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枝裕和:證明自己活過的事情到底是什麼?
本公號屬於經濟觀察報·書評
編輯/日京川
紙城
CHAPTER
「
人生在世,並非總是思考著當下和未來,也會活在過去的回憶中。
」
有多少人能花三天的時間,仔細想想自己最幸福的事?
純白潔凈的天國,寧靜而安詳。逝者乘坐通往天國的列車,來到人間和天國之間的小站短暫停留。在接下來的一周里,他們將從生前的記憶中選擇一段,由工作人員拍成電影。當記憶在各自心中蘇醒的那 一刻,他們將帶著這份唯一的回憶去往天國。
有些人娓娓道來,有些人沉默不語,有些人侃侃而談……那些平凡而溫馨的故事流淌在冬日溫暖的午後,生命的靈光悄無聲息地照亮每個人的靈魂。
「徘徊了五十年,直到昨天,我才知道自己也曾是別人幸福的一部分。」
《下一站,天國》,是枝裕和所有動人心弦作品的起點。
在面談室等待逝者前來的間隙,杉江琢磨著要不今晚換換心情,用阿薩姆紅茶泡杯奶茶試試。他並不是不喜歡這裡的工作,只不過做了一年,多少也掌握了些要領。每個逝者會選擇什麼樣的回憶,一旦有了跡象,馬上就能心知肚明。他總結出若干種類型,並且準備好相應的對策,如此一來工作就變得得心應手。因此,杉江反倒無法相信,居然還有川島這種每周都痛苦地行走在鋼絲上的人。
「在三天時間內,從漫長的一生中選出僅有的一份回憶,一開始幾乎所有的人都認為這是不可能的。特別是度過了七八十年漫長人生的老年人,選擇起來尤其困難。不過,自從開始在這裡工作,我很快就發現這個想法是錯誤的。人生在世,並非總是思考著當下和未來。特別是那些養育過孩子或者孫輩的女人,還有退休後靠養老金生活的男人,他們在步入晚年生活時就開始回顧人生了,諸如『那時真是美好啊』,『那時好痛苦啊』之類的。
他們雖然活著,但絕非活在當下,而是活在過去的回憶中。
也就是說,這些人在來之前多半都做過這道選擇題了。他們只要把生前一邊翻看舊日的相冊一邊懷念過去的行為再重複一遍就行。」杉江的確是這麼想的。
……
「只選一件事的話真是困難。不過要是講一件最有意義的,就是自殺未遂那件事了。」高橋政輝剛一落座,就講了這番話。
他的手放在膝蓋上,手裡攥著一張昨晚在房間里總結好的字條。字條最上面寫著「大正二年七月二十六日出生」,從自己出生那天開始,按照年代順序詳細地記述了迄今為止八十五年的人生軌跡。從那一絲不苟的字跡來看,不難理解他曾經從事過教師的職業。
「自殺未遂是發生在什麼時候的事?」川島謹慎地選擇著措辭,從內容本身提問。
「二十歲的時候。昭和九年十一月四日。」
川島掰著手指頭算了算,在資料上寫下一九三四年。
「什麼原因呢?」
「原因有很多,其中一個是父母不和,總是沒完沒了地吵架。當時在我看來,問題出在父親身上。他個性專橫,稍不如意就對母親大呼小叫。這讓我感到孤單無助。另外,我中學時的好朋友因病去世了,是結核病。再加上失業的痛苦—初中畢業後,我和父親吵了一架,離家出走過一陣子,我住在阿佐谷的『都新聞』報紙收發站里,一邊打工一邊讀日本大學的預科,後來從那裡的經濟系畢業了。畢業雖好,可是也意味著失業。於是我忍氣吞聲地回到家裡,也就是父親身邊,所以就算在家裡也沒有什麼尊嚴可言。」
「各種因素都湊在一起了。」
「是啊。但說到直接原因,是昭和九年十一月一日,我暗戀的那個人結婚了。我絕望至極,決定四日那天從西武新宿線武藏關的山崖上跳下去。」
故事終於接近核心了,可是高橋的表情並沒有變化。不過,他的語調有些特別,彷彿在給別人講連環畫里的故事。
「您還記得那時的情景是什麼樣子嗎?」川島也盡量保持平靜的語調,用簡短的語句問道。
