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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魏六朝詩選》第四十九首《名都篇》

【篇目】

[作品介紹]

[作者介紹]

[注釋]

[譯文]

[賞析一~~賞析五]

【古風泊客一席談】

名都篇

[魏詩·曹植

名都多妖女,京洛出少年。

寶劍值千金,被服麗且鮮。

鬥雞東郊道,走馬長楸間。

馳騁未能半,雙兔過我前。

攬弓捷鳴鏑,長驅上南山。

左挽因右發,一縱兩禽連。

余巧未及展,仰手接飛鳶。

觀者咸稱善,眾工歸我妍。

歸來宴平樂,美酒斗十千。

膾鯉臇胎鰕,炮鱉炙熊蹯。

鳴儔嘯匹侶,列坐竟長筵。

連翩擊鞠壤,巧捷惟萬端。

白日西南馳,光景不可攀。

雲散還城邑,清晨復來還。

[作品介紹]

《名都篇》是曹植非常有名的五言詩,出自《曹子建集》。詩寫京洛少年鬥雞走馬、射獵遊戲、飲宴無度的生活。全詩主要的篇幅都在寫京洛少年的遊戲與飲宴,反映了當時紈絝子弟們的一種生活狀態。

《名都篇》在《樂府詩集》中被收入《雜曲歌·齊瑟行》,是曹植自製的新題樂府,以篇首二字為題目。作品以第一人稱、為京洛少年立言的形式,諷刺了一群貴族子弟飽食終日無所用心,但以襲馬遊獵、宴樂揮霍為業的空虛庸俗生活。朱嘉征《樂府廣序》云:「刺俗也,負才之士驅馳聲伎,而坐與時去焉。」此言近之。有人認為這篇作品是曹植在以欣賞的態度誇耀自己的豪華生活,如李白詩云:「陳王昔時宴平樂,斗酒十千恣歡謔」(《將進酒》)。但結合曹植的生平思想來考察,這種理解是不合適的。試與《白馬篇》、《求自試表》等篇參照,當一目了然。

[作者介紹]

曹植(192—232),字子建,沛國譙(今安徽省亳州市)人。三國曹魏著名文學家,建安文學代表人物。魏武帝曹操之子,魏文帝曹丕之弟,生前曾為陳王,去世後謚號「思」,因此又稱陳思王。後人因他文學上的造詣而將他與曹操、曹丕合稱為「三曹」,南朝宋文學家謝靈運更有「天下才有一石,曹子建獨佔八斗」的評價。王士禎嘗論漢魏以來二千年間詩家堪稱「仙才」者,曹植、李白、蘇軾三人耳。

早期很受其父寵愛,幾乎被立為太子,因而受到其兄曹丕的嫉恨。曹丕即位後,曹植遭到了嚴重的打擊與迫害,幾次被貶爵移封。

曹丕死,曹叡即位後,曹植曾多次上書,希望能有報效國家的機會,但都未能如願。最後在困頓苦悶中死去,年僅四十一歲。

曹植的生活和創作,以曹丕即位為界分為前後兩期。前期作品表現了他的政治抱負和對於建功立業的熱烈嚮往,同時也寫了一些反映社會動亂和表現人民疾苦的詩篇。後期作品則較多地反映了封建統治集團的內部矛盾,表現了自己受壓抑,有志不得伸的悲憤情緒,對我們認識曹魏王朝,認識被「忠孝仁義」紗幕遮蓋著的統治階級內部的冷酷兇殘,有一定的價值。

曹植的詩歌藝術成就較高,《詩品》說它「骨氣奇高,詞采華茂,情兼雅怨,體被文質」。同時,曹植又是最早注意聲律的人,其作品多是聲調和諧,韻節響亮。清代沈德潛曾說:「子建詩五色相宣,八音朗暢」,對五言詩的發展有重要貢獻。他的章表辭賦也很著名,都洋溢著非凡的才氣。作品有《曹子建集》。詩歌注本以黃節的《曹子建詩注》較為詳備。

[注釋]

