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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清照:東籬把酒黃昏後,有暗香盈袖

除了趙明誠,沒什麼人知道,李清照是個賭徒。

總是在悠閑的午後,陽光散淡地照進屋裡。夫妻倆指著堆積如山的圖書,猜某個典故、某句詩在某書的某一頁,誰猜中了就能喝一盅新煮好的下午茶。這賭注看上去不吸引人,但兩人玩得興高采烈,以致連茶碗都打翻了,誰也喝不成。贏家總是李清照。

夫妻倆還比賽寫詞。李清照寫了小詞《醉花陰》:「薄霧濃雲愁永晝,瑞腦銷金獸。佳節又重陽,玉枕紗廚,半夜涼初透。東籬把酒黃昏後,有暗香盈袖。莫道不消魂,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

這是兩人婚後小別,又逢重陽節,相思無聊,只好作個小詞。做成獸形的金香爐里,燒著瑞腦香;床上有小小雙玉枕,輕紗的床幔,睡到半夜,秋涼漸生……都是初識閨愁的少婦口吻,本色當行。也可以看出家境良好,生活細節上的精緻講究。

把酒對菊,菊花的香氣融進了袖子里,是一種閑而又閑的愁苦。幾不可解,一解說便失了韻致。最後三句更是神清骨秀,無限消魂。

趙明誠看到這一則美妙的小情書,他也是自恃有才的,心中不服氣,絞盡腦汁又寫了十五首,和老婆的放在一起,拿給朋友看。朋友說:「莫道不消魂,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就這三句最佳。」趙明誠就沒脾氣了。

這兩個人在一起,有好多事情做。都喜歡圖書、書畫、古董、金石碑帖,孜孜不倦地到處收集,合夥敗家,在外面突然看到喜歡的,手上資金不夠,便脫下衣衫首飾去換錢。搜羅回來,又一起整理,鑒賞,考訂。

還有打雙陸,下象棋,消遣的小玩意兒,閨房之戲,李清照是行家,她玩起來又認真,趙明誠總是輸。

換了稍微脾氣差點的老公,都要面子上掛不住了,要感嘆才女難纏難養了。確實,李清照這樣的文藝才女,在婚姻生活中本是不易討喜的,既缺少溫文恭良的婦德,對老公也不舉案齊眉,操持家務更不見長,更兼性格不好,仗著聰明勁兒一味好強好勝,男人懂的,她懂得更多,興緻來時也能小鳥依人,卻斷不能對任何男人作膜拜狀,人們都說,保持婚姻幸福,需要女人永遠崇拜著她的男人,哪怕假裝的也好呢!可她不能,連賭個茶、下個棋也不小讓一步。

處處被好勝的老婆壓過頭去,趙明誠倒不在意。他就愛她聰明又風情,喜歡被她拉去郊外踏青,樂意被她纏著打雙陸下象棋,然後,苦笑著輸給她。好在,古代男人至少佔得一點心理優勢,他們不需要連事業也面對獨立女性的競爭,無論如何,面子上都還有個保障—不過閨房之戲,外面的天地,才是男人的大舞台。

不論男女,才華都不是婚姻中真正的障礙,關鍵只在於這一方,願不願意懂得與包容,另一方,知不知道感激與回報。才情過高的人,往往被天賦的才情裹挾著走,生命捲起一身的驚濤,顧不全身邊人的感受,不是涼薄,是身不由己。所以,若碰上勢均力敵,碰撞出的激情火花的確令旁觀者目眩,卻很難走入婚姻的美滿。倒是彼此間有一定的差距,結果來得更可預測。

英倫天才女作家弗里吉亞·伍爾夫如果不能遇上雷納德·伍爾夫—那位沉穩而具備博大愛意的丈夫,她很可能會更早地被她的才華和精神疾患毀滅。儘管文學造詣上,她的老公遠不及她。

而宋朝的淑女李清照,深受儒家中庸之道教誨,她擁有的驚人才華,從來沒有溢出過正常人生的軌道,只是輔佐著她,將生活行雲流水,一路從容蘸墨寫來。

愛情就是愛情,不是童話

趙李兩家,政治上分屬新黨與舊黨,雖然結了姻親,到後來竟然鬧得十分尷尬。李家名列「元祐奸黨」被罷官之時,趙家正在仕途上鮮花著錦,作為奸黨子女,李清照被趕回了娘家,夫妻分居兩年之久。李清照憤而上詩給自己那曾笑容和藹如今翻臉無情的公公,指責他權勢炙手,而心地如此寒涼。當然毫無用處,只顯出這兒媳的忤逆不敬罷了。

分居期間,趙明誠以「無子」故,又納了妾,這件事情從禮教上來說,完全是理所當然,容不得做妻子的質疑。可傷心還是難免,這時候李清照才二十齣頭,正是女人韶華極盛之時。所謂珠聯璧合,神仙眷侶,也禁不住細細打量,世上哪有童話般的愛情呢?