「那晚月色如水,我站在山崖上等著電車通過。沒過多久,西武新宿線的電車就轟隆隆地駛過來了。
就在我即將縱身一躍的一剎那,月光灑在鐵軌上,泛出灰藍色的光,我想用『凄慘』這個詞來形容最恰當不過了。那光就像一道灰藍色的閃電照進我的眼睛。我剛回過神來,電車已經開了過去。
我獃獃地站了很久,腦海里浮現出戀人和母親的臉龐。那時的情景如同刀刻般深深地印在了我的心裡,直到今天仍然無法忘記。此後的人生,無論哪個階段,那個從山崖上望見鐵軌的畫面都會倏然浮現出來。怎麼說呢,我始終認為這是決定我人生的一個畫面。」……
野本俊雄穿著一身鮮艷的白紫相間的運動服。他是門球俱樂部的會長,那張黝黑的臉龐顯得十分健康,一笑起來就能看見兩排雪白的牙齒。「在上班的那些年裡,也就是退休之前,我的人生中從來沒有出現過什麼精彩的畫面。我是從射門球開始迎來第二次人生的。工作的時候,多數時間我都是一個人面對著機器,然而打球的時候,我和同伴們齊心合力,體會比賽帶來的勝負喜憂,這種感覺真是棒極了。」
「有沒有具體的例子?」
「有啊。去年春天橫濱市大賽時,如果那個球進了就能取勝,沒進的話就是對方贏。這叫什麼來著,背水一戰?場面相當緊張。
擊球的一瞬間,我就知道贏定了。那種喜悅簡直無以言表。
」「擊球的瞬間,眼裡看到的是什麼?」
「
除了球,周圍的一切全看不見了,眼前只有一個寫著數字
9
的紅球。平時加油助威的人們吵吵嚷嚷的,可是就在眼看要進球的時候,整個世界一下子安靜了。
」「擊球的瞬間,連聲音也聽不到了嗎?」
「是啊,聽不到了。緊跟著球就進了,我振臂歡呼,氣勢直衝雲霄。」
說完,野本坐在椅子上,用力揮動左拳,朝天花板做了一個擊球的姿勢。
……
遠藤邦生二十一歲,是大學三年級學生。他身穿藏藍色套頭衫和牛仔褲。向望月確認過「只能選擇一件事」,他便低下頭沉默不語,似乎正在進行心理鬥爭。
望月一言不發地等著他開口講話。
「高中一年級的時候,我喜歡過一個女孩,雖然後來被甩了。那時我們都是戲劇社的成員。她的書包上掛著一個鈴鐺,走起路來總是叮噹作響。所以哪怕我在活動室里,一聽到外面傳來叮叮噹噹的鈴聲,就知道是她來了,那聲音真讓我著迷。我們從放學後一直排練到夜幕降臨,結束後收拾完畢,從活動室往門口走。她和我是一個年級的,自然走的是同一條路。有時候我先到,然後她才從後面跟上來。有一回,大概是冬天吧,我一個人在門口穿鞋,準備回家。
已經是晚上了,周圍一片漆黑,我正系著匡威籃球鞋的鞋帶,就聽見從二樓傳來叮叮噹噹的響聲。『啊,來了,來了。』本來能馬上系好鞋帶走人,我卻故意放慢動作,等著她走過來。鈴聲越來越近,感覺一回頭就能看到她。如果要我選的話,我想選看到她之前的這段記憶。
」「看到她之前?」
「對。見面之前充滿了期待,見到之後會變得笨嘴笨舌,不知道說什麼好,所以覺得系鞋帶的時候特別美好。」
遠藤一邊說,一邊盯著腳上的球鞋。
……
渡邊坐在望月和詩織面前,還和昨天一樣使勁撓著腦袋。不過他的表情平靜從容,看不出一絲不安。「說起我這七十年的人生,當然不可能沒有一件後悔的事,但也能接受這樣的結果。可是突然讓我選擇一段回憶,怎麼說呢,還是很難決定具體選擇哪段,不是馬上就能想出來的。要是手頭有相冊和日記什麼的,說不定能喚起更多清晰的回憶。」
渡邊說完,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對著望月和詩織低下了頭。
「相冊?」
「是的。話雖這麼說,我小時候的照片全都在空襲中和房子一起燒掉了,什麼也沒剩下,不可能看到了。」渡邊說著,連連擺手。
「渡邊先生,您有孩子嗎?」
「很遺憾,我沒有孩子。」
