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寶玉的出家-下篇
七
作者似乎處處想叫我們看破一點。
他寫出了這個主人公所住的世界,寫出了他周圍的種種人物,以至於飛花落葉。這不單是交代出寶玉出家的因緣,我們讀了也該有所悟的。
這主人公極愛熱鬧,可是天下無不散的筵席。這主人公出生的是「昌明隆盛之邦,詩禮簪纓之族,溫柔富貴之鄉」,可是好景不常,一會兒就煙消火滅。
可是——我們在前面已經提到過,寶玉的出家,主要的不是由於他看透了這些世間相,而只是由於他個人種種的不遂意。我並不是賈寶玉,我並沒有跟著他走的必要。也許作者壓根兒就沒有打算把他寫做解決人生問題的一個模範英雄呢。但這對於出世間法本身——卻不一定就有妨礙。
作者盡不妨這麼干:一方面寫這主人公的出家不得法,而一方面對於這條出路的本身則加以肯定。只要我這讀者看了他所表現出來的人間實相,得了很深刻的印象,得了很強烈的暗示,那——我不管那主人公如何,我自己也可以去參悟這個真理的。
唔,現在我就不去管賈寶玉。單說我自己。那麼我讀了這部作品,能不能把這裡這個塵世看成夢幻泡影,而悟到一切皆空呢?這就要看看這裡所寫出來的塵世。
賈府的衰落,甚至於抄家,這並不是突如其來的事。早就種了許多因的。一開場之時,已經是「外面的架子雖沒很倒,內囊卻也盡上來了」。而「主僕上下,安富尊榮者盡多,運籌謀畫者無一」。可是還要講排場。
接著這書上又把許多人物一個個拿來示眾。單說榮府里的罷,那位襲了爵位的賈赦,就為了想要得到石獃子所愛的扇子,竟設法陷害了這個物主,以及逼得鴛鴦沒路走,諸如此類。鳳姐乾的勾當可寫得更多了,放債,包攬人家的官司,直接或間接地害死了人,一時也舉不完。而她正是個當家婆。賈璉、賈環、趙姨娘,以至於奴才們,都有許多故事。連這府里的自己人都不免有互相猜忌,明爭暗鬥,甚至於使陰謀。外面人吃了他們的虧的,那更不用說了,冤鬼就不知道有多少。至於寧府——那更是罪藪。就是一般族上的子弟們,也幾乎沒有一個不荒淫,什麼醜事都做得出。
作者對這個世界看得極其清楚。這內部已經腐爛得不堪了。他毫不隱瞞地把它暴露了出來:他帶著諷刺,憤怒,甚至於還帶著攻擊態度。
這樣,則一個明白人非捨棄這個世界不可了?可是——別急。一談起作者的態度,我就不免聯想到焦大。
那焦大的一場罵,的確來得痛快。什麼醜事都給嚷了出來,竟把那些公子哥兒叫做「畜生」,又是什麼「每日偷雞戲狗,爬灰的爬灰,養小叔子的養小叔子。我什麼不知道!」
不過這些話只是關起門來說的。他憤怒得無可如何,而發泄之道,則在——「我要往祠堂哭太爺去!」
到底是自家人。他固然攻擊了這些醜事,可是他的憤怒里還帶著痛心。那意思很明白:罵是罵,但這是出於一片熱忱,希望你們好起來,不要丟太爺的臉。
他焦大是這府里的一分子,當然不由得關心這府上的前途了。
我感覺得作者的筆下——似乎流出了一種什麼膠汁,把我也黏到了這塵世里,使我也生怕這賈府衰落下去。
作者儘管盡情暴露,把那些不肖子弟刻畫得無所不至,早就預伏寧、榮二府之必敗,可是字裡行間,總彷彿露出了一種惋惜之情,表示不勝遺憾。第七十五回里寫了賈珍他們的聚賭,玩小么兒之後,緊接著就寫中秋節他們一家子在會芳園飲酒賞月,聽見了祖宗的長嘆聲。而作者也好像時時發出這樣的嘆聲。
然而——「諸行無常」。一切富貴榮華,總不能永住。世間萬物,都有生有滅。那麼替賈府的將來設想,該怎麼辦呢?
