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采芣苢，薄言采之

聽一位去台灣交換的同學說，她在輔仁大學上《詩經》，老師講到《芣苢》時突然走出教室，片刻後回來，手裡拿著一株野草對大家說：「采采芣苢[fú yǐ]，芣苢，車前草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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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前草，又名車輪菜、車軲轆菜、豬耳草、牛耳朵草、蛤蟆草等，一種野菜並草藥。《爾雅》：「芣苢，馬舄[xì]；馬舄，車前。」晉郭璞註：「今車前草，大葉，長穗，好生道邊。江東呼為蝦蟆衣。」[1]陸璣《毛詩草木鳥獸蟲魚疏》從《爾雅》：「芣苢，一名馬舄，一名車前，一名當道，喜在牛跡中生，故曰車前、當道也。」[2]名曰「車前」，乃是依據其生長環境——「喜在牛跡中生」，同時也說明車前草之頑強，之普遍。

據《中國植物志》，車前科車前屬Plantago 之下共有21種，其種類繁多，尋常可見。屬種最常見的是車前本種Plantago asiatica，入葯的一般也是該種。北方，大車前和平車前也較多見；南方，外來的北美車前佔據了荒地；長葉車前、紫葉車前品種，還作為觀賞植物栽培。

台灣的那位老師或許只是去教室外的空地稍微找了一下。

今車前草，大葉，長穗，好生道邊。

芣苢，一名馬舄，一名車前，一名當道，喜在牛跡中生，故曰車前、當道也。

我在讀《芣苢》之前就認識了車前草。上初中時，我曾患過一次大病——急性腎炎，因扁桃體發炎未及時治療而引起。在醫院住了一周後回家治療，不料後來複發。此後的半年，父親帶著我四處輾轉、尋醫問葯，終於在縣醫院泌尿科找到了一位年長的中醫大夫，在她的治療下，連喝了兩年中藥，一直到初三那年方才全愈。味道極苦的中藥之外，尚有一種清淡的湯藥，用車前草和甘草同煎。那位中醫大夫和藹可親，她笑著告訴我們，車前草遍地都是，不必花錢買。於是父親開始四處挖車前草，熬成棕色的湯，由於二味草藥都甜，所以這湯藥我愛喝，事實證明也的確有效果。

車前草的藥用價值始載於《神農本草經》，首次載於醫書，便記錄了其在泌尿方面的療效：「車前子，味甘，寒。主氣癃，止痛，利水道小便；除濕痹。久服輕身耐老。一名當道。生平澤。」[3]病癒後若干年，每每在路上遇見車前草，我都問父親，您還記得這種草嗎？父親說，當然，車前草！

車前草湯藥，網路圖片

所以，當我知道「采采芣苢，薄言采之」的「芣苢」即車前草時，頓時覺得無比親切。車前草雖有泌尿方面的功效，但《詩經》里，人們采它，卻是別有所用。

《毛詩序》：「《芣苢》，后妃之美也，和平則婦人樂有子矣。」《毛傳》：「芣苢，馬舄；馬舄，車前也。宜懷任焉。」[4]原來，芣苢這種草藥，還有助於治療不孕不育，準確一點說是有助於生男孩。

《名醫別錄》就記載了車前草的種子這方面的神奇效果：「車前子……養肺、強陰、益精、令人有子。」[5]此說法在唐朝依然流行，白居易（772－846）在寫一首慶賀女兒生男孩的詩中就用到了《詩經》芣苢的典故，其詩云：「玉芽珠顆小男兒，羅薦蘭湯浴罷時。芣苡春來盈女手，梧桐老去長孫枝。」[6]

1848年，（日）細井徇、細井東陽繪《詩經名物圖解》

2

而芣苢「生男」的這種功能，對於理解這首詩的妙處也至關重要。對此，聞一多《匡齋尺牘》里有非常精彩的講解，能幫我們更好地理解這首詩。

利用音韻學的知識，聞一多考證出「芣苢」即「胚胎」，二者同音，一語雙關。我們都知道，在宗法社會，母以子貴，「一個女人實在為種族傳遞並繁衍生機的功能上存在著的，如果她不能證實這功能，就得被她的儕類賤視，被她的男人詛咒以致驅逐，而尤其令人膽顫的是據說還得遭神——祖宗的譴責。……你若想像得到一個婦人在做妻以後，做母以前的憧憬與恐怖，你便明白這采芣苢的風俗所含的意義是何等嚴重與神聖。」[7]所以聞一多認為，《芣苢》是女性本能最赤裸、最響亮的呼聲，「芣苢是一種植物，也是一種品性，一種allegory。」[8]

