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斯拉其實是個極端環保主義者

哥斯拉一直都是個激進分子。在長達六十多年的歷史當中，這頭高達300英尺的反英雄巨獸無數次現身東京的天際線，不斷警示著人類核戰爭和無節制的科技發展帶來的危害，宛如一個大蜥蜴版的簡·方達。

在這幾十年間的各種續作中，這位怪獸之王不斷地拯救或毀滅東京市，但在這頭怪獸的傳奇歷史中，有一樣東西是不變的，那就是它的強硬政治態度。最明顯的例子莫過於《哥斯拉大戰黑多拉》，這部1971年的電影是一部關於環境保護的實驗性警世寓言，同時也差點毀了整個系列。

《哥斯拉》系列誕生於1954年，就在美國往廣島和長崎投下原子彈近十年之後，導演是本多豬四郎。初代的哥斯拉是對核戰爭的隱喻。就在影片上映幾個月之前，美國剛剛在太平洋比基尼環礁進行了一次大規模核試驗。此次核試驗的結果比預期的威力大了將近兩倍。

核爆產生的放射性降塵形成輻射塵風暴，其覆蓋的海洋面積同樣遠超預期，日本鮪魚船 「第五福龍丸」 上的船員因此遭受到致命的核輻射。第五福龍丸的船員返回港口後，身上早已燒痕遍布，並患上急性放射病，其中一名船員在數月後離世。初代的《哥斯拉》開場就是對這兩起事件的致敬，你可以看到一艘小漁船飄浮在平靜的海面上，然後一片祥和的景象被一道耀眼的閃光打破，漁民們在尖叫中被爆炸吞沒。對於日本觀眾來說，第五福龍丸的恐怖景象依舊曆歷在目。據報道，初代《哥斯拉》在早期放映中，「觀影氣氛肅穆沉重，偶爾被觀眾的哭泣聲所打破」。

「初代的《哥斯拉》其實就是一則政治宣言，」 亨得利克斯學院院長、著名日本問題專家筒井威廉（William Tsutsui）在電話中告訴我，「今天我們習慣性地認為哥斯拉是給小孩子看的東西，但在影片導演看來，這是一則意義深重的宣言，表達了他對核戰、對科技發展威脅自然環境的態度。」

雖然主題沉重，《哥斯拉》依舊在日本獲得巨大成功。這部影片一手開闢了一個全新的電影類型 —— 怪獸片，專門講述巨大怪獸的悲劇故事。1955年，東寶公司推出《哥斯拉的逆襲》，不過，整個系列直到60年代才真正走上正軌，進入60年代之後，幾乎每年都會有一部哥斯拉新作推出。本多豬四郎負責執導了其中大部分影片，正是在他的帶動下，哥斯拉從一個恐怖嚴肅的隱喻，逐漸轉變成了一個更具娛樂性的反英雄形象。

而這位全日本最受歡迎的怪獸真正回歸其激進本源，則要等到1971年的《哥斯拉大戰黑多拉》。

「當時哥斯拉開始更多偏向於兒童觀眾，所以你會看到哥斯拉跳舞之類的鏡頭，觀影群體也在不斷縮小。」 影片導演坂野義光在去世不久前接受 SciFi Japan 採訪時說道，「所以我希望在第十一部哥斯拉電影中加入關於環境污染的訊息，讓成年觀眾也能享受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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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斯拉大戰黑多拉》是由東寶公司製作的第十一部哥斯拉電影，也是迄今為止最離經叛道的一部。坂野義光此前曾擔任過日本國寶級導演黑澤明的助理導演，並藉此積累了豐富的導演經驗，此次的《哥斯拉大戰黑多拉》是他在東寶的導演處女作。雖然處女作就中頭彩拿到了哥斯拉的導演權，但結果這部《哥斯拉大戰黑多拉》差點葬送了坂野義光的導演生涯。

「當他把影片的成片拿給哥斯拉系列的老牌製作人田中友幸看時，對方告訴他：《哥斯拉》被你毀了。」 筒井告訴我，「這句評價本身就很可笑，因為到了1971年，這個系列本來就沒有任何藝術價值可言，哪裡談得上什麼毀不毀的？」

