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順天時報》將五四運動定性為「騷亂」
《順天時報》對五四運動的報道,有很多是關於北京大學「內鬨」的報道,以之證明該報「陰謀論」的正確。如6月9日,該報報道稱北京發現了「惑亂人心傳單」,從新世界樓頂「約有數百張,飄然飛舞而下」,傳單內容是代表北京市民要求處決賣國賊云云——這自然便是陳獨秀身穿白西裝散發,並導致陳被捕入獄的那疊傳單。
「五四」是一個「眾聲喧嘩」的空間,這已是研究者的共識。可是,出於意識形態需要或立場所限,被關注、討論得更多的,還是「進步」的那一條線。
這種傾向其實也是「古已有之」,1919年9月出版的《五四》一書,由北大學生蔡曉舟、楊量工編輯。內中第四章「輿論」,收各方文字甚伙,但比較缺乏的,一是執政的皖系言論機關的評述,一是日本方面的輿論,總之,「反派」的意見處於缺席的狀態。
但是,缺席者也可以是「缺席的在場」,《五四》的編者,並非不知道或不關注反方的觀點,他們只是通過選取與之針鋒相對的輿論,構成一種隱性的批判。譬如,這一章中選載《日本帝國大學教授吉野博士之論文》,並註明「中日各報多載之者」,便可以視作對日本政府輿論的某種回應。
這位「吉野博士」,想來是從報章上了解五月四日事件的,其中有些細節,未免傳訛,如說傅斯年是北大教授,又說陳胡錢傅「四教授」被政府免職等等。不過吉野博士的觀察是從「文明」、「進步」為著眼點,他除去遺憾於「彼等之手段,頗極狂暴,而未盡文明」之外,主要是讚頌「北京大學學生之開發,至於如此其速,頗與日本之開明思想由民間而漸入官立大學者,有相比類之處」。因為「官立大學」,一向被認為是保守官僚的養成所,而「開明的自由思想」,向來在中國南方盛行,「今以官立大學之學生,於中央政府所在地,而鼓吹自由思想,極熱烈極徹底」,這與日本十年前的狀況很相似,作者為此感到「吾人不得不為東洋文化發達賀也」。
吉野身為日本民間學人,不妨表達個人對北大開明思想的欣賞,但關係到此次運動的「排日」性質,他不能不細為辨析——這種辨析的背景,便是日本官方輿論對五四運動的強烈指責。
5月21日日本公使小幡酉吉自中國外交部提交照會,內容主要是指責中國社會的反日言論,並再三要求中國實行言論管制:「對此荒唐無稽無政府主義之主張與阻害友邦邦交、挑撥兩國國民惡感之言動,不加何等之取締,是本公使之甚所遺憾者也。」
小幡酉吉
官方交涉是一方面,說到輿論戰,日本政府在華的代言機構,但是魯迅評為「日本人學了中國人口氣」的那份《順天時報》。
《順天時報》是日本外務省的中文機關報紙,自然「諸事為日本說話」(周作人),但一份現代報紙,說起來總是代表著文明進步的言論機構,它也有自己先天的立場限制。面對本身就負載著多重意義的「五四運動」,《順天時報》的姿態並不像小幡酉吉的照會那樣簡單決絕,也不如後世的二元敘述之中那樣面貌清晰。
《順天時報》
在1919年5月之前,《順天時報》對北京大學的新思潮新文化,一直持正面肯定的態度,如稱讚蔡元培長校以來,北京大學「形式上精神上大有可觀」,陳獨秀則「中西學問均優,辦有某英文雜誌,其生平著述頗富」。在以林紓為對象的「新舊思潮論戰」中,《順天時報》也是旗幟鮮明地站在新文化一邊,指出「關於思想問題,常分為舊型保存論者與破壞論者兩派,而保存論者往往借政府之權力或社會的威力,以圖壓抑破壞論者。然權力的壓抑往往失敗,或足召社會之紊亂」,希望「有權者及為政者最宜注意」,並稱讚新思潮是「社會內省的苦悶之聲,其或將見社會的向上之曙光歟」。——基於《順天時報》的這種立場,《每周評論》在彙集各報輿論時,收入該報的四篇文字,無不是一副對新思潮樂觀其成的姿態。
《順天時報》對五月四日事件的定性是「騷亂」,不過,它與它代表的日本外務省,都不願意承認五四街頭運動是單純的排日運動——這一點,前述吉野博士的文章也持此見,日本官方、民間輿論的區別,在於吉野認為這場運動「純然為自發的,並無何人煽動其間」,而《順天時報》等日本報紙「照例載稱某國之煽惑」,換言之,是將學生運動與國際利益爭奪、國內政治爭鬥相勾連,將運動的動機陰謀化。
