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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寶玉的出家-中篇

這麼著,這主人公之所以鬧了戀愛的悲劇,那根本原因就不僅在戀愛本身了。即使他婚事遂意,說不定他仍舊會有他的苦悶。

他有他自己的世界,跟別人的不同。可是他實際上又生活在別人的世界裡面。於是他被限制住,束縛住了,不能自行發展。他在這裡繞來繞去總沒有個辦法。

人家總是要勉強他按照一定的模子去做人,再也不容他有第二條路。可是他辦不到。

由於這一點,她跟林妹妹能夠相愛。也正是由於這一點,他終至全盤失敗。

他的確是個最無用的男子。作者初次把他介紹給我們的時候,就有兩首《西江月》來形容他,真是「極確」。

不過他周圍的那些人物——要數出哪幾個是怎樣有用的男子來,可也不容易。寧、榮二府的那些哥兒們裡面,實在找不出一個好榜樣。倒是他們做得出寶玉所做不出的事,那麼荒唐,那麼下作,作者真也把他們暴露得夠了。一比之下,寶玉卻純潔得多,可愛得多。

而寶玉的短處也正在這裡。

那一般子弟雖然絕對談不上什麼文章經濟,最怕讀書,也最沒有本領讀書,可是他們到底沒有把那套舉業理論當做「混賬話」。根本他們的腦子裡裝不下這些思想,而且不會把它看成一個問題。他們對它決不至於有什麼批評。這顯然就比寶玉明白事理了。

再就兩性事件上來說罷。他們也並不是不在女人身上做功夫。不過他們是偷偷摸摸地乾的——至少在形式上如此。哪怕大家明明知道他們的行為,可也不大要緊,總比寶玉那麼昌明打眼要顯得正派些。更還有最重要的一點,就是他們對女性只是玩弄,而寶玉卻在用什麼真情:那尤其——他們當然就是近情理,合乎常道。

可是要把他們拿來跟寶玉的人格來作對照,那他們自不夠格,他們並不是那一般正統見解的真代表。他們當然也不配去教訓寶玉,也不會去干涉他。不過各干各的事兒就是了。

於是作者另外又引出一個典型來。那就是寶玉的父親。

這位政老按照一定的模子做著人。而且他絕不是出於做作,絕不是出於勉強。他認為一個世家子弟就必須這麼個干法。這是天經地義。至於他自己,要不是皇上有特殊的恩典,硬叫他出來做事的話,那他一定去應考,求個正途出身。

他的確是個極可欽佩的長者。作者每一寫到了這個人物,就用上了很嚴肅的態度,懷著了很大的敬意。這賈政為人又非常正直,真可以做得一個表率。在外面做事,他真心真意照他自己的道德標準去做個好官。在家裡,則真心真意照他自己的道德標準去做個好兒子和父親。於是他養成了些合乎這些標準的脾氣:嚴厲、方正、冷板、固執,等等。子侄們非跟著他這麼走不可,不許看著別處,也不許有一點點雜念。因為這在他看來是條唯一的人生正路。

作者就這麼在寶玉自己的世界旁邊,寫出了另外那個世界的一個真正代表,一個真正模範。我們也就看出了寶玉做人如何不合式,如何古怪了:這一切賈政當然不能容許的。

凡是有這兩父子見面的場面,總不會很愉快。賈政一看見這個兒子就有氣,覺得他種種地方都是沒出息,不念書固然該罵,就是念書——「他到底念了些什麼書!倒念了些流言混語在肚子里,學了些精緻的淘氣!」

說得確切之極。這孩子還有許多說不得的事兒——沒有讓父親知道的哩。

而在寶玉方面,我覺得他可憐。即使他在快活的時候,只要一聽說老爺喊他,他就冷了半截。這孩子的活潑天真,就彷彿一下子都結了冰。這樣下去,他要給壓得一點生機也沒有了。

我為那做父親的和這做兒子的,都感到悲哀。

終於有一次——來了一個大爆發。這就是第三十三回的「不肖種種大受撻笞」。

要是有人硬叫我在全書中挑出我最喜歡的幾段來,我一定首先選這一段,從這件事的發端,到頂點,一直到餘波——這不但把書中所有的重要人物都描寫到了,並且還顯示了那個暗伏著的原動力:這部書的整個故事是怎樣發展下去的,以及它發展的方向,這裡似乎已經不知不覺給暗示了出來。

