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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敞:我與天津大劇院的一些緣分

最近的一次去天津大劇院看話劇是今年七月的一天。天空下著小雨,我從北京坐高鐵趕往天津。行程的前一天,我終於讀完了智利作家羅貝托·波拉尼奧的小說《2666》的最後一部分。如果不是為了看這部同名話劇,我可能很難有勇氣馬上來挑戰這本長達855頁的巨著。儘管如此,前面的五分之四我讀得還算仔細,最後一章卻也因為時間的原因,就像激流衝過淺灘,一目十行。

那天的天氣異常陰沉,簡直影響了我的心情。到達天津站的時候,因為站內的頂棚在漏雨,所有的計程車都不進站。我和其他乘客一樣,不得不冒雨走到街邊打車。站在雨中,車不好打。有那麼一瞬,想到今天的演出將長達12個小時,而我還要在天津住上一晚,不禁有些後悔。其實也不記得是從哪一部劇開始,主要演出地在天津的「林兆華戲劇邀請展」讓我不得不為它特意安排在天津住宿。漫漫的雨水後來終於打濕了我的腳面,真令人叫苦不迭。

唯一能消滅我的負情緒的還是戲劇。當天由法國「如果我能舔舔你的心」劇團演出的話劇非常令人驚艷。它幾乎使用了所有可能的戲劇表達手法,來展現波拉尼奧書中的豐富,又貼切又深刻又大膽。看劇的過程中,因為中場好幾次,時間較為漫長,我右邊的一位觀眾引起了我的好奇。

他三十歲左右,有些微胖,從穿著上看不出他的職業。他似乎沒有一起看戲的伴侶,整場也沒有和任何人交談。或許前一天他熬了夜,從開場後不久他就不停地陷入瞌睡中,中間我曾見他買過一杯咖啡,然而無濟於事。觀眾的掌聲和演出的巨大音效里,他偶爾會醒來,並熱烈鼓掌。前兩次中場後我都以為他不會再回來了,而挪到他的那個位置(他比我的座位更靠中間),但每一次他都準時回來了,我趕忙為自己鳩佔鵲巢的行徑起身道歉。他只是點點頭,我們也並沒有交談。

看劇中,我曾無意瞟到他手中翻開的一本書,那裡面夾著一張高鐵票根。他應該也是來自北京。

他可能是真的愛戲劇,要不不會那麼有毅力,睡睡停停還沒放棄。他也可能真的喜歡這個劇,雖然我覺得他可能最多只看了這個劇的三四分之一。話劇演到了將近凌晨,他站起來鼓掌,並且歡呼,比我的聲音要大得多。

話劇《2666》劇照

看完劇後的很長一段時間我都不太明白,他為什麼要跑到天津的劇場里來睡覺,而不是在北京找一個溫暖的被窩躺下。他到底感受到了什麼,讓他可以最後非常真誠地站起來用力鼓掌?我也在劇場里瞌睡過,可是沒有瞌睡過那麼久。有時在某一刻猛然醒來,發現這齣劇還在沒完沒了,我會選擇離開。當然也有偶爾驚喜的時候,睜眼醒來時發現前半段的枯燥已過,後半段卻精彩紛呈。那時我就會慶幸剛養足了精神,而有滋有味地看下去。

也許因為好奇,後來我會對他「寧肯在劇場里睡覺也不願意離開」這事兒莫名地想很多,甚至其中有幾種想法,有些還會令我自作多情,生出點兒感動。他沒有朋友?他無處可去?還是他已經在劇場里得到了他想得到的一切?或者只要是和藝術親近著,他就覺得自己不空虛?

我想起自己在故宮武英殿的一次「石渠寶笈展」中親眼看到宋徽宗趙佶《聽琴圖》的感受,隔著玻璃,我覺得一千年的光陰在我面前消失了。我和它的距離只有一米,我看到那粉色、淺粉色的花瓣在松樹中隱隱約約,我看到徽宗的手指輕輕按在古琴的琴弦上,我看到香爐里的煙似有若無飄向空中,我看到兩位大臣以不同的坐姿在默默追尋著琴聲,若有所思。在最偉大的繪畫藝術面前,我雖然不是一個畫家,可是這不妨礙我會為之感動。

最傑出的藝術作品都是相通的。我們自己的人在那一刻,也會用已知的很多藝術經驗與它產生徹底的交流。這是在家裡捧讀畫冊無法體會的感受,它是一種生命力和藝術魅力的無障礙傳遞——我們都需要這種藝術的在場感。

《聽琴圖》(局部)

