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不夠好的小說
我看過一些作家不夠好的作品，這裡的不夠好，指的是那些並不是最成熟的，或在藝術技巧上並不嫻熟，思想也不那麼深刻的作品。每個作家都會有大量這樣的作品，但那些真正優秀的寫作者，即使在這些作品裡，你仍能看到熠熠的光輝。恰恰是這些並不為文學史看好的文字，它們更屬於作家自己，屬於他們的內心。珍貴的東西往往會被放在不起眼的抽屜深處或者角落裡，不是嗎？
谷崎潤一郎的《夢中的浮橋》，是作家在中風之後，由於無法書寫而不得不找他人代為記下的第一個中篇，也不知道這是不是他最後的小說，但我希望是。這位被認為又是「惡魔」又是「唯美」的作家，當然這兩個定義本身並不矛盾，在他的生命無限切近死亡，而他自己也從容知曉這一點的時候，他把這兩個定義真正融合到了一起，這就是《夢中的浮橋》。當你閱讀的時候，你會恨恨地想，去他的惡魔與唯美，文學評論就像個被閹割的太監，只會假裝有權有勢。你會被震撼，但不是被一掌擊到的那種，怎麼說呢，就像被纏住了，被一種很柔軟很滑膩的綢緞包裹起來，連帶你的心和皮膚，都會有一種繾綣的，懨懨的暈眩感。就是這樣，在小說里，谷崎描繪了一種叫作「添水」的東西，一段青綠色切口雪白的竹筒，上游的水穿過竹筒後，流入下游，發出撲通撲通的流水聲。就是這流水的聲音打動了我，當一個人的心，思想，文字都變成水流聲那樣靜謐、幽深而又千變萬化時，這是一種怎樣的美？
好的文字都應該是非常個人化的，這可能是一個很偏執的論斷，這裡的個人化也並非指暴露自己的隱私，只寫自己的經歷。我只是希望能夠看到作者，他們應該像幽靈一樣漂浮在作品的身後，你透過這些文字，可以觸摸到非常虛幻，且非常真實的一個創作者的內心。我寫過谷崎潤一郎，朱天文，也寫作卡森·麥卡勒斯的書評，但寫的都不是在感性上我最喜歡的作品，理性的評論往往只能相對理性的，甚至是有野心的創作。而這些作家滿懷感情的，卻可能略顯幼稚的作品，卻很難理性地加以分析表達，這種情況在女作家身上表現得尤為突出。麥卡勒斯23歲創作的長篇小說《心是孤獨的獵手》，篇幅雖大大超過她的代表作《傷心咖啡館之歌》，但前者卻更能捕獲我的心。《帶我去吧，月光》是朱天文小說集《世紀末的華麗》中毫不起眼的一個中篇，王德威在寫論文時，對它隻字都未提，但它卻是我最愛的小說。1988年時，朱天文32歲，亦仍然年輕。
小說中的佳瑋，敏感、自尊、是孤注一擲的處女座女孩子。這只是一段有關青春的，輕浮的愛的故事，這種題材在小說中太尋常也太泛濫了，只是因為朱天文寫的是佳瑋，而不是愛，這是一首有關人的小詩。當我們面對一千件事會做出一千個選擇的時候，這個人做了這樣的選擇，這個選擇並不古怪，與他人亦無關，但這個人，這個選擇，卻非常強勢地站在你面前，你與她四目相對，無法逃避，即使她只是一個脆弱的、敏感的女孩子。這依然不是那種被一掌擊到的感覺，你甚至不必去認同，去喜歡，但你繞不過去。
這就是這些不夠好的作品的力量，我不知道應該如何籠統地形容它們給我帶來的感受。也許，就如一段往事，或是一個剪切下來的片段，已無從更改，你甚至不知道該怎樣判斷自己的悲喜，它是一個那麼強大的事實，擺在你的面前。你對著他，說服不了自己，也說服不了他，好與壞，應該還是不應該，你必須相信，也只能相信，這就是事實。你明白了，這是一個有故事的人，你也是一個有故事的人，你們共同站在故事的兩邊，握手致意。
編輯：湯欣健
編審：肖燕
簽發：張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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