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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吃了1992年秋天的油菜

文:葛宇

1992年秋末,我在我家院子里,用了整整一上午的時間,把一塊空地挖好並挑好菜畦。我要種些油菜。那潮濕﹑鬆軟略帶黑褐的土粒是多麼的肥沃,被握在手裡的種子們,早已迫不及待地要掙脫我的掌心了。

我已記不清當時我是從哪兒弄來的油菜種子了,我只記得我播種油菜的那天,陽光像明亮的油彩一樣,毫不吝嗇地傾瀉在我家院子里,我那因被劣質洗髮水糟蹋而顯得非常枯焦的頭髮,在陽光的浸染中卻閃耀著金色的光暈。

我的剛剛學會走路的兒子,正爬在堂屋廊檐下的一塊破舊的蘆席上玩耍。那藍色的茶葉盒,被他滾動得叮噹作響。陽光滾落在他乖巧可愛的額頭和鼻尖上,似乎也發出叮噹作響的聲音。

婚後分家另過的我,生活常常陷入舉步維艱的地步。我一邊憧憬著未來的美好,一邊應對著現實的嚴酷。莊稼活兒,我辛勤勞作。日常生活,我精打細算。我已深知「嫁出去的姑娘,潑出去的水」的含義:一切都要靠自己了。

媽媽不忍讓自己的閨女太作難,給了我兩隻母雞:蘆花和黑朵。我便在我家東山牆下壘了雞窩,每天清晨蘆花和黑朵就早早地醒了,「咯咯」地催我打開窩門,她倆要去院外尋找草籽和蟲子,下了蛋用來營養我的兒子。媽媽還給了我幾隻大麻鴨,我在西山牆下壘了鴨圈,每天麻鴨們也醒的非常早,「嘎嘎」地催我打開圈門,麻鴨們要到離我家門口不遠的河裡去撈小魚小蝦吃。

她們離開鴨圈之前就把蛋兒下在了乾淨的麥草窩窩裡了,我去收拾的時候,青白色的蛋還散發著絲絲的溫暖呢。我把鴨蛋積攢在柳條籃子里,用來看望村裡的病人或生孩子的女人。鄰居開波的媳婦早就挺起了大肚子快要生產了吧,到時,至少我得拿六十個鴨蛋去看望她。來往來往,你來我往,人情世故就這樣延續不斷才好。

我當然不會讓我家的院子用來長野草。其實稱作院子也太高看自己了。那是在農閑的時候,我拉著平車帶著鐮刀,在村東大運河邊的樹林那兒,割些灌木,拾些樹枝,回來圍著我的房屋夾了個簡陋的籬笆園子而已。

在籬笆院子里,我不僅種了白菜,還種了蘿蔔,這樣一個冬天就不要花錢買菜了。我還特地留了一點空地,用來種油菜。我多麼喜愛油菜的青翠欲滴和鮮嫩脆爽啊!

自從我種下了油菜,便如照顧我的兒子一樣細心。我眼看著油菜們攢足了勁,頂著褐色的籽殼露出了地面,像是要破殼的雞仔。我眼看著油菜們甩掉籽殼,露出嫩黃的芽瓣兒,像破了殼的雞仔伸了伸脖子。我眼看著油菜們展開芽瓣兒綻出嫩綠的葉尖兒,就像從蛋殼裡晃出的雞仔抖了抖毛茸茸的身子,還清亮的叫了一聲呢。

我看著油菜們在陽光里﹑在星光下、在雨露中、在時間細密的腳步中,變化著,成長著。油菜們成了綠色的燈盞,映照著我充滿希望的眼睛。我怕油菜們渴著,白天不得閑,晚上也要給她們喂下一桶桶清涼的井水。

我怕油菜們餓著,用悶了一周,又晾曬了一周,而變成粉末的鴨糞,一捧捧地偎在油菜們的根部,作為她們美味的大餐。我怕油菜們病了,其實油菜們很少得病,她們潑辣得像村莊某些孩子一樣呢,只是我太多慮罷了。油菜們偶爾生有青蟲,我會毫不留情地把大小青蟲捏出來丟給蘆花和黑朵。

有時蘆花和黑朵吃了青蟲還想吃油菜葉兒,她倆剛把脖子伸進籬笆縫裡,早被眼尖的我發現了並給予嚴厲的呵斥,她倆便低著頭紅著臉溜到草垛那邊去了。

當柳條籃的鴨蛋積攢到三十四個的時候,開波的女人不僅生了,而且還很快就要送粥米了,著忙的不是她而是我,到達看望她的六十個鴨蛋還遙遙隔著二十六個鴨蛋的距離啊!縱然麻鴨們天天下蛋到時也積攢不夠了。

我連黑湯也沒喝,愁眉不展地坐在廊檐下想心事:花錢買幾個鴨蛋吧,卻沒錢。向鄰居借吧,又張不開嘴。到婆婆家去拿吧,這貪念也只能讓其一閃。前幾天沒油吃,拿著玻璃瓶去要,結果,婆婆的臉拉得比苦瓜還苦,她也是苦日子過慣的. . . . . .

