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沒來歐洲,我不會養狗
如果沒來歐洲,我不會養狗。
從小到大,陪伴我最多的動物是貓。我也特別想養狗,但一直認為養狗需要大場地,最好是住在鄉下。
歐洲人改變了我的看法。頻繁地看到狗狗陪主人去超市、送小主人上學、在公園陪主人散步、主動銜來玩具找你陪它玩耍、一個女人牽著4、5條大狗……
我逐漸確信,狗可以在城市空間里和人共存,關鍵取決於多數人對待狗的態度。
一
準備寫這篇文的時候,又看到一個活例(如圖)。
殘疾人和狗狗雷拉
大型購物中心電梯出口,躍出一條雜種狼狗。它搖著尾巴,先和另一條小狗打招呼,然後朝我跑來,快速接受了幾把撫摸,隨即跑回主人身邊。
狗主人半身不遂,出行開著電動小車。
狼狗用後頸蹭了蹭小車,乖乖地站在主人身邊,好像在說,「我已經招呼過了,他們人都不錯,我們可以通過。」
這條狗7歲,名叫雷拉。我在停車場、電梯口和超市裡都見過它。
在義大利,帶狗狗去公共場合不繫繩要罰款,但我沒見過誰去找雷拉和殘疾人的麻煩,大人小孩見到它都會猛誇一番,甚至有人看到就捨不得走,如圖中站在殘疾人身邊的女士。
二
如果缺少一個對動物有愛心的大環境,雷拉這樣乖的狗不太可能存在。
狗和人都是社會動物,長成什麼樣的性格和周遭有很大關係。雷拉被整個社會誇著長大,以自己的乖巧回報人類,受益者不僅僅是它的主人。
儘管我一直喜歡狗,但來歐洲之前,同樣對陌生狗心存恐懼,擔心稍有不慎就會被咬一口。
後來我逐漸明白,恐懼的根源還是人自身的社會關係。
如果一個社會的多數人把狗狗等同於野獸、畜牲,狗狗會很容易吸收和傳遞人類的緊張、焦慮、猜疑、恐懼、惡毒等多種情緒。小孩都無法免疫於大人的各種心病,更何況狗狗?
2012年,我收養了兩條4個月大的流浪狗:Momo是一條雜種獵狗,Oliver是哈士奇和拉布拉多混血。
Momo在河邊山坡上
動物保護組織的志願者已為它們植入晶元,打過第一次疫苗。我需要帶它們去防疫部門登記,定時看獸醫、打疫苗,半歲時給它們做了絕育手術。
英國人類學家Kate Fox在《瞧這些英國人》一書里寫過,養動物是英國人克服社交障礙的利器。兩個英國人相遇,談天氣是發起對話的最佳途徑,誇獎對方的貓狗則最有利於找到共同話題。
社交障礙症在南歐並不多見,我也沒有。但Momo和Oliver還是成了我的新名片,也讓我更深入地了解到義大利社會的諸多方面。
尤其是憨態可掬的Oliver,短短一兩年時間裡,佛羅倫薩很多人都認識了它。我帶兩條狗去郊外河邊跑步,走進從未去過的公園,很容易聽見有人說,「啊,是Oliver !」,「Oliver來了」,「沒關係,是Oliver !」——這些人我大都不認識。
Oliver在阿爾諾河邊
有次我牽著Momo和Oliver走過一個5人制足球場。兩條狗和往常一樣到處聞聞嗅嗅,Oliver突然對著鐵絲網尿起來,我來不及制止,它已尿到鐵絲網另一側的一堆衣服上。
一個17、18歲的義大利男孩尖叫著跑過來,「我的大衣!我的大衣!我400歐元新剛買的大衣!」
男孩並未對狗和狗主人更多追究,把衣服抖了抖又繼續去踢球。
一兩個月後的一天深夜,Oliver朝著迎面走來的一群人搖起尾巴,然後直接撲上去抱住其中一人。
「你認識這條狗?」人群里其他人問。
作為狗主人,我也想問。
「是的,Oliver,上次尿了我大衣那個。」
有人誤以為Oliver是名貴狗種,有人會跟著我們走很長距離,有小孩跑上來請求獲准撫摸兩條狗,有老人指著狗狗念叨,「狗比人更好」……這句話幾乎是義大利人的口頭禪。