「那您有什麼愛好嗎?」
「啊,這個嘛,也沒什麼特別的。」
「比如和太太一起旅遊之類的?」
聽到望月的話,渡邊的表情變得有些僵硬。
「非得選擇這種千篇一律的嗎?」
一改之前溫和的語氣,這句話讓人覺察到了他內心某個堅硬的部分。
「不,不是這樣的,我剛才只是舉了個例子,想給您一些提示。」
望月解釋道。房間里一時陷入了沉默。
詩織聽著兩個人的對話,用紅色簽字筆在渡邊的名字旁畫了個大大的叉。
「這種人就知道往這兒一坐,說不出個所以然來。」詩織一邊在心裡嘀咕,一邊瞄了渡邊一眼。只見他使勁挺了挺後背,緊跟著做了個深呼吸,然後長嘆一聲。
詩織被這聲音嚇了一跳,手裡的筆險些掉到地上。
渡邊的表情突然凝重起來,交抱著雙臂閉上了眼睛。不知過了多久,當他睜開雙眼的時候,臉上又恢復了一貫的溫和神色。
「對我們這代人來說,那場戰爭畢竟是記憶中揮之不去的大事。我自己也遇到了一件大事,足以影響我在戰後,也就是昭和二十二年以後的生活軌跡。我在四國的教育隊服役時曾經去過廣島。
我們是在昭和二十二年八月八日抵達廣島的,花了兩天時間好不容易到了,卻發現廣島已經被戰火夷為平地。昔日的城市不見了,站在平地上放眼望去,能一直看到大海。道路縱橫交錯,人們像螞蟻一樣穿行其間。
」渡邊輕輕地闔上了眼瞼,彷彿正在腦海中回放著當時的情景。
「我們原本計劃集結的地方也不知所蹤了,只能待在火車站的列車裡。那時我已經累得精疲力竭,正值八月酷暑,恐怕有些脫水。一直強撐著我的東西好像嘩啦啦地崩塌了。我的身體開始發抖,搖搖晃晃像要發病似的。同伴問我,『喂,渡邊,你怎麼了?沒事吧?沒事吧?』我捂著肚子蹲下來。『老天爺啊,快來救救我們吧!』『我實在堅持不下去了!』『沒有比這更慘的事了吧!』『如果能活下去,我一定要做一些有意義的事。我一定會選擇這樣的活法,請幫幫我吧!』當時我腦子裡蹦出來的就是這些。這些話除了自己,從來沒有對別人說過,今天是第一次。但如果有人問,『那麼你究竟做了多少呢』,我還是會心虛。
不過現在這樣跟你聊著,我也明白了一些事情,像你剛才說的愛好啦、旅行啦,如果有人選擇這樣的回憶也挺好。好是好,但對我來說,還是想選擇至少能證明自己曾經活過的事情,這就是我的想法。
」鈴聲響起,上午的面談時間結束了。
望月建議渡邊再好好考慮一下,明天再說,今天的面談到這裡就結束了。渡邊一面朝門口走,一面為自己連想都沒想,就把「證明自己活過」這種幼稚的話說了出來感到不知所措。
「
自己活了七十年,恐怕曾經也下意識地思考過這個問題。可是所謂『活過的證據』到底是什麼?
」渡邊自言自語著,在門口和兩人道別後離開了面談室。
本文由新經典文化公司授權轉載,節選自《下一站,天國》-<星期二 回憶>
《下一站,天國》
(日)是枝裕和 /著 金暉 /譯
新經典文化·南海出版公司 2017年8月
點擊標題查看以往精彩內容
秋雨天涼,該穿外套了
石黑一雄:浪漫不只是超越平庸 而是超越任何一種現實
英格瑪·伯格曼:每一寸膠片都必須是一種創造
沒有選擇,是世界上大部分人的生活
餐廳評論中包含了人性的一切,除了食物本身
音頻音樂來自網易雲音樂。
圖片來自Google,版權歸原作者所有。
投稿及合作郵箱:chenliping@eeo.com.cn
轉載請在開頭註明作者,出處及文末附紙城二維碼。


※秋雨天涼,該穿外套了
※石黑一雄:浪漫不只是超越平庸 而是超越任何一種現實
※這本書,是一座房子
※英格瑪·伯格曼:每一寸膠片都必須是一種創造
※沒有選擇,是世界上大部分人的生活
TAG:紙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