我忽然看見,我的油菜們正向我招著綠色的小手,似乎還念念有詞。我急忙跑過去,並沒聽到她們的聲音,她們卻又給我暗示了什麼。我堅信我們之間是有靈犀的,這不,我恍然明白了,她們要我做個賣菜女。

可我從未賣過菜啊!我認為賣菜一定比別人矮一頭,讓人看不起,日子混栽了才賣菜的。何況我的油菜們那麼幼小,正在成長著呢,賣了就屈大了。我正欲轉身,油菜們卻拉住了我的褲腿角:賣菜有什麼丟臉的?!又不偷不搶。城裡人都愛吃嫩油菜,老了就不中吃啦。

我終於下定了決心。就像一開始,我到運河樹林拾柴禾羞得幾天不敢抬頭,後來不就適應了嘛。我忍痛割愛,連夜把油菜們都拔了,並用稻草紮好捆,整整齊齊地放進兩隻大麻袋裡。

一夜我幾乎都未闔眼。閉上眼,天上飛的﹑地上跑的儘是油菜了。比五更還早,我就騎著我的大架鳳凰自行車,馱著和笨豬一樣鼓鼓的兩隻大麻袋上路了。我結婚時陪嫁過來的大架黑鳳凰,是我貧窮中唯一的財富。

當年,我多麼渴望擁有一輛具有優美弧線和美麗色彩的小架自行車!騎著彩車的女性是多麼的優雅和小鳥依人呀!當時我的媽媽百般勸阻:彩車好看不中用,還是大架的吃重,用的長遠。馱個化肥糧食什麼的,能幫好多忙呢!「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我真是信服了。

這不,我的黑鳳凰被沉重的麻袋壓得歪了幾歪﹑顫了幾顫,最終還是頑強地帶著我和我的油菜們,沿著坑窪不平的矸石路向著縣城奔去。如果換上彩車,非但不願跟你上路,還會哭鼻子抹眼淚耍小姐脾氣,或許還得讓你背著走呢。

我和鳳凰正摸黑趕著路,突然「嘩啦」一聲,壞啦,鏈條掉了。我只好把鳳凰依在路邊的大柳樹上,借著朦朦的晨光又把鏈條按裝好,抹了一把臉上的汗水繼續前行。可是沒走多遠又滑輪了,任你怎麼使勁蹬腳踏板,車輪就是不跟著走,鳳凰變成了倔驢。聽人說車子滑輪用水一潑就好了,如果沒水,往車軸上撒泡尿也可以,當然那多是男人所為。

河裡倒是有水,可河岸太陡,我就是捧著水,到了岸上也灑完了。我看看天,望望地,沒有行人,更沒有修理鋪,一著急,不由對著車子踹了一腳,沒想到這無意也無情的一腳,卻踹得鳳凰聽話了。

可是沒走多遠,又滑輪了。再踹,再走。最後怎麼踹也不走了。眼看著太陽從樹根爬上了樹梢,路上的行人也漸漸多起來,他們都急著趕自己的路,可我賣油菜的路怎麼比他們的更顯漫長呢?如果去晚了,我的期望很可能就要落空了。唉,都怨我且行且不珍惜,自從我的鳳凰跟著我,幾乎很少歇過,不是跟我下田馱稻秧,就是馱肥料或糧食,都遠遠超越自己的勞動能力了。鳳凰積勞成疾了,最後卻落得被踹的結果。

過往的行人都用異樣的眼光打量我,我才意識到,我的臉頰一定被油污的手抹成大花臉了,可我沒時間顧得去河邊洗洗,我要抓住分分秒秒的時間趕路。我咬著牙,拖著比麻袋還要沉重的腳步,牽著我的鳳凰一步一步地向著剛剛看到影子的縣城靠近﹑靠近。

真是「起個早五更,趕個大晚集」。到達縣城菜市的時候,太陽幾乎到了頭當頂了,在明亮刺眼的陽光照耀下的菜市,凌亂醜陋得如自己畫滿油污的臉龐。可是偌大的市場卻沒有能夠容納我蹲下賣油菜的角落。「閨女,這兒已經有人佔下了」。「閨女,這兒我還要擺辣椒呢」。「閨女. . . . . .」

「閨女,賣的是油菜吧?」正當我不知該走向何處時,一瘦高個老頭老練地抓了抓車上的麻袋。並城府很深地向我豎起他的一根食指,兩麻袋油菜他都要了。三四毛錢斤的油菜,只給一毛,我才不輕易地上當呢。我倔強地搖搖頭,繼續尋找可以賣油菜的空地。他把雙手反剪到背後,悠閑卻又意味深長地看著我從他身邊走過,其實,我彷彿早就是他網下的魚了,他只等拉線收網了。

我又轉了一圈,不知怎麼像遭了鬼打牆,又回到了原地。那個瘦高個菜販子又不知從哪兒冒出來了。這次,他向我伸出一把硬如鐵鉤的五指。給五毛了?那也太天真了,人家只給五分呀!我像被毒蛇狠狠地咬了一口,卻又掩住疼痛,故作鎮靜地白了菜販一眼。沒想到,菜販亮出了他的撒手鐧:閨女,你看你的油菜都成什麼樣子了?!