不錯,該趁早打算打算。
作者這就寫了這麼一幕。風姐做了一個夢,看見秦可聊從外面走來,談起——「如今我們家赫赫揚揚的,已將百載。一日倘或樂極生悲——若應了那句『樹倒猢猻散』的俗語,豈不虛稱了一世詩書舊族了。」雖然「月滿則虧,水滿則溢」,是一定的道理,「但如今能於盛時籌畫下將來衰時的事業,亦可常永保全了。」
於是這裡就提出了幾個辦法,極其切實,極其具體。該怎樣劃定四時祭祀的錢糧,怎樣使家塾有一定的供給,以至祖塋附近怎樣多置田莊、房舍、地畝,如此等等,都計劃得周周到到。簡直可以給每一家書宦舊族當作治家格言。這比徒然的嘆息可積極得多了。只可惜王鳳姐沒有照辦。
可見得單只是計劃好,還是不相干,最要緊的還要有人,要有好人——熱心,顧全大局。所以這裡就來了那位模範腳色,賈政。
寧、榮兩府的那些子弟們,就因為荒唐,沒出息,作了種種惡業,以後自食其果,懊悔也來不及了。為什麼不學學這位二老爺呢?為什麼不照這位二老爺的見解去做呢?要是大家都有賈政這樣的品格,都照賈政這樣的為人,那麼這個世界的內部就不會那麼腐爛,也就不至於辱沒了顯顯赫赫的賈府的家聲了。
假如我也是賈府那類人家裡的子弟,就可以從這裡得到一個極好的教訓,從這裡看到了一條正當的大路。一方面我又可以由此知道這麼個世界裡原來有真正的好人,不要以為凡是這個罈子里的必然全是些壞醋。
這個人物的確給表現得令人可敬。我說不出一點他不方正的地方。一個好子弟總要學他那麼做人,才是道理。
可是——這樣一來,又居賈寶玉於何地呢?
兩父子是兩號人,各人代表一個世界。這兩者不但聯不到一塊兒,就連並行不悖也辦不到。如今既然把這世俗的代表當作一個好榜樣了,那麼賈寶玉呢?
看了這裡所寫出來的多情公子,我能了解他,並且同情他。一方面我可又聽見作者——也像是開玩笑,也像是說正經話,叫大家不要學這樣的人。「天下無能第一,古今不肖無雙」。但這也不過如一般做母親的談起她的寶貝孩子一樣,帶著微笑在那裡責備的。這孩子的確有點頑皮、淘氣,卻也不是什麼了不起的大壞處;不但可以原諒,有時候倒顯出了他的可愛來。或者呢,這孩子的這種種,一般人都以為是不長進,而母親反把這當作一種優點,則她在人家面前也會用這樣口氣談起他。
這孩子太心實,有點獃氣,偏要去做些人家不肯做的事,偏要去說些人家不肯說的話,一點也不會巴巴地去討人家的好。是即所謂「行為偏僻性乖張,那管世人誹謗」了。怪不得一般人只要一提起寶二爺,總是說他這個人沒出息。他們全都是用那雙賈政眼睛去品評他的。
現在作者也從這個見地去批評寶玉,說他是「草莽」、「愚頑」、「無能」、「不肖」,「莫效此兒形狀」等等——豈不都是些反話了?可是——我想作者未必肯承認這一點。
他肯定了賈政的一切。而寶玉之在賈政世界裡,的確是個沒出息的劣子。那麼——我要是問他:「你是不是也像政老一樣看不得寶玉,真的拿他來示眾,叫一切子弟們以此為戒呢?你是不是真的把這個主人公看作異端,看得一文不值呢?」我想,作者更未必肯承認這—點。
這個主人公其實比世俗之見要高一層,因此就不能為俗眾所了解。他有與眾不同的根器,使他能夠有所悟,而踏上出世間的大道。倒是賈政他們心目中的所謂有用子弟——因為執著這世間種種之故,反而不能有他這樣的成就,不能像他這樣找上一條真正的人生出路。一個是在煩惱的大海里流轉,一個是登筏向彼岸渡去,那麼該「效」哪個「形狀」,是最明白不過的了。
那兩首為寶玉下考語的詞——我們既不能視為反話,也不能把它當作正面教訓。
作者對賈政,對賈寶玉,似乎各都給以同情,首肯。這原是寬大為懷,很好的。可是賈政所代表的這個世界偏容不得寶玉型。這就不容易處理了。於是我們就只好跟著作者的筆——在這兩者之間擺來擺去。