在我過去居住的街區,有個年紀不輕的女人。她或許從事打掃衛生之類的卑微工作,每晚總在「本地勞動者俱樂部」喝到半醺才回家。看到Momo和Oliver,她會立即用撕裂的嗓音喊,「我的心肝兒們!」
她蹲下身子接受兩條狗的狂吻,像母親見到久別的孩子。
對於這個孤單的底層人,狗狗的親昵是一口奢侈的安慰劑。有次Oliver頂開她放在身邊的塑料袋,我看到裡面有兩瓶啤酒,一截麵包,幾個西紅柿,兩個小罐頭。
歐洲國家多數人愛狗,狗狗有安全感,養狗的人也一樣。我不知道歐洲、北美之外的地區是否都有同樣的愛狗氛圍。但很確定一點,不管哪個國家的人來到歐洲,都很容易被狗狗的可愛和愛狗的氛圍感染。
佛羅倫薩是個遊客眾多的城市。韓國女孩喜歡大冷天也穿短裙。Oliver酷愛用狗鼻去拱韓國妹子的短裙,速度極快直奔主題,妹子總是退讓不及,有時候Oliver會連拱2、3人。
韓國女孩覺得被騷擾了?不,她們開心地尖叫。之後總是請我停步,她們要摸一摸Oliver,和它合影。
還有一次,一個強健魁梧的北非男人跪在我家門口街沿上做禱告。我事先不知道,剛牽著兩條狗打開大門,Oliver立即用狗嘴對著他臀部中心褲子緊繃之處一陣狂拱,就像在說,「快起來!你還好吧?你怎麼啦?」
我經歷著極度的哭笑不得,也冒出巨大的恐懼,畢竟這涉及嚴肅的宗教問題。
禱告中的男人回過頭來,看到搖頭擺尾的Oliver,笑了。
三
主人兇惡,養出惡狗,在哪裡都一樣。
也是我過去居住的街區,有個舉止古怪的傢伙。他身上總有些金屬鏈子,從來不笑,他的狗個頭不太大,卻時時刻刻用鐵鏈子死死拽著。
有次我也牽著狗,在街邊花園碰到他。他惡狠狠地威脅,「你們走開!」
「為什麼?」我詫異地問。
「我告訴你,別過來!我要是把它放開,它會把你們全都咬死 !」他的狗發出音調低沉的惡嚎。
「你威脅要放狗咬死我?我馬上叫警察!」我掏出電話。
「不是威脅你,我只是告訴你這條狗會咬人!」
「那就帶著你的狗滾遠一點,不要出現在這裡,這裡是公共場地。」
他嘟囔著各種髒話走了。
後來我意外發現,遛狗認識的朋友阿萊西奧和此怪人住在同一棟小樓。
阿萊西奧說,惡狗兩次咬到鄰居,已被送去收容站了。
「狗養成這樣,肯定是主人的問題。那哥們特別古怪,他住底樓,在家也把狗用鐵鏈拴著,狗當然很暴躁。人被狗咬了去醫院,衛生防疫部門會做記錄,第二次有人被同一條狗咬到,馬上就派人把狗收走了。」
阿萊西奧自己也養狗,一條可愛的雜交狼狗。他總是重複義大利人愛說的另一句話:狗性格出問題,一定是人有問題。
四
專門供狗狗玩耍的區域
我讀到過的一些研究說,最先馴養狗的地區是東亞,後來才逐步傳到西歐。拉丁語canis、匈牙利語kutya和中文「狗」或許同源。
然而,畜牧業從來不是中國人的傳統強項,很多人養狗或很多人吃狗,並不改變我們對狗的了解非常有限。金毛、拉布拉多、邊牧、二哈、大丹這些名詞,我在20歲以前從未聽說過。來到歐洲以後,才完整學習了關於狗種、狗語的知識,例如護衛犬、陪伴犬、觀賞犬、任務犬的分類,例如對狗狗應該伸出手背而不是手心。
過去生活在中國,我誤認為每一條陌生的狗都有一口毒牙。在義大利,我克服了對狂犬病的恐懼。Momo和Oliver都沒有打狂犬疫苗。
醫生說,如果你們不帶兩條狗去波河以北旅行,它們就不用打針。義大利只有北部山區的野生動物才有狂犬病,所以波河以北的貓狗需要接種狂犬疫苗。
義大利不少養狗的家庭買了保險。出門系好繩子是應該的,但難免會有意外掙脫的情況。尤其在狗狗年齡小的時候,很容易出現不聽口令亂跑的局面。