就拿這一件事的本身來說,這彷彿也是一種象徵似的。

其實寶玉的挨打,並不單只為了金釧兒和蔣玉函的事—二這只不過是個導火線就是了。賈政早就看他不順眼,早就想結結實實教訓他一頓,非使他就範不可。

這兩種人物的衝突似是不可免避。我總覺得這段描寫,是全書中最悲劇性的東西。

不瞞你說,我看到別的那些極慘傷的場面——甚至像晴雯之死,黛玉之死,也不及這裡的使我感動。

寶玉給打得太慘了。而同時——我又同情賈政。要是我做了他,我也會要把這樣的兒子痛打一頓。平日這孩子躲在祖母的禁地裡面,種種不肖,種種胡鬧,簡直無法去訓飭他。賈政一想起就痛心,就憤怒。這回逼不得已地「那樣下死手的板子」,實在是出於愛。他有他的悲哀。

可是王夫人出來了,抱著不爭氣的兒子痛哭。賈政自己也「不覺長嘆一聲,向椅子上一坐了,淚如雨下」。接著老太太趕到,沒進門就聽見她巍巍的聲音:「先打死我,再打死他,豈不幹凈!」

於是他跪在老母面前——解釋,認錯。而且陪著笑——這是多痛苦的笑!

在這麼一個場合里,我們能編派誰的不是呢?

這幕悲劇的成因,我想就是在於——他們有愛,而缺少了彼此的了解。

別人雖然都憐憫寶玉,可是沒有誰說打得不該,只是太重了一點兒罷了。王夫人也不能不說這兒子太不長進。連寶釵和襲人他們也都這麼說寶玉,要是他平日肯聽聽人家的勸,不那麼胡鬧,就不會惹得老爺這麼生氣。總之除開黛玉之外,誰都是這麼個看法。

這個哥兒的確太荒唐了一點。即如金釧兒之死罷,他無論如何總是一個罪人。哪怕就是他出於無心,事實上可總是傷害了天理。

不過我又想起——這部書里還寫出了賈政的一件事。薛蟠打死了人,問了個死罪,後來是賈政寫信去關說的。這件命案就此馬馬虎虎了結。這比起賈寶玉的那件事來,又如何?

也許這裡主要的是寫薛蟠,拿這胡行來表現他為人之一端,而又要不把他正法,就用了這個法子:找人去關說。雖然賈政是被作者順手拖到這個故事裡來做了個犧牲,只是給附帶地寫了這麼一筆,但也是顧到了可能性才這麼安排的,否則就得想個別的門道來出脫那個薛老大了。就在賈政呢,這一手是出於不得已。他明知這是草菅人命,而他實在又是個忠於朝廷,尊重王法的正直人。可是他不得不也通融一下。要不然的話,我們就想像得到他將怎樣受一般親戚的責難,說他太不顧情面了。

而那個不爭氣的兒子,倒還沒有做過這種明知故犯的事。因為那孩子還不夠格,還沒有他父親那樣的地位,並且根本就不想求得他父親那樣的地位——而這恰恰就是他的不肖無用。

如果你說這寫賈政的一筆,是後四十的回里,不算數,那我就要提一提王夫人。

就說金釧兒這件案子罷。當時寶玉對這個女孩瘋瘋癲癲說些沒正經的話,王夫人卻只打罵這個丫頭而不責備自己的少爺。否則金釧兒也不至於羞憤得投井。至於晴雯的死,那更是王夫人一手造成的。