我每逢看到書里描寫到賈寶玉的時候,我就完全站到了賈寶玉這一邊。我常常想,這號人一定可以做一個我的好朋友。而聽到薛寶釵之類勸他在讀書做官方面用心,我也覺得太惡俗,甚至於也認為那是些「混賬話」。他所愛的那位林姑娘的確比一般人高得多。這時候要是突然說老爺喊他出去,我也覺得非常掃興,有種說不出的不愉快,生怕這主人公受了委屈,一方面又怪賈政太不近人情。寶玉生在這麼一個家庭里,簡直是受了迫害。要是我做了他的父親,那一定讓他去自己發展。
等到賈政一出場,可又覺得賈政完全是對的了。寶玉不是一個好兒子,不爭氣。必須嚴加管束,逼他就範,使他上正軌。他應當要對得起他的祖宗,毫不慚愧地做一個書宦之家的子弟。賈政對他的教訓,以及一般人對他的勸告,實在句句都是至理名言。可恨他竟不聽。他性情真的太乖張,一切行為和議論也太不近情理了。
於是我合上書,把兩方面都想一想。究竟寶玉要走哪一條路才是正當的呢——走他自己的路,還是走別人的路?那只有這樣:頂好是這個主人公能夠去適應他所住的這個世界,照一定的人模子那麼去做人,當一名世俗的所謂有用的子弟。如果他辦不到,則出家也未始不可:也對。總之兩條路都很正當,都可以走。
至於他的沉湎在「情慾聲色等事」之中,那可真正是他的弱點。他一定要從這裡跳出身子,才有辦法。但要說一跳就只能跳入空門,那倒也不見得。他面前仍有兩個出口擺在那裡。咱們翻開那段所謂「神遊太虛境」來看看就知道了。這雖然寫得有點荒唐,但也有極嚴肅的東西。原來那位警幻仙子是受了寧、榮二公之託,來把賈寶玉「規引入正」的。要使他「跑出迷人圈子」,從此就「留意於孔孟之間,委身於經濟之道」。這是叫他從「情慾」爬出,而鑽到「繁華欲」里去:與出世又不可同日而語了。但也是本書為寶玉這種子弟所指出來的一條正路。
可是寶玉的那種怪譎性情——分明是由他所住的這個世界養成的。他要是仍舊住於這個世界,那他到底能不能真的「改悔前情」呢?
我不知道作者有沒有顧到這一層。只是這裡既然有了賈政這麼一個人物來示範,咱們也就可以放心了。咱們就可以不管三七二十一,只是指給寶玉看:「哪,這裡有一條康庄大道在你面前,你愛走不走。」而「痴兒竟就未悟」者,這是賈寶玉自己不好。他終於只好去做和尚,活該。
不過事實上——這個難題並沒有解決。因為對於這個塵世的執著或是捨棄,這兩者是互為障礙的。似不能一視同仁地對倆都加以肯定,一點也不分個輕重。
至於作者——我看他也還不免有焦大那麼一個立足點。當然,他已經把這個世界裡的種種人物及其生活都觀察了一個透,他比此中任何人都看得到些,比賈政都還看得到些。他能夠把這衰敗的因子具體表現出來,而且毫不容情地寫出了那裡面的醜惡。不過他仍舊是沒有從其中逃出來:似乎他不但不能忘情,甚且還有點熱中的樣子,所暴露的種種,在他是有點兒類乎所謂自我批評了。意思彷彿是說:「咱們不可這樣!」在痛惜之餘,還提出了一些好辦法,使這個世界得以「常永保全」。
可是世間一切不都是有生有滅的么?——這時候他彷彿忘記了這一點,或是不忍想到這上面去。雖然他比賈府上誰都清醒,可是他自己住到他們那裡捨不得出來,有些地方就到底不如一個局外人見得透徹。
我還設想,即使是賈寶玉自己——雖然他是不被這裡的任何人諒解,因種種不遂意而出了家的——他要是寫起自傳來,恐怕對過去種種也是不免露出一種戀戀之情,也是不免為這個俗家作千年萬載的打算,並且肯定賈政,而以自己為不肖無能的吧。
現在這位《紅樓夢》的作者呢——假如我們出一個題目,要求他寫一寫賈寶玉「團圓」以後究竟如何,我想他一定會要大費躊躇:這困難並不下於賈寶玉和林黛玉成親以後如何的那個假設。
要寫他過不慣清凈生活吧,作者一定不願意。要寫他過得慣吧,這樣可就把他以前住的塵世否定掉了,作者也不願意的。
然而憑良心說,作者的確是個明白人。
如果我把這部書里的什麼《好了歌》,以及那些參禪悟道的句子,以及「夢」「幻」等字樣——全都摘了下來,說這是作者給這麼的正面教訓,你倒也不能說我不對。而且這一手還正是科學方法,我們攪下去很有當批評家的希望。那麼,作者是叫我們對這塵世不要執著。而我們假如還是執迷不悟,豈不是太不會看書了?