如果一個社會裡怕狗恨狗的人很多,這樣的局面很難收場。就像成都那條活蹦亂跳的6個月金毛狗,它看到小孩,搖頭擺尾地跑過去找他玩。一方面,怕狗恨狗的人拒絕了解這些肢體語言,認為陌生的人和狗之間,除了彼此攻擊、你死我活,沒有別的可能;另一方面,狗主人明顯缺乏訓狗的知識和能力,6個月大的任何一種狗,正是最不聽話的時候。
Oliver小時候和那條金毛狗特別相似,零攻擊性,很歡樂很可愛,但對口令的反應和執行力遠不如獵狗Momo那麼靈敏。而且它對人的熱情過度也可能造成事故,例如玩耍中爪子抓到人,或是造成別人摔倒。
意外卻總是難免。有一次我們在阿爾諾河河灘上玩,那裡所有的狗都是放開的。但Oliver看到堤岸上走過的一個女人身影像我愛人,立即就往岸上衝去,口裡還含了一根樹枝作為禮物。
我驚慌失措,大叫著往街上沖,也顧不得Momo,可是Oliver速度太快,我被落下很遠。很快它就脫離了視線,我只聽見大街上汽車來回駛過的聲音,心急如焚。
等我跑到大街上,卻看到遠處一對老夫妻笑著對我招手,Oliver在人行道上接受他們的撫摸。
「我們看到它沒繫繩子,估計是跑丟的,就把它截下來安撫住。」
另一次也發生在兩條狗不到1歲的時候。我愛人牽著它們出門,在城門洞前方,一隻流浪貓突然竄過馬路,兩條狗脫韁衝出去,我愛人摔倒在地。
那個城門洞交通繁忙,倒地的人和亂竄的狗情況都很危險。
好心人足夠多,複雜的情況也能很快解決。人們就像大腦里事先設置過一種叫「社會」的程序,有人幫忙牽住狗狗,有人去詢問我愛人的傷情,有人幫忙協調交通,有人問要不要叫救護車。
幸好沒有大礙。很快,我愛人又牽著兩條狗重新出發了。
根據後來的觀察,貓喜歡以這種方式逗狗,所以凡是經過流浪貓頻繁出沒的地方,我們也更加當心。
五
義大利城市幾乎每個街區都有專門供狗狗玩耍的區域
狗狗引發人際衝突無法避免。我遇到或目睹的關於狗的爭吵,更多發生在養狗人中間。最典型的是兩隻狗一起玩鬧,其中一方狗主人覺得自己的狗吃了虧。
兩年前我搬家到一個新街區,晚飯後習慣去一個大廣場散步。一個狗主人提醒說,如果想狗狗比較自在地在廣場花園裡跑一跑,最好晚點來。晚上9:00-10 :30,這個時段有很多斤斤計較的人。他指著廣場周圍一棟棟厚重的木門,裡面住的是富有中上階層,這些人喜歡養嬌貴的狗種。
「鼻子下面發臭」,他摁了一下自己人中——在拉丁國家,這個說法指一個人高傲可惡,成天啃屎還自鳴得意。
我也基本遵循他的建議,11點以後才去廣場。
可是嬌貴階層也有不準點的時候。
有次Momo和Oliver在深夜裡遇到一條白狗,立即玩上了。狗主人穿著華貴的大衣,鬍子修得很整齊。
我說「晚上好」,他冷冰冰地點了個頭。我立即意識到這是一個遲到的有錢人,但三條狗玩得正開心,我解除了防備。
玩了一陣,Momo在追逐中連續兩次從後撲倒體積比自己更大的白狗,這是獵狗的經典動作,四兩撥千斤。儘管三條狗仍在互相搖著尾巴,玩得正起勁,有錢人立即就生了氣。他牽上狗,側揚起下巴,眼睛看著我頭頂上方,「你得好好教育你的狗。」
說完他就想走開,我卻緊跟到他身邊,低聲說,「地球上就是你這樣虛偽、虛榮、傲慢、自私自利、自以為是、只知道給他人設計制訂規則、掙錢就是為了消費吃屎的人太多了,太多了,我好可憐你的狗。」
他沒想到一個外國人會以如此尖銳的口吻回應他,怒問,「你說什麼?我叫警察!」
「你叫吧,我還要在這裡溜一陣。如果你想出名,可以把電視台也叫來。」
他徑直回家了,好像此後再沒晚點過。
六
義大利也有怕狗恨狗的人,儘管人數不多。我也遇到過爺爺歇斯底里保護孫子的案例。
Momo和Oliver在洗狗店呆了一個中午,我接它們回家,為了躲太陽選擇了一條僻靜的偏街。