戲劇劇場也是這樣的所在吧?它創造了一種「巫」的體驗,在黑黑的劇場里,所有人都在參與,並共同創作著新的、僅屬於當晚的一齣劇。它並不僅僅是節目單上的創作團隊的作品。

2015年的年末,我曾為《人物》雜誌寫過一篇名為《藝術是一種恥辱——2015年中國話劇舞台上的外國戲》的年度盤點,其中我盛讚了當年最出色的三部外國戲劇:《伐木》《哈姆雷特》《驚奇的山谷》。這三部話劇均是在當年的「林兆華戲劇邀請展」上露面,並在天津大劇院演出的。(其中兩部也來過北京)

《伐木》讓人再次認識了理性、清冷的波蘭導演克里斯蒂安·陸帕,以及他那滿頭的銀髮、淡紅色的皮膚和高大的個子;《哈姆雷特》是德國導演托馬斯·奧斯特瑪雅的天才式作品,他將莎士比亞的思想性與舞台的象徵性天衣無縫地結合在一起;《驚奇的山谷》出自享譽歐洲的九十歲戲劇大師彼得·布魯克,話劇始終充溢著老人的睿智和藝術的減法,像兩年前他帶來的《情人的衣服》一樣,故事很小,卻充滿活力,意蘊無窮。

林兆華與陸帕

除了上面幾部作品,林展之前的《朱莉小姐》帶來即時攝影,《假面·瑪麗蓮》帶來心理分析,後來的《兄弟姐妹》帶來功力深厚的現實主義,《俄狄浦斯》帶來高雅、油畫般的舞台美術和奇思妙想……林展還有很多好劇,不能一一盡數。

有時我自己思考這幾年的收穫,無非是通過林展和其他幾個劇展,多認識了一些戲劇導演,多看了一些作品,他們拓寬了我的眼界,使我學習到了很多東西。天津並不是一個有魅力可以吸引我常來常往的城市——如果不是林展,不是這幾年錢程先生的「驅動傳媒」這樣一個團體,不惜血本地每年邀請來全世界頂尖的藝術家和作品,天津大劇院在我心中,可能只會是眾多普通城市劇院中的一個,不會成為不可替代的唯一。

記得有好幾次,為了在看完戲後趕回北京,我要麼凌晨在天津大劇院的京津觀劇大巴上昏昏欲睡,每次懵懂醒來,都苦恨還不到北京,要麼就在話劇臨近散場的那一刻,來不及看演員謝幕,就以百米速度衝出劇場,飛奔到路邊打車,只為了趕最後一班回北京的高鐵。有時候天還下雨或者小雪。在路邊焦急地等車時,我也都在心裡想著:下次不能來天津了。可是緊接著我又給了自己了一個台階:如果再來,就住一晚。

一次家人的生日,我帶著他們來天津看德國導演托馬斯·奧斯特瑪雅的《理查三世》。雖然這個戲我已經特意飛到哈爾濱去看過了,也寫過了評論文章。我還是想再看一遍。遺憾的是,回北京的票我訂錯到了位於天津郊區的那個火車站。天津的親戚叫他的司機來送我時,我看到司機一路緊張飛奔,屢屢打燈併線,車速開到了140邁。他邊緊盯路面,邊連連嘆息:「完了完了,要趕不上了。……下次可千萬別訂這個車站的票。這個太遠了啊。……我這次超速,但願不要被拍到。……我剛又躲過了一個攝像頭……」兒子在后座睡著,我在副駕駛忙著安慰司機師傅:「沒事,沒事,不要著急。趕不上我們再回來。住一晚再走。」

當我在火車站匆匆和司機師傅道別的時候,我看到他的臉因為一路開車緊張,整個刷白,又略有欣慰。我們也彷彿電影《2012》裡面的主角,從行將覆滅的城市奪命出來,終於大難逃生,又要倉皇跑向下一個新的出發點。

1998年的年末,是我第一次到天津。當年的我在一個灰色的,破敗的城市的街道里走著,看到著名的勸業場就像小商品市場,街上的人也灰頭土臉,比那時的北京至少落後10年。我就想,如果不是出差,我再也不會來這裡了。現在這一切都變化了。街道乾淨,城市衛生,商場時尚,可是,這個城市的文化和靈魂變了嗎?它在哪裡?相聲?曲藝?美食?可是這一切,又哪一個是北京現在沒有的?在天津火的東西,北京會更火。在天津沒落的東西,北京也不怎麼稀罕。