「紅藕香殘玉簟秋。輕解羅裳,獨上蘭舟。雲中誰寄錦書來?雁字回時,月滿西樓。花自飄零水自流,一種相思,兩處閑愁。此情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卻上心頭。」

這麼個夜晚,荷花凋謝,睡在精緻光滑的竹席上,絲絲漸濃的涼意,讓人感覺到秋天真的來了。她輕輕解下外裳,一個人悄悄地駕了葉小舟,盪到湖水中去。一系列簡潔的動作描寫,蘊藏複雜情緒。明明天氣晚涼,為何還要解衣,還要到那沒人處吹風?只能說,是人的內心裡,有著隱隱的燥熱 —我們應該都體驗過這樣的時刻吧?天氣再冷,心裡有一團小火苗在灼著,灼得人不得安寧,好想惡狠狠地吃幾大碗冰激凌,喝上一紮冰鎮啤酒。

這惱人的熱度,來自離別,來自相思。她在後面給出了答案。鴻雁傳書,雲中是誰寄了書信來呢,在這月滿西樓的時候?是她的夫君。花瓣飄落在了水裡,花謝無情,水流無情,這是一種無奈的惆悵,但分隔兩地的人,互相思念的心是一樣的……

此情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卻上心頭。平白如話又動人心魄的句子,一點點怨悵都無,有的只是溫婉深厚的愛意。從這首詞里,並不能看出他們之間那些疙疙瘩瘩的煩惱。為什麼?是大家閨秀的含蓄,還是內心裡,對這感情的信任?或許兼而有之。畢竟,以那個時代的標準看,於婚姻,趙明誠並沒有太值得指摘的過錯。

即使在今天,婚姻也是這樣的,擺脫不了煙火塵事的侵襲、複雜人性的浸染,坦然承認這一點,不去強求完美,反而可能走得長遠。

婚姻中的李清照,有著她的從容和大氣,一半來自禮法教育,一半來自心靈的自足完滿。讀了那麼多詩書典籍,是用來成全人生,而不是擰巴成人生的障礙。面對生活的煩擾,她自有分寸。

李清照此時已經三十多歲,是女人容貌與心態的轉折點,她又還沒有生下子女。

而金兵還未入侵,戰亂未起,帶著幾車笨重的金石書畫逃亡,簡直是天方夜譚。李清照的婚姻生活,總體來說,還是像平穩的溪流,唱著歌一路往前,那些細碎煩惱,在日後的喪亂流亡中回想起來,不過是河上的小浪花。

再後來,靖康之難來了,那是整個民族的劫難,一件件失去生命中寶貴之物的,並不僅是她一人。

那一年,她四十五歲。金兵長驅直入中原,趙構在臨安建立南宋朝廷。趙明誠作為食國家之祿的官員,於危亂中受命,獨自赴任江寧。李清照帶著十五車書,隨後去找他。短暫相聚後,便又是離別。李清照在船上看著岸上的他,他母親剛剛去世,此刻穿黑衣,頭巾掀起來露出了已不再年輕的額頭,目光灼灼。她看著他,忽然心如刀割。

一個獨自照顧家族逃難,一個匹馬赴任危城,生離死別邊緣,惶急之中,也說不出什麼兒女情長,只能把緊要的事情囑咐一下:緊急關頭,先扔家什衣物,再扔書冊古玩,而「宗器」絕不可丟。宗器,古代家庭宗廟祭祀用禮器,現代人早已茫然不知為何物,在某些頑固的古人眼裡,其價值高於一切。他竟然要妻子與之共存亡,而李清照也理所當然地答應了。

真是一對兒迂腐。然而,也就是這沉重時刻,我才讀懂李清照心目中的趙明誠,讀懂了他們的婚姻。塵世之中,來日大難,口燥唇乾,山盟海誓都是虛妄,唯最後可以放心託付的那個人,才是濃霧中堅實的依傍,知道至死也可信任。

可惜的是,疾風知勁草,板蕩識忠臣。太平時節標榜的氣節,到真正危機來臨時,才發現沒那麼容易。

赴任江寧的次年三月,城中叛亂,身為知府,趙明誠卻乘夜從城樓吊下繩子,逃跑了。因而被罷官。五月,又復起用為湖州知府。心懷羞愧的他,縱馬狂奔,趕往建康面聖,八月即染瘧疾而身亡。

連證明自己,一雪前恥的機會都沒有了。趙明誠死在李清照的眼前,臨終提筆作絕命詩一首,再無二話,於家事更是毫無囑託。梟雄曹操死前,還曾戀戀地分香賣履,北宋最後的士人趙明誠,那溫柔多情的才子,卻已失語。他只是一撒手,把一切丟給了妻子。

童話破滅了。

說英雄誰是英雄

李清照流寓江南,家財喪失殆盡,稍稍安頓下來,陪伴她消磨永晝的,除了吟詩作詞,竟然就是她打小就酷愛的「賭」了。

在一篇專門研究賭技的文章中,她自得地聲稱平生從未輸過。她還說:「慧則通,通則無所不達。專則精,精則無所不妙。」這女人,一把年紀了,性子還是這樣的自信和好勝。

她又不喜歡擲色子之類,熱愛的是智商角力與機遇取捨。寓居金華的時候,她經常邀約鄰里女伴來玩一種「打馬」的遊戲。

因為贏家又總是李清照,大家漸漸不願陪她玩了。其實,她們怎麼做李清照的對手呢,她的心那麼大,甚至比肩負著家國的男人們更大……可她只是個女人。女人的世界只允許在家庭,你是個驚世的才女也沒用。