《哥斯拉大戰黑多拉》僅用35天便完成拍攝，製作成本僅為系列前作的一半。影片講述的是科學家矢野徹和他的兒子矢野研的故事。矢野研偶然發現日本近海水域生活著一種有毒微生物，矢野徹發現這種看似平淡無奇的像爛泥生物居然擁有自我複製的能力，而且它們匯聚在一起，可以形成體型更大的有機體。為了進一步了解這種生物，矢野徹潛入深水，沒想到直接遇上了黑多拉，這次接觸在他的臉上和身上留下了嚴重的燒傷。

黑多拉襲擊平民的新聞很快在全日本引發恐慌，新聞主持人向市民發出警告，要求民眾保持警覺，尤其是生活在污染嚴重的工業城市的市民。與此同時，矢野徹抓緊時間努力研究黑多拉，他稱黑多拉是一種 「完全不同於任何生命形式」 的生物。最終他發現黑多拉其實是工業污染的產物，以工廠和汽車排放的尾氣為食，吸收煙霧越多就越強大。

日益強大的黑多拉從海洋登陸陸地，並最終進化出飛行形態。黑多拉還在飛行的過程中灑下硫酸，讓地面的平民瞬間斃命。在其中一個場景中，黑多拉飛過學校上空，一群女學生瞬間倒地，這其實是直接影射一起現實事件，日本之前確實出現過一群學生因為接觸有毒煙霧而倒地的事故。

「哥斯拉電影通常都會為了照顧年輕觀眾而非常和諧，」 筒井說，「一般片中不會出現太多暴力，觀眾也看不到死人。但在《哥斯拉大戰黑多拉》中，類似的場景卻有很多，它用濃墨重彩凸顯出了污染造成的威脅。」

就在矢野徹費盡心機通過科學尋找擊敗黑多拉的方法時，哥斯拉從水中出現，開始用它的方式解決問題。但面對這隻煙霧怪獸，即便是怪獸之王也束手無策。哥斯拉屢戰屢敗，就在敗局已定之際，矢野徹發現了擊敗黑多拉的方法，那就是（劇透警告）打造一個巨型電池。

只要讓黑多拉走到兩個電極之間，矢野徹和日本軍方就能夠把這個煙霧怪獸困住，並最終將他電成灰。本片獻上了哥斯拉影史上最奇葩也是最莫名搞笑的結局 —— 為了追上逃跑的黑多拉殘骸，哥斯拉居然通過口吐激光產生的後坐力在空中飛行。最終擊敗這隻煙霧怪獸後，哥斯拉一拳砸進黑多拉的胸口，掏出了它冰冷而飽受污染的心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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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許多方面來看，《哥斯拉大戰黑多拉》都是一部典型的哥斯拉電影：大量成年人穿著皮套互相摔跤的場景、無端多餘的激光特效、以及因為低廉的製作成本而造成的笑料。但坂野對這個經典系列進行了獨具一格的處理，不管在主題上還是風格上都是如此。

本片上映的時代是70年代，當時的日本和美國一樣，出現了大批的和平主義青年，隨著嬉皮士一同出現的還有享樂主義和不切實際的幼稚樂觀主義精神。

「在70年代，日本興起過一陣環保運動熱潮，」 筒井說，「日本出現過加利福尼亞式的抗議活動，這些運動帶有一定的嬉皮士味道，但在日本，環保主義更像是一種市民運動，並最終演變成一個巨大的城市問題。」

不過，影片有一半故事都發生在一家日本的搖滾俱樂部，當黑多拉在城市肆虐的時候，矢野徹的大兒子卻在俱樂部里醉生夢死，直到黑多拉闖進俱樂部，結束了他們的狂歡派對。隨後矢野徹的大兒子便和其他學生決定要組織一場 「百萬人大遊行」 來抗議這隻煙霧怪獸。

雖然想法很好，但學生仔們的活動並未得到民眾的支持和參與，結果這場抗議又變成了一次跳舞派對。坂野在這裡的諷刺對象很明顯 —— 環保主義者的出發點固然很好，但他們天真的以為靠大規模遊行和篝火派對就能逆轉工業污染造成的破壞，實在是痴人說夢。