寶玉做錯了事,無意中害了人,他還流淚懺悔,還去設法舉行周年祭。而王夫人可沒把這些事放在心上,滿不在乎,好像事不幹己似的。

這是由於各人的地位不同,對人對事的看法不同。

因此,我們要是在政老跟前為寶玉解釋解釋,詳詳細細告訴他這些情形,證明乃郎並不是個壞人,我看也沒有什麼用處。賈政還是不能寬恕他。

原來寶玉之可惡,根本就不在他的有這種過犯,而只在他的與眾不同——不肯照他們心目中那個唯一的做人法去做人——這一層。一個不肯庸俗的人,往往會不見容於世的。

這主人公怎樣一來有這些特別性格,要推根尋由地談起來,則賈母似乎該負大部分的責任。她太驕慣了他,從小就把他放到女孩兒隊里,隨他自己去混。這孩子跟外面的世界少接觸,少被薰習:一任他去自己發展。

然而這位老祖宗對於寶玉將來的期望,卻又一如賈政。只是她婆婆媽媽地捨不得放開這孩子去受磨練而已。覺得他吃不起苦,就是讀書也不要讀壞了身體。他雖然不免淘氣,那不過是因為年紀小。將來總會上軌道的。她老人家一面放縱他,一面又等著他自己來收韁。可是遲了。不趁早把他照一定的人模子去塑起來,等到他自行生長得定了型,就很難改塑過來了。

而結果,賈母替寶玉安排的事情,正是與他本人的意願相反的。他在老祖宗的懷裡長起,又在老祖宗的懷裡僵掉。這麼著,他無論怎樣,總也不能照他自己所願的那麼做人。

平心而論,賈寶玉其實並不是個什麼無用的漢子。他倒幾乎是個天才。要是容許他自己去發展,他說不定可以成功一個很出色的詩人或哲學家。可是他的家庭不容許他這樣干。於是他面前就只有兩條路,必須選擇一條。要呢,就勉強自己就範,或至少表面上是裝做那個樣子,去適應他所住的這個世界。要呢,就從他所住的這個世界超脫出去。

這個主人公的確非歸宿到出家不可。種種遭遇,都與他的希望相反。他所期求的幸福終於是個幻影。他就由此而推及一般,悟到了諸行無常。大觀園的荒廢,寧榮二府的衰落,更使他參證了這一個真理。

如果他諸事遂意,他會不會出家呢?如果他做了瞿曇,他父親用種種方法滿足了他,他會不會只因為看到了一般的人生痛苦之故,而毅然決然捨棄自己這種舒服生活,去超度眾生呢?我覺得那可沒有準兒。很顯然,賈寶玉的出發點,只是為了要擺脫他個人的苦悶。這實在是出於不得已。要是他不被逼到這麼一個境地——即使他已經認識了這世間是這麼回事,他也未必會走上這一步。

上面說過,他與他所住的這個世界格格不入,就造成了他的悲劇。假如他真的能夠脫出這個世界,倒也未始不是他的成功。要不然的話,他就失敗到底了。

據我看,他就得提防這一著。他所住的這個世界——雖然跟他不調洽,使他痛苦,可是他內部還有些別的種子,又使他執著這個世界,捨不得放手。而這些種子還是這個世界給種下的。

賈府里里外外的人,誰都遷就他幾分:他是老太太的寶貝。他給小小心心伺候著,生怕有一口風把他吹壞。於是他彷彿成了這個世界的中心,很有點「萬物皆備於我」的神氣。他甚至以為所有的女孩兒都是為他而生的,心目中只有一個他寶玉,連萬女亦「皆備於我」了。直到他發見齡官只愛賈薔而不大理他,這才明白了一點實相,「自此深悟人生情緣,各有分定」。

不過他那個根子還是不容易去掉:他那種所謂「管窺蠡測」,原是從他那個「我」窺出來,測出來的。

一方面,作者可再三再四地寫這主人公在姑娘們跟前怎樣陪小心,專去體貼別人,而忘卻了自己。

他的所有物全都可以施捨。像晴雯撕扇之類的事,在他一點也不算稀罕。為了要博人一喜,自己的什麼珍玩都可以犧牲。不但此也,連他的身命都可以施捨。他曾對襲人講過這些關於生死:的話:「比如我此時——若果有造化,趁著你們都在眼前,我就死了,再能夠你們哭我的眼淚流成大河,把我的屍首漂起,送到那鴉雀不到的幽靜之處隨風化了:自此再不託生為人。這就是我死的得所了。」