接下來，我們將從字裡行間感受婦女們采芣苢時「憧憬與恐怖」的情態。首先讓我們讀一遍這首詩：

采采芣苢，薄言采之。

采采芣苢，薄言有之。

采采芣苢，薄言掇之。

采采芣苢，薄言捋之。

采采芣苢，薄言袺之。

采采芣苢，薄言襭之。

在疊字的用法上，詩三百恐怕無出其右，每一節只是韻腳不同，看似很簡單，實則韻味十足。首先，這首詩每一句都有「采采」和「薄言」。

「采采」是形容詞，同「采采卷耳」「蒹葭采采」用法相同，乃顏色鮮明之貌。「薄言」是「迫切」的意思。「薄」與「迫」通，如「日薄西山」。聞一多為認為，「薄」本是外動詞[9]，「薄言」二字連用便成了副詞成語。「薄言」即「薄而」，「薄薄然」，意為「急急忙忙的」。《詩經》中「薄言」共出現十八次，皆為此意。而在這首詩中，「急切」的心情，「迫切」的情調，尤能表達婦女採摘時的情狀。「采采」和「薄言」的解釋歷來不一，以上聞一多的說法較為確切。

其次，第二節的「掇」[duō]和「捋[luō]」，現代漢語里還有，如「拾掇」。「明明如月，何時可掇？」摘月亮用「掇」，不用「采」，可見「掇」動作稍大；「捋」，「捋袖子」「捋花生」，意為用手握住條狀物向一端滑動，如今湖北方言里仍有此用法，讀音亦同。此處聞一多的解釋也很有趣：「從兩個聲音上，你就可以明白那是兩種多麼有勁的動作。審音的重要性於此可見一斑。」[10]這種以語音輔助解釋語義的方法，頗為有理。可見「掇」和「捋」的動作、力氣都比「采」和「有」大，在情緒上也是一種遞進。

「袺」[jié]與「襭」[xié]，都從衣，意為采和捋之後，用衣襟兜起來，是整套動作中的最後一步。余冠英《詩經選》：「這篇似是婦女采芣苢子時所唱的歌。開始是泛言往取，最後是滿載而歸，歡樂之情可以從這歷程見出來。」但從上文來看，《芣苢》傳達出來的，卻不一定只有「歡樂之情」，而應該是很複雜的。

聞一多就認為這其中可能有不幸者：在那邊山坳里，或許還有一個中年的「佝僂的背影」，她「急於要取得母親的資格以穩固她妻的地位」，但她又想起往年失敗的經驗，於是「悲哀和恐怖又回來了」。這個地方寫得非常精彩，請允許我引用至此：

在那每一掇一捋之間，她用盡了全副的腕力和精誠，她的歌聲也便在那『掇』『捋』兩字上用力地響應著兩個頓挫，彷彿這樣便可以幫助她摘來一顆真正靈驗的種子。但是疑慮馬上又警告她那都是枉然的。她不是又記起以往連年失望的經驗了——悲哀和恐怖又回來了——失望的悲哀和失依的恐怖。動作、聲音，一齊都凝住了。淚珠在她眼裡打轉。[11]

聞一多為何有如此聯想？這恐怕與他在現實生活中關心憐憫勞苦大眾是分不開的。

如此理解，這首詩的意蘊便豐富了許多。所以，若不了解芣苢利於生男方面藥用功效，只從音律和節奏上去解讀，如清方玉潤（1881-1883）《詩經原始》認為此乃「田家婦女，三三五五，於平原綉野、風和日麗中群歌互答」[12]，雖能壯其景，終究難解其情。看來，讀詩，還是得求其甚解。

3

詩說完了，再回到「芣苢」。其實，關於它究竟是何種植物，歷史上是存在爭議的。《山海經》及《逸周書·王會》[13]認為「芣苢」即「桴苡」，是一種樹木。《說文》也受到《逸周書》的影響，在解釋「苢」時云：「芣苢，一名馬舄，其實如李，食之宜字。《周書》所說。」王基（190－261）認為「桴苡」乃西戎之木，不可能出現在《周南》中，從而駁斥了這一觀點[14]。