如果說這幾年的天津大劇院一定程度上扮演了天津的名片,我想錢程大概就是那個向這個世界遞出天津這張名片的人。

天津大劇院

我是在第二次來天津看劇時見到錢程先生的。2014年的一天,因為經常為《北京青年報》寫戲劇評論,「北青藝評」請我來天津大劇院看歌劇《戰爭與和平》,並且參加酒會。我不尚社交,也盡量迴避和演出方及宣傳方認識。儘管也被媒體介紹給錢程,我也只是和他匆匆握手馬上離開。期間他說了一句,看過很多你的劇評。我想這大概是客套,每個場面上的人都會講。我也馬上回說寫得不好,多多指教。

後來記者採訪時,我才稍微仔細打量了他。他胖胖的,精力充沛,滿面笑容。當時我心裡想,看上去他倒沒有什麼官方的架子。演出開始前,也許是因為寫作的習慣,我很願意觀察所處的環境和周圍的人。我看到他並沒有坐在座位上,而是在通道上拍照。如今時間過去了三年,我還對這一個場景記憶猶新,可見我心裡當時一定詫異了一下。

我也仍然還能記得,他穿著一件白色襯衣,西裝外套已經脫了,在大炮筒一樣的照相機背後,是他那張剛才站在台上面對過媒體的圓圓的臉。他的頭髮因為跑前跑後已經汗濕。開演後,我的目光偶爾掃到他,會看到他在非常專註地去抓拍舞台上的一切。我瞬間有一個想法,他們沒有攝影師?還是他不放心攝影師,所以一定要親力親為?北京的中大型劇院我都去過,這些年也看過無數場戲,我沒有機會見過任何一個劇院總經理,更別說他會在劇場里擔任攝影師拍照。

這次演出的半年前,我已經來天津看過了《假面·瑪麗蓮》,那應該是林展第一次邀請來波蘭國寶級導演克里斯蒂安·陸帕。這齣劇令我震動,也對林展的選劇品味非常驚訝:竟然有人敢選一個那麼知識分子,那麼思辨、意識流、手法又那麼高級小眾的戲來演。去天津看《戰爭與和平》,主要是我深愛托爾斯泰。又聽說舞台上將有600人參與演出,我不敢想像這是一種什麼樣的調度,於是非常好奇。我當時也同時想著,天津大劇院是不是單憑這樣的魄力和品味,已經成為中國一流的劇院了?

話劇《假面·瑪麗蓮》劇照

後來我去天津看戲多了,看到錢先生我也不會和他主動打招呼。雖然我寫過太多評論讚美林展選的劇,可是我也寫過批評他們劇的文章。我怕他會介意。何況作為評論人,保持距離較好。一旦關係太熟,難免落筆三分情。

前兩天我得知了天津大劇院的運營權將要易手的消息,後來又在天津大劇院的微信公共號上看到了確實的文章。作為一個寫作者,我不了解完全的內情,故而不好妄作評價。我只是有些黍離之悲。「世間好物不堅牢,彩雲易散琉璃碎。」我同時想起這句詩。我還想起了半年前的一件事,如今讓我頗有隔世之感。

在陸帕執導、史鐵生原著的話劇《酗酒者莫非》的中場休息,我和南京大學的呂效平老師在大堂閑聊,笑孜孜的錢程走了過來。

「我和陸帕說了,我還要給他找兩部中國的當代作品讓他執導。有沒有什麼推薦?」

「看到舞台上的那些道具了吧。都是陸帕選定的。我帶著他去買,只要他相中了,再貴也給他買。藝術家嗎,要給他創作的自由——雖然我很心疼,但是沒辦法。舞台角落的那堆垃圾就好幾千。賣東西的人一看是老外要買,立刻提價。」

我知道錢程還邀請了的波蘭年輕導演格熱戈日·亞日那在年末導演魯迅先生的小說《鑄劍》。那天看著他帶著請教的謙卑、滿足感和激情在那裡談藝術創作,我覺得他根本就不像是一個劇院的總經理。他就像一個小孩子,砸碎了自己的存錢罐,買來世界上最好吃的糖,要吆喝著分給其它小朋友吃。他自己也樂在其中。好像端端盤子,遞遞水,他也很快樂。他辦的也不像是劇院,倒像是一個有情有義有品位有格調的家庭招待會。

「你看啊,這個戲劇多麼棒!」

「快來了解吧,這是歐洲最好的導演和作品。」

「我要邀請世界上更多的一流導演來執導中國作品!」

我一直覺得他在用他的行動無聲地傳遞給觀眾這一類的聲音。希望以後即使沒有了天津大劇院這個舞台,也還能聽到他這樣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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