我的油菜鮮嫩著呢!我正想藉機來炫耀一番呢!我滿懷信心地打開麻袋口。在打開的一瞬間,我卻傻眼了:這哪兒還是我的油菜啊!原先油綠欲滴,支楞著想飛的油菜們,像生了病的孩子,個個焉頭搭腦的了。我的臉由紅到紫,由紫到白。天吶,我的希望最終要頃覆在這個充滿熱鬧又充滿冷落﹑充滿陽光又充滿陰暗的菜市的汪洋里了。

此刻最好不要有熟人來,那是多麼難堪的事。怕見到熟人的我,極力地躲避來自任何角落裡可能向我投來的熟悉的目光,可我卻又無助地想要搜尋,以求得幫助。當我尷尬地想要鑽進地縫時,我竟然看見了他——那個曾給我寫過情書的同學。

他千不該萬不該出現在這個菜市的人群里。他還是不胖不瘦。還是戴著眼鏡,只是換了一副時尚的無框眼鏡而已。他的臉顯然比從前光鮮多了。而且,他手裡還提著一條肥瘦均勻的五花肉。

我可是兩個月零十七天沒有吃到過豬肉了。還是過年的時候,我在罈子里閹了一塊豬肉,饞得實在不行了,就切下火柴盒那般大的肉燴青菜吃,這叫細水長流。總比故事裡一人家的兒子,因在吃飯的時候,向掛在房樑上的鹹魚多看了一眼,被其父狠狠地扇了一巴掌強多了。

他面帶微笑提著肉向我走來。他當然不是來給我送肉的。即便是送肉,我也會像對待他的書信那樣,婉拒他遞過來的五花肉的。問題不是我怎麼拒絕書信和五花肉,重要的是我怎麼能夠不被他看到﹑看到我滿是油污的臉頰和蓬亂的頭髮。或者,應該有一種神奇的力量,能把他那輕快的腳步阻止。

或者,或者就來一發炮彈吧。老天請原諒我的惡毒!我真的不想因炮彈落下炸傷任何無辜的人還有他。我只是想,最好是一發啞彈落在沒人的空地上,讓其製造一場意想不到的慌亂而已。那麼,他會在還沒來得及看到我之前,一掃此時的微笑﹑穩重﹑寬容﹑不計前嫌和虛懷若谷,同所有趕集的人一起落荒而逃。

可是,我想像中的事一件也沒發生。他依然面帶微笑,步履輕捷地向我走來。

我心慌意亂,我無地自容,我把臉轉過並深深地埋了下去。

「閨女,其實這油菜只是缺了點水,一見到水,又支楞開了。剛才跟你開個玩笑。你看一毛五行不?」耳邊又傳來瘦高個菜販子的聲音。

我睜開眼,菜販子依然站在我的油菜前。而我的同學並未從我身邊經過,他正躬身在一個菜攤前拿起一把芹菜,付了錢,走遠了. . . . . .我的周圍,買菜的﹑賣菜的﹑討價還價的﹑增斤減兩的﹑嫌好道歹的,無比的紛亂﹑世俗而又顯得分外祥和。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定定地看著面前這個曾被我憎惡的菜販子。此刻,這位老人是多麼的睿智,多麼善解人意,多麼慈眉善目。我的眼淚差一點從深陷的眼窩滾了出來,並不是所有的菜販子都唯利是圖﹑良心喪盡。

卸下重任的鳳凰,滑輪的毛病不治而愈。鳳凰早已原諒了我的冷酷和無情,載著我,向著回家的道路飛奔。我手裡緊緊地攥著賣油菜得來的十四塊五毛錢。儘管我的嘴唇焦干,肚子咕咕地亂叫,我還是連一分錢都沒花。

那天,回到家的我,看到園子里還落下兩棵油菜,於是,我輕輕地拔下,細細地切碎,又拌上麥麩,喚了蘆花和黑朵。蘆花和黑朵一邊歡快地吃著鮮嫩的油菜,一邊不時地抬頭看看我,眼裡涌滿感激的潮濕。

1992年秋天,我種下的油菜到底是什麼滋味的,或許只有蘆花和黑朵知道了,因為,我連一片葉子也沒捨得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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