五四運動時上海女學生示威遊行
這個「某國」,指的便是美國。一戰之後,日本在遠東的主要假想敵,便是美國。五月四日之後,《順天時報》的假想敵,便是有美國背景的《益世報》。5月23日,《益世報》因發表山東第五師的集體通電後,被京師警察廳查封。《順天時報》更是連日有新聞或評論攻擊學生運動後的「暗幕」:「此次學生藉爭青島問題演出是等風潮,其內幕為野心政客及親某派所慫恿,並聞此派陰謀家非但利用青年學子以困政府,且有勾連軍隊及勸誘商人罷市為學生之後援。」
《順天時報》根本不承認日本對中國的領土、主權有任何非分之想。6月10日,《順天時報》刊出《日人論調二種》,聲稱關於山東問題,日本國民有兩種意見,「第一種曰山東問題宜全行拋棄日本之主張,望專管居留地固無其必要,即鐵道礦山之權利,亦無須獲得。」另一種則主張「條約上之權利固不可不保持之,然中國人既扶持疑念,則聲明交還之外,於交還之時仍不可提出不當之條件」。「編者按語」強調「此等議論實與日本政府所執方針一致,且為日人多數之意見,即可視為日本之輿論也」。
《順天時報》也不承認以它為代表的日本報紙對中國有何敵意:「中國人先懷成見,對於日人所有之言論,均以為欺罔中國,禍害中國,誠為大不可也。」面對中國輿論界的猜忌與反感,它還是強調報紙作為言論機構的公共性:「須知執筆於日本第一流之新聞者,在思想界多為先覺之士,莫不有指導國人思想之抱負,故關於對華關係之持論,多為進步的,較諸一種記者徒以離間他國之國交,或紊亂他國之秩序為目的者,實不可等量齊觀也。」
一方面替日本撇清,另一方面則是不遺餘力地攻擊「某國」,如6月7日報道《學生有發財者》:「昨日有北京某大學預科學生某甲年十六歲持現洋二百元示人,詢其錢何由而來,則答雲系系某國公使館所給,有分得五十元者,有分得百元及數百元不等云云。」
《順天時報》對五四運動的報道,有很多是關於北京大學「內鬨」的報道,以之證明該報「陰謀論」的正確。如6月9日,該報報道稱北京發現了「惑亂人心傳單」,從新世界樓頂「約有數百張,飄然飛舞而下」,傳單內容是代表北京市民要求處決賣國賊云云——這自然便是陳獨秀身穿白西裝散發,並導致陳被捕入獄的那疊傳單。
與這條新聞一起的,是「京師警察廳啟事」,稱接到「北京大學全體學生郵函」,指責傳單內容「全屬義和團之謬見,學生等深受教育,豈有作荒誕思想之理?」這種傳單「為奸人暗布,別含用意,或為宵小造謠,以利私謀」。
《順天時報》於6月13日製作了一個「關於學潮之四方八面」的專題版面,主要內容是以部分北京大學的畢業生、在校生的名義,向政府交遞的反對學潮的呈文。如北大畢業生「鄭滋蕃繆承金楊緒昌周蔚生成林等三百四十九人」的呈文里說:「北京大學自蔡孑民先生長校以後,新舊文學黨派分歧,在蔡校長並取兼容,原期並行不悖,而邪說傳授,禍基已伏」,因此釀成風潮,「滋蕃等先後畢業北京大學,關懷母校,義不容辭」,要求政府儘快平息風潮。
而「北京大學學生任玉樞郭士恂王顯模等八百五十六人」,以在校生身份指證「藉端煽惑恣意肆行少數專權託名全體,此固學子恆情,而敝校尤甚」,在他們的敘述中,「自蔡校長辭職遠適故鄉,罷課挽留,已非眾意,積日經旬,倍形紛擾,坐荒學業,虛擲光陰,或屆期滿欲試不能,或被強從欲歸不得,橫行獨斷莫可如何……」
《順天時報》還報道說,學界的內鬨越來越厲害,「自二次講演之後,各學校學生因避風潮出京回籍者,竟達十分之四」。
這些摘引、報道與評述,真偽大可進一步考究。揆諸情理,對於長時間的罷課、遊行、集會,以北大之大,肯定不會全無異辭。只是,媒體選擇什麼,報道什麼,其實背後隱伏著自己的立場、利益與目的。後世的觀察者,無法真的「復原現場」,但過眼不同來源的材料,總能讓人對於歷史的複雜紛亂,了解得多一些,更多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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