何況那樣的世道,連男人也做不得什麼。

她曾寫過一首著名的詩:「生當作人傑,死亦為鬼雄;至今思項羽,不肯過江東。」都說李清照是婉約詞派的代表,然而她的詩,往往寫得豪壯,有磊落丈夫氣。項羽不通帝王權詐之術,行事魯莽凶暴。但她思項羽,思的不是功業成敗,而是項羽身上的骨氣,那不肯包羞忍恥委曲求全的決絕,你可以說他蠢,但不能不承認,在生死關頭,他是個英雄。而李清照骨子裡是嚮往英雄的。

晚年,李清照除了寫開頭極工穩精絕的警句,其他的,只是慢慢白描生活。她說,這樣的天氣光景,都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了。南下已經多年,怎麼也生活習慣了吧?她卻不,那是因為回憶太深刻。她說,這樣的元宵佳節,春在柳梢梅邊,人們都盡情歡樂,可是,春日天氣無常,誰知道會不會突來一場風雨呢?親友相邀來玩,為何要這樣掃興?她只是借題發揮,一片昇平中,她嗅到了來日不祥的氣息。

而且,眼前一切怎麼好和當年的中州盛日比,今天的老嫗,又怎麼重拾那青春時期的無憂?她說她怕夜裡出去,所以推辭了朋友的好意,且站在帘子底下,默默地聽著人們的說笑吧!

看起來都像在說老去的無奈,然而,有心的人讀到了強烈的痛楚,人老了,國也老了,她已不再相信,有朝一日,還能回到中原家鄉,有一天,破碎的山河還能重拾。她放棄了。連本該不問政事的女人,都失望至此,無怪劉辰翁等親眼見到更多壓城風雨的人,會為這首詞哭得傷心傷意。

李清照極工音律,每首詞都富於音樂的優美。而於全篇的平實自然中,見出鍊字造句的無限功力,這一點,的確無人可比。而作為女人,她下筆永遠中正平和,明明日子難過,卻斷無糾結的怨婦氣,這也真是了不起。

不過一次再婚而已

流寓臨安不久,李清照再婚了。在宋朝,婦人再嫁很平常。甚至曾有法令,寡婦不肯再結婚的,父母有權命她再嫁。有的官員家中女眷守寡不嫁,還曾受到御史彈劾,說其家長不近人情。後來明清時候,理學盛行,才把婦人守貞視為天經地義,惹得些粉絲對李清照再嫁一事痛心疾首,要拚命替她辯誣。

那是趙明誠死後的第三年。自北方攜來的金石文物流失大半,但剩下來的,還是足夠讓人覬覦。她一個寡婦守著這些,便有了許多來自男性的煩惱:無事獻殷勤的,直接敲竹杠的,每天應付不迭,十分頭痛。這時候,有個叫張汝舟的人出現了,此人進士出身,斯文有禮,對她百般呵護,進而求婚,他表現得如此良好,連清照的家人都很欣賞。李清照考慮再三,可能覺得家中有男人主事總要好些,便應了下來。

婚後,男人的真面目很快暴露出來,娶李清照只是為她手裡殘存的文物,發現她看守得嚴密,斷不肯把這些與趙明誠費盡心血收藏的東西輕易交付時,竟對她大打出手。

他打量她婦道人家,嫁都嫁過來了,怎麼也翻不出掌心去,於是放心地現出嘴臉,得意揚揚之餘,把自己科舉作弊的勾當也說了出來。李清照抓住把柄,一狀告上官府,申請離婚。宋代法律,無論什麼原因,妻子告丈夫,就得坐上兩年牢。所以婚雖然離掉了,張汝舟也倒了霉,但李清照也被抓了起來。幸虧朝中有友人幫忙,關了幾天後就被赦免釋放。

張汝舟的失敗,在於他輕看了李清照,未曾見識過她與生俱來的好強好勝,以為像尋常婦人般可欺。而這件事,於李清照,是人生中又一場賭。這賭局,她先下錯招,然後棄卒,保將,終獲險勝。寧可面對世俗嘲罵與牢獄之災,也要尋回自由身,其勇氣與決斷,近乎壯士斷腕。

到了生命的暮年,李清照一反常態,從心所欲,寫出來的詞,風格竟與蘇辛一脈相承,有著無限高遠與豪情。

是的,李清照一生好勝,柔弱外表下,藏斂著大鵬那高飛的羽翼,有著賭徒般強悍的決心。這是才女不為人知的另一面:在女人僅有的狹窄空間里,掙出自己的天寬地闊。哪怕肉身伏倒塵埃,也不肯把獨立的靈魂和飛揚的心性輸出去。

來源:古文觀止

編輯:近蘭寒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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