但這是不能責備我們的。如今我們讀著的到底是一部文藝作品。表現得怎樣,我們就感到怎樣。要是他把那些《好了歌》之類的意義、精神、情緒等等,滲透在藝術表現的裡面,好像是這篇作品的靈魂似的,則我們所得的印象許要不同得多。而現在呢,那出世的主旨彷彿是一點外加的東西,跟所表現出來的東西沒有化合在一塊兒,只是各歸各地並擺在這裡而已。
哪怕作者已經證知了這個世間是個苦海,叫我們也作如是觀,但他又不知不覺地擋住了我們。我看,這是因為他自己在情感上仍住於這個世間。或者不妨說是他的情感與他的理智表現得不一致。而一篇作品裡所流露出來的作者的情感,那可不能虛偽,也不能做作的。譬如有人明明知道貪財的不對,並且極力教人莫執著這個,可是他自己又總不免見財就愛。於是他一提起一件什麼失去了的撈錢機會,就在無意中流露出一種惋惜勁兒,而且還指示出了一個有效的補救辦法來,教訓一般要撈錢者以後不可大意。
一個詩人如果——常常是出於不知不覺的——不能真正跳出他個人的「我」,如果他對某一人生相的或愛或憎等等,只是從他個人的種種關係出發的,則他所表現出來的情感態度,往往會與他所知證的真理的態度不一致。他要是有藝術家的良心,而又發覺了這一點的話,他一定會要苦悶。一個藝術家徒只從事知方面的修養,而忽略了他的人格修養,不把情感弄得博大起來,我看,他總不能解決他自身上的這個矛盾,而且甚至連他的知的方面都會給照得歪了形,走了樣。
因此,這部作品裡縱有許多說明,寓提醒讀者之意,可也就扳醒不過來了。力量太小了一點。要說我們就他所表現出來的讀了,就能大徹大悟,看透這一切夢幻的話,那不但是「戴著斗笠親嘴」——差著好一截子,也許還正相反,倒偏偏去執著這裡的塵世,捨不得放鬆哩。
這麼著,作者即使在將要閉幕時舉起拳頭來叫口號——「出家萬歲」,「寶玉出家是人生的成功」,等等,再加上一百個感嘆符號,可也還是不相干。
這裡——要是再回到我那位朋友《紅樓夢》是不是一部悲劇的問題,那我就想要說,這部作品是兩重性的:非悲劇,亦非非悲劇。
如果作者是有意識地要把賈寶玉的「團圓」——把他的最後歸宿——當作他的勝利,則作者卻在無意中把他表現成一個失敗者了。
如果作者是意識地不把這部作品當作個悲劇寫,則作者卻在無意中把它寫成一部悲劇了。
八
這裡我還想附帶把《紅樓夢》的尾巴提一兩句,以作這篇短文的尾巴。
賈寶玉是出家了。這是後四十回里的描寫。我看了之後就忍不住要滴溜於心,覺得出家也大不容易。譬如賈寶玉罷,已經要出家了,可還得履行種種手續:跟薛寶釵圓房,讀文章趕鄉試,而且還要留下一個兒子,等等。
他自己看破了紅塵,卻一定要留個後代下來,以便在紅塵裡面爬來爬去出風頭。這叫人聯想到有些明末遺老——自己遁跡山野,卻讓後輩到異朝去做官。好容易「打出樊籠第一關」,我才替他鬆了一口氣。可是他還有一部手續未清哩。他必須要去中一個舉。難道成佛成菩薩——也得講求這麼個正途出身么?