這些幻想的確有詩意,的確美。而且簡直是到了一種涅槃寂靜的境界,離生死,超輪迴的了。就憑這一點,他的確可以修成正果。因為他能夠舍掉他那個「我」。

不過再要去追溯一下源頭,就有點不大妙。原來這一點完全是出發於他的「愛欲」——那又是個煩惱根子!人家送給他的什麼精美食品,他只要看見這是襲人、晴雯愛吃的,就留給她們。可是他的奶媽李嬤嬤也有此同嗜,吃了去了。他就大發脾氣,要「回老太太去」。

他剛一見了秦鍾人品,「心中便有所失,痴了半日」。他覺得他自己跟人一比,「竟成了泥豬癩狗」,而他自己倒偏偏生在富貴人家。這樣代替秦鍾抱屈,的確為一般凡夫所辦不到。不過關鍵卻是在這裡:「可恨我為什麼生在這侯門公府之家!若也生在寒儒薄宦之家,早得與他交接,也不枉生了一世。」

而且——他也不過是這麼講講而已。

接著就演出了一幕大鬧書房。金榮跟秦鍾吃醋,打起架來。寶玉替秦鍾仗腰,立刻就分了勝負。這個自恨「為什麼生在這侯門公府之家」的人喝命跟班的:「收書!拉馬來!我去問太爺去!我們被人家欺負了!」並且還要「回明白眾人,攆了金榮去」。又問「這金榮是哪一房的親戚」。一知道之後,就冷笑道:「我只當是誰的親!——原來是璜嫂子的侄兒!我就去問他!」結果是逼金榮向秦鍾賠了不是。作了揖不算,還「給秦鍾磕了頭。寶玉方才不鬧了。」

我看寶玉在某些地方跟妙玉很有點兒共同點。他也是把芸芸眾生看成有種種差別相。不但各人所生的家庭有差別,就是同一個家庭里的人也有差別。不但一般男子跟一般女子有差別,就是同為女子也各有差別。他雖然對每個姑娘都那麼體貼,可是一般小丫頭就沒有那個福氣。至於媽子們,那更不用說了——連奶娘李嬤嬤也在內,都不值什麼。

一提到這個,我總忍不住要念起賈寶玉的那一句名言:「女兒是水做的骨肉,男人是泥做的骨肉」。所以他一「見了女兒便清爽,見了男人便覺臭氣逼人」。已婚的女人自必比處女次一等,因為這泓水已經被泥攪髒了。他總不免為她惋惜,甚至於憎惡。然而他自己這壞泥——卻任意去污染那些水。那麼所謂水者,只對於其他的泥塊是禁物。對於他自己這壞泥,則是祭品。最高的還是他自己。

像這麼一種人物,叫他自動去捨棄他所住的這個繁華的世界,我看總不是什麼輕易的事。不到萬不得已的當口,他不會脫出。

他的這種種根子,實在是他成道的最大障礙。我總不免替他耽心,覺著他前途仍舊有點渺芒。「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固然不錯。但也得看他是怎樣一來才把屠刀放下的。若是他因為大徹大悟,不再作這種惡業,洗心革面地另做一個人,那當然是沒有得說的了。若是他因為無牲口可宰,或是買賣不好,沒有出路,只好這麼放下,那可就有點兒保不定。一旦屠業的行情好轉,他或許立刻就向後轉走,笑嘻嘻地又拿起屠刀來。

這位賈寶玉呢,當然,他要比起一般沉淪苦海而永遠跳不出的人來,自高明得多,有毅力得多。可是——他就能這麼順順利利走上去么?他不會想起已往的塵世生活而感傷,而惆悵么?假如賈府里把一切安排得使他稱心滿意了,他會不會還俗?

要說他一經出走,一下子就此斷惑證理,那可認錯了人。

如果把這個主人公的團圓——看作一個走上正道的範本,那也是認錯了人。

瞿曇那樣的為了追求真理而出家,是進。而這裡所表現出來的賈寶玉——以這樣一個人物,因這樣而出家,那是退。(待續)

作者:張天翼

文章:紅樓夢學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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