的左右。這位孤寂的天才在晚年所表現出來的錯亂或「癲狂」行為是同時代人眾所周知的,這是一種虛無的力量,時而將八大山人帶入亢奮之境,時而又令其無法適從,步入憤怒的泥沼。著名旅美學者高居翰認為,八大山人悖乎理性的行為,他的喑啞、狂呼、大笑和哭泣,都符合中國或西方所公認的精神錯亂的模式。另一方面,假裝或者扮演狂癲作為一種權宜之計,使自己可以置身於被參與的社會常規之外,避免受到從事反朝政活動或表達遺民情感的嫌疑。這種隱晦的做法在中國行之已久,歷史上許多知名之士多行其道。拋開八大山人藝術家的身份來說,這也是這位明宗室王孫後裔對於尋常倫理及綱法的一次與筆墨共舞的華麗出逃。

沒有了世俗的紛擾,八大山人潛心的書法大多是近似於孩子氣的簡單,可是,他的詩作卻異常的深奧難懂。至今,即便作為藝術同道的我們企圖一再辨析他詩畫中承載的用意與神韻——隨著八大山人時代的遠逝,我們也僅僅只是停留在理性角度淺顯地理解他的部分隱喻與象徵,對於有著如此超常經歷的大師之作——哪怕他的寥寥數筆,也有可能藏著一個完整的精神空間,抑或是一個世界破亡的碎片。試問,有誰能夠體驗八大山人的心靈破碎?又有誰能感受他的寂寞苦痛?我們當然知道,300年前他正是將一腔孤憤愁苦與寂寞寄託於狂野不羈的筆墨,以此靜寂地安慰自身承襲的不詳與躁動。作為末路王孫,走投無路,只有以時而道士時而僧人的身份隱藏自己的真相。這還不夠,在正常人中出沒他不可能享有正常人的那種正常,他只有選擇瘋癲——這就是一個大師存在於他的時代的殘酷。瘋癲也是他隱藏自己的另一種方式,也是他人生的另一個符碼。同時,也是他為後人設下的又一重暗示。「山人不是隱居在山上,山人是隱居在自己的畫里。」當然,我也不完全以為八大山人在宣紙上的每一筆,都是苦大仇深般勾出來的,他也用墨色喂出了《安晚冊》里的瓶花和蘭草,但他筆墨的主調逃脫不了奇崛的宿命。

八大山人,書畫一生,歌哭一生,潦倒一生,悲愁一生。

他筆下的鷹,白眼朝天,桀驁不馴;他筆下的鳥,單足獨立,勢不兩立;他筆下的荷,離根飄零,身世孤凄。最美麗的孔雀在這支筆下,也變得皮塌毛落,醜陋不堪,只剩下三根花翎,暗譏三眼花翎的清朝權貴。世界在他的筆下,只是枯枝、殘葉、衰草、怪石、寒江拼湊而成的殘山剩水。這其中寄託著一個明代沒落王孫的巨大悲哀。八大山人以蒼鬱悲涼入畫。他用大寫意手法畫出的一枝一葉,都是生命的骨血;他畫的鳥啼澗鳴,都是無聲的歌哭;他畫出的丑石怪禽,都是生命傲岸的寫真。以今天的書畫市場行情看,八大山人的書畫有價,但八大山人的藝術創造力無價!誰能給八大山人的孤獨寂寞報個價;誰能用金錢買斷八大山人的痛苦;誰又能在炒作喧嘩、斤斤計較鈔票之中,畫出震撼人心的傑作?

只有博大的悲憫,才能產生博大的情懷,才能達到更為博大的境界。站在人道的立場,我不主張也不讚賞藝術的「苦難說」,但苦難又確實孕育了許多大藝術家。對於八大山人而言,不是他選擇了苦難,而是苦難選擇了他;不是他選擇了藝術,而是藝術選擇了他。因此,光榮與苦難,他都無法逃脫。

站在八大山人的畫前,你除了驚嘆之外,是少不了一份沉重的。這種沉重感就像山人筆下畫出的一塊丑石,那是他緊攥著一種大苦痛與大孤獨的拳頭。我們要用怎樣的力量和心智來把他的拳頭掰開,我想,那裡面一定是一顆變成了寶石的心。誰說有了掌聲,有了讚歎,有了瞻仰者和遊人之後,大師就不孤獨了?

在一陣陣短暫觀賞者來去的熱鬧過後,山人畫里那些老枝如虯的古樹守護的,仍是八大山人永遠的孤獨。這種孤獨,因其獨步古今,而顯得何其之大!

我們走進八大山人,就是走近一種大靈魂和大孤獨。西班牙詩人阿萊桑德雷在一首題為《火》的詩篇中寫道:所有的火都帶有激情,光芒卻是孤獨的。

在八大山人身上,我們看到了孤獨者的光芒。

文:程維

書藝公社出品

八大山人/魚石圖/手機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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