這位作者似乎總要耍這麼一手才甘心。這原不足怪。假使現在我們看見一位高僧——他以前卻沒有得過任何學位的,那我們總不大把他瞧在眼裡。也是人之常情。而今給了寶玉孝廉出身,大概往各寺院掛單也掛得順利些。但還是不過癮。所以另外又叫這主人公有一個更大的光榮,甚至於驚動了皇帝老子也在所不惜。那位聖上居然「問起寶玉的事來」,居然「稱奇」。結果就敕封為「文妙真人」。
我所不放心的「他出家以後又怎麼樣」,如今可就有了著落了。他日這位「文妙真人」要是駐錫長安,則其威威赫赫,也決不在敕封為「終了真人」的張道士之下。可惜他不生在南北朝,否則他還許當個「黑衣宰相」哩。, 』
至於寧、榮兩府呢,結果是「復了官,賞還抄的家產,如今府里又要起來了」。
還怕我們讀者不放心,再加上了一番甄士隱的預言:「現在寧、榮兩府,善者修復,惡者悔過:將來蘭桂齊芳,家道復初,也是自然的道理。」
這個世界還是能夠恢復老樣子,舒舒服服過下去:好景常住,不致壞滅。讀者看了,也當為之皆大歡喜。
賈府上團圓了。大家照舊快快活活。比以前稍為有點點兒不同的,只是少了一個寶二爺而已。於是賈寶玉的出家,可就顯得更冤,更無謂了。然而這種種——或許是出於續作者的俗筆吧。叫原作者自己來寫,會不會這麼處理,那倒是個疑問。
我們要是承認前八十回的作者原有度人救世的一點佛心的,那他自己或不能忘情於這個塵世,因此度人之力也顯弱了:是有的。但要像這樣來一個尾巴,或不至於。我想不會拙劣到這個地步。
至於這位續作者——大概是更熱中於這裡的世間些,所以總要把寧、榮兩府的人弄一個圓滿結果:前途無窮。連個出家人都不肯放過,一定要撳住他替府上攪出個後代來才甘休,而且還暗示著那個未來的小子必大有出息,跟賈蘭湊成一付「蘭桂齊芳」。
假如前八十回書中那些伏線之類再隱晦一點兒,一時看不出苗的話,我猜這位續作者也會像那些《紅樓圓夢》之類的作者一樣:慈悲無量地來為賈寶玉和林黛玉做個撮合山的。這位先生的心地也是極好,也是團圓派里的一位。
可是他現在總算是救出了《紅樓夢》的故事坯子。大體上也許是照著原作者的原來計劃發展下來的。不過故事坯子究竟不過是故事坯子而已。同一個故事坯子——也是各人可以有各人的看法,各人可以有各人的處理法,因此各人可以寫出各自的意義出互百相不同。
這裡的後四十回,雖然是接寫了同一故事坯子的後半部,可是——這位續作者比那位原作者似更熱中於這裡的繁華世界些,就稱心稱意地安排了這麼一個團圓。
於是,那原來的主旨——本來就表現得有點軟弱寡力的,現在不單是沒有把它救出來,而且更把它消解了好些。.
先前咱們還說這部作品是有兩重性的哩。而今可算是解決了這個矛盾了。我們讀者一看到了這裡,就不再徘徊於這世間與出世間兩者之間了。乾乾脆脆黏到這富貴場中去。
那一邊只剩下賈寶玉孤零零的一個人。他純粹成了個悲劇的主角。
這麼著,《紅樓夢》後四十回的作者似乎很難稱為團圓主義者。
他把主人公出家的這個團圓權都撤銷去了,豈不是太開心了么?
既而一想,我覺得他仍是極懂規矩的一個人,知道一篇小說要寫得「積極」,尾巴上要有點甜頭。這裡分明是照辦了的。他只不過是把這個優勝錦標從那個出家人手裡搶來,頒給了俗家賈府而已。
那位原作者要是看見了,或許要不願意。甚至會嫌這寫得太消極了一點,也說不定。
這當然是看法兩樣。同是一個賈寶玉的歸宿,可以在這個作者視之為成功,而在那個作者視之為失敗。
可見得團圓人人會攪,各有巧妙不同。而其意義也可以各有不同。我們要單是拿團圓與否當作個尺度,去量普天下一切作品的有無「積極意義」——這個方法固然直捷便當已極,不過有時卻不免要令人糊塗而已。
作者:張天翼
來源:紅樓夢學刊


※賈寶玉的出家-中篇
※王夫人的舐犢情
※劉姥姥:吃相好看,方能饗得盛宴
※其實賈母最疼愛的不止寶玉一人,還有他?
※薛蟠的「無心」之罪與賈敬的「無罪」之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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