一個6、7歲的小男孩突然從街邊花壇上跳下來,開心地衝到Oliver面前,伸手碰了狗鼻子,又轉身開跑,就像嚇壞了,一頭撞進自己爺爺的懷抱。
老人家立即動了肝火,「你要幹嘛?你的狗為什麼不帶口罩?」
我解釋說,是他孫子想來找狗狗玩,小孩都喜歡這兩條狗,他應該看好自己的孫子,別落在後面太遠。還好兩條狗我一直牽著,沒去追趕他。
小孫子一個勁在爺爺懷裡撒嬌,老人根本不聽解釋,不停指責我沒有給狗戴口罩。
「誰知道你的狗不咬人?萬一它們咬到人怎麼辦?」
我告訴他,不存在狗狗需要同時系狗繩、戴口罩的規定。如果是咬人的狗,他孫子上來摸鼻子的時候就已經動口了。
老人卻不依不饒,「我告訴你, 這裡是義大利,義大利法律規定必須戴口罩。」
這下我來了氣,突然提高音調說:
「唉!你不僅無知,而且是個隱藏很深的種族主義者,見到我是外國人,你就生編硬造出一套不存在的義大利法律來佔便宜。看你這種腦袋怎麼教育下一代,可憐的是你孫子!」
少數幾個路人被我的嗓音吸引過來。我對他們說明了原委,一個老奶奶俯下身去撫摸兩條狗,「你看它們這麼乖,怎麼可能咬人?」
眾目睽睽之下,老頭帶著孫子快步走了。
七
上面兩段故事可能把原本輕快的敘事搞得有點沉重,直奔階級鬥爭而去。
我並不覺得自己是嘴仗的勝利者,更無意讓這些故事進入「打臉西方人優越感」的網路民間教材。我只是在一個比較成熟的社會裡闡明了自己的觀點和立場,之後和觀點不同的人分道揚鑣,和觀點近似的人成為朋友。我的對手言行輕率,很不走運地遇上靠一個語言文字為生的外國人,被打了一次快速反擊。
如果有一個勝利者,那是義大利社會。義大利這個國家毛病多多,但義大利社會卻有其值得肯定的成熟度:圍繞所有這些事件,沒有動不動就出現惡鬥、撕裂、排外等現象。我也更加確信,如果不是來了歐洲,我不會養狗。
還是講一個輕鬆的小故事作為本文結尾:
在阿爾諾河邊,我認識了一個叫埃萊娜的女孩。她有一條速度奇快的純種獵犬Florian,跑上兩三個來回就可以讓Momo和Oliver累趴下。
埃萊娜約莫27、28歲,是個建築師,身材纖細、金髮及腰、衣著雅緻,剛搬來佛羅倫薩。
我和埃萊娜只談和狗有關的話題,彼此從來不問個人隱私,兩個狗主人之間的正常距離。
每次她出現在河邊,很快會有一個中年男人急匆匆地帶著自己的大狗Arturo趕過來。他會像熟人一樣壓低聲音和埃萊娜說話,例如「因為我一個人住,所以……」,「我看到你和Florian來了,就馬上下樓了」,「你和你男友還是在佛羅倫薩、佩斯卡拉之間來來回回嗎?」
很明顯,他在試圖勾搭埃萊娜。埃萊娜的態度?她明顯沒興趣,更多是想讓Florian和Arturo多玩一會兒,有一搭沒一搭地回應著中年男……應對異性搭訕這個環節,南歐國家的女孩都格外老練。
有一天傍晚,我在大街上遇到埃萊娜,她問我為什麼最近不去河邊了。我說因為愛人懷孕需要照顧,現在去河邊的次數少了。
她說,Florian最近幾天有點孤單,「你記得Arturo吧,它和Florian在河邊追著玩,有一個大約3米的高坎,Florian直接就跳下去了,Arturo跟著跳,把一條前腿摔斷了。哦,可憐的Arturo !」
埃萊娜一邊說狗可憐,一邊笑了起來,年輕女孩獨有的狡黠一笑。
是的,我一向認為,女人比男人更懂狗。Arturo是一條可憐的狗,那個中年男,是埃萊娜見過的又一條笨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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