聞一多則從文字學的角度考證出「芣苢」即「薏苡」，「薏」當作「」，而「」「菩」「芣」只在字形上有繁簡之別。而夏人祖先的故事中，就有吞薏苡而懷禹的傳說。[15]因而薏苡又被稱為神珠。[16]

薏苡又是什麼植物呢？薏苡Coix lacryma-jobi，禾本科植物，種子外殼堅硬，中間有小孔，小時候我們拿它穿成佛珠、門帘。人們常吃的薏米是薏苡的栽培變種Coix lacryma-jobivar.ma-yuen，撥開種子的外殼後，取仁食之。薏米或者說薏苡仁，乃價值很高的保健食品，入葯有健脾、利尿、清熱、鎮咳之效。《名醫別錄》中有「薏苡人」，而且就位於「車前子」之前。但薏苡在歷代醫書中都不見其治產男這一說。

上圖為薏苡

目前，學術界還是從《爾雅》認為「芣苢」是車前。但不論是車前、桴苡，還是薏苡，實際上都無助於孕婦生下男孩。

前文已經說到，最早將這一神奇功能賦予「芣苢」這個尋常草藥身上的，是約成書於漢末的《名醫別錄》，而「令其有子」出現在《名醫別錄》中，恐怕是受到《毛詩》的影響。後世的醫術，比如《本草綱目》，已將此刪去了。

2017年國慶節於蒲黃榆

[1] 《爾雅註疏》，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年版，第261頁。

[2] （吳）陸璣《毛詩草木鳥獸蟲魚疏》，咸豐五年（1855）丁晏校正本，卷上第1-2頁。

[3] （清）顧觀光輯、楊鵬舉校註：《神農本草經》，學苑出版社，2007年版，第47頁。

[4] （唐）孔穎達：《毛詩正義》，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年版，第50-51頁。嘉慶二十一年阮元校刻《十三經註疏》，校曰：「案『妊身』字作『任』者，假借也。」

[5] 另，陸璣《毛詩草木鳥獸蟲魚疏》謂：「其子治婦人難產。」朱熹《詩集傳》沿用之，這與「令人有子」絕然不同，孕婦是不宜服用車前草的，據說容易流產，其副作用會影響胎兒發育，（清）吳其浚《植物名實圖考》就指出芣苢是孕婦禁方（中醫古籍出版社，2008年版，第3頁）。

[6] 《談氏外孫生三日喜是男，偶吟成篇兼戲呈夢得》，夢得，劉禹錫（772—842）。

[7][8]聞一多：《聞一多全集——神話與詩》，三聯書店，1982年版，第347頁。

[9] 及物動詞。

[10][11]聞一多：《聞一多全集1——神話與詩》，三聯書店，1982年版。

[12] （清）方玉潤《詩經原始》：「夫佳詩不必盡皆徵實， 自鳴天籟，一片好音，尤足令人低回無限。若實而按之，興會索然矣。讀者試平心靜氣，涵泳此詩，恍聽田家婦女，三三五五，於平原綉野、風和日麗中群歌互答，餘音裊裊，若遠若近，忽斷忽續，不知其情之何以移而神之何以曠，則此詩可不必細繹而自得其妙焉。」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85頁。

[13] 黃懷信等《逸周書匯校集注》：「康民以桴苡者，其實如李食之宜子。」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年版，第926頁。

[14] 王基駁云：「《王會》所記雜物、奇獸，皆四夷遠國各齋土地異物以為貢贄，非《周南》婦人所得采。芣苢為馬舄之草，非西戎之木也。」

[15] 張覺《吳越春秋校注》：「禹父鯀者，帝顓頊之後。鯀娶於有莘氏之女，名曰女嬉。年壯未孳。嬉於砥山得薏苡而吞之，意若為人所感，因而妊孕，剖脅而產高密。」嶽麓書社，2006年版，第154頁。

[16] 《史記·夏本紀·正義》引《帝王紀》云：「父鯀妻惰己，見流星貫昴，夢接意感，又吞神珠薏苡，胸坼而生禹。名文命，字密，身九尺二寸長，本西夷人也」。《史記》（三家注），中華書局，1959年版，第49頁。

[17] （清）姚際恆《詩經通論》：「按車前，通利之葯；謂治產男或有之，非能宜子也。故毛謂之『宜懷妊』；《大序》因謂之『樂有子』，尤謬矣。車前豈宜男草呼！」中華書局，1958年版，第26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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