當時的迷幻風潮對影片的很多內容都產生了影響，你可以在本片中看多許多迷離而詭異的動畫片段。在其中一個場景中，畫面在各種星雲和銀河系的圖片之間切換，搭配一個畫外音感慨宇宙無垠。在另一段動畫中，則可以看到兩個女子帶著防毒面具在逛街。

「坂野是一個非常有創意的人，這一點我真的很敬佩他，」 筒井說，「《黑多拉》就是他打造出了一部哥斯拉獨立電影。」

歸根結底，本片其實是坂野對四日等城市的工業污染做出的反應。在四日市，大量市民們因為在重污染煙霧中呼吸，而患上了所謂的 「四日市哮喘病」。

1970年，就在坂野開始拍攝《哥斯拉大戰黑多拉》之前，日本剛剛在大阪舉辦了世博會。在大阪世博會的一個場館中，呈現出了一座未來城市的繁榮景象，在這裡，人與人、人與自然和諧相處，《紐約時報》稱其 「凸顯了現代科技的實際運用」。坂野協助哥斯拉系列金牌製作人田中友幸，為這個場館打造了的諸多視覺元素。然而，場館中的未來景象與日本現實生活之間的巨大鴻溝，令坂野憂心忡忡。

「在大阪世博會上，我們打造的這個場館炫耀著各種最新科技，展現著一個光明的未來，但現實情況比全球智囊團羅馬俱樂部等其他相關機構報道的要嚴重得多。」 坂野在接受 SciFi Japan 的採訪時說道，「工廠排出的廢物帶來了可怕的後果，淤泥源源不斷的流出，我們也不知道這些污染問題最終會讓日本走向何處。」

1970年，日本已經陷入了污染問題的泥潭，城市上空籠罩著濃雲黑霧，流入海洋的工業化學廢料在日本北部洞海灣染出了一片死亡之海，在未經處理的工業廢水的污染下，這片海域已經沒有了任何海洋生物的蹤影。隨著污染問題逐漸在日本市民日益惡化的健康狀況中展露惡果，並催生大範圍的抗議活動，日本政府終於採取嚴厲行動應對污染問題。在後來的 「公害議會（負責解決污染問題的政府部門）」 中，日本政府連續通過了14項法案，用最強硬的手段遏止工業污染。

即便是以今天的標準來看，公害議會通過的法律也非常激進。立法者廢除了此前《公害對策基本法》中一項要求污染防治要和經濟發展和諧統一的條款，以免市民產生政府重視經濟勝過環境的誤會。他們確立了全國性的污染防治機制，廢除了各地的地方治理標準，並對工業區實行嚴格的管理，嚴禁對公用水資源和空氣造成污染。

「不到一兩年時間，所有的煙霧都從黑色標成了白色，因為脫硫設備迅速普及開來。」 坂野在2014年回憶道，「有人說日本已經解決了環境污染的問題，但因PCB污水和塑料造成的海洋污染問題其實一直持續至今。」

今年夏初，坂野義光在日本川崎去世，享年86歲。這位特立獨行的導演一直到離世前都想為《哥斯拉大戰黑多拉》製作一部續作。幾年前，還有傳聞稱這隻煙霧怪獸將會迎來好萊塢翻拍。雖然坂野的夢想一直未能實現，但2014年好萊塢版的《哥斯拉》能夠與觀眾見面，坂野絕對功不可沒，正是他促成了東寶公司和傳奇影業的合作，才讓這頭東京破壞神再度重返大銀幕。

雖然日本的污染問題並未根除，但今天的日本城市已然列入了全球污染最少的城市之列。能有今天的成果，部分要歸功於近五十年前日本政府迅速果斷的污染治理措施，而坂野在《哥斯拉大戰黑多拉》中對這頭日本國寶級怪獸的另類處理也和政府的做法不謀而合。縱然影片中充斥著廉價可笑的動作場景，在影片的核心深處卻有著一個至今仍能引發觀眾共鳴的核心理念：應對氣候變化唯一行之有效的方法，是根除最大的毛病 —— 安於現狀。

「在日本，人人都知道污染是一個嚴重的社會問題，但是沒人想當出頭鳥，」 筒井說，「但當東京出現一隻巨型煙霧怪獸肆虐橫行時，總得有人要做些什麼。到了這個時候，你就再也不能對問題視而不見了。」

Translated by: 陳功

編輯: 小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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