1.名都:著名的都會,如當時的臨淄、邯鄲等。妖女:艷麗的女子,這裡指倡伎。

2.京洛:指東京洛陽。少年:指貴族紈絝子弟。洛陽是東漢的國都、是貴族麕集之地,從東漢的樂府和文人詩中就常有寫洛陽紈絝生活的作品了。此篇中心是寫少年,上句寫妖女是為此句作陪襯。

3.直:同值。

4.被服:指衣著。被,同披。服,穿。

5.鬥雞:看兩雞相鬥以為博戲,這是漢魏以來直到唐代盛行的一種習俗。

6.長楸間:指兩旁種著高楸的大道。楸,落葉喬木,也叫大樟。

7.捷:抽取。

8.南山:指洛陽之南山。

9.左挽右發:左手拉弓向右射去。一般都用右手拉弓,這裡故意用左手,以賣弄「巧伎」,與下文之「余巧未及展」相應。

10.一縱:一發。

11.兩禽連:兩禽同時被射中。兩禽,即指上文所說的雙兔,古代對飛鳥和走獸都可以稱禽,後來才分開,專以禽指飛鳥。

12.接:迎射對面飛來的東西。《白馬篇》有「仰手接飛猱」,與此句式相同。

13.鳶(yuān冤):鷂子。

14.眾工:許多善射者。工,巧。

15.歸我研:稱道我的射藝高。妍,美善。

16.平樂:宮觀名,東漢時明帝所建,在洛陽西門外。

17.斗十千:一斗酒價值萬錢,極言其宴飲之豪奢。

18.膾鯉:把鯉魚做成肉絲。膾(kuài),切肉成絲。

19.臇胎鰕:把胎做成肉羹。臇(juàn),動詞,做成肉羹。胎,有籽的肥。

20.寒鱉:醬腌甲魚。

21.炙熊蹯(fán凡):烤熊掌。

22.鳴、嘯,都指招呼。

23.儔、匹、侶:都是同類同伴的意思。

24.竟:終。

25.連翩:動作輕捷的樣子。

26.鞠壤:鞠和壤。古代兩種遊戲用具。擊壤是一種古老的遊戲,用兩個一頭大一頭小的木塊,把一塊放在幾十步外,持另一塊投擊,擊中者為勝。

27.巧捷萬端:靈巧變化層出不窮。

28.光景:日光。

29.攀:挽留。

30.雲散:如雲之散,言眾少年宴罷散歸。以上四句是說,轉眼白日西沉,時光無法攔阻,今晚只好各自回家了,但是大家約好了明天一早還來這樣遊玩。極言其空虛無聊之情狀。

[譯文]

名都盛產艷麗的美女,洛陽更有風度翩翩的少年。

我佩帶的寶劍價值千金,身著的衣服奢華鮮艷。

鬥雞在東郊的道路上,賽馬於長列的楸樹間。

我騎馬馳騁還不到半路,一雙野兔就蹦到了跟前。

於是立即彎起弓弩搭上了響箭,揚鞭策馬追上了南山。

我左手挽弓,右手發箭,只一箭就把雙兔射倒了。

別的技巧還沒有施展,又迎頭射中空中的飛鳶。

觀獵的行人齊聲喝彩,旁邊的射手為我讚歎。

歸來大宴於平樂古觀,美酒一斗便值十千錢。

細切了鯉魚烹煮蝦羹,爆炒甲魚再燒烤熊掌。

呼朋引伴地前來入座,長長的筵席頃刻坐滿。

蹴鞠和擊壤忙個不停,身手敏捷,花樣翻新。

太陽永遠疾馳在西南,流逝的光景不可追攀。

盛宴後我們如雲驟散,明天清晨再來此暢飲遊玩!

賞析

壹/

關於此詩的寫作年代有兩種不同的說法:一以為這是曹植早期的作品,是建安年間他看到洛陽貴遊子弟耽於逸樂的生活而作,其中甚至有他本人生活的影子。一以為從此詩所寫的洛陽少年奢靡豪華的生活來看,不宜出現於建安或黃初年間,因洛陽在漢末經董卓之亂後,破敗零落,貴族子弟不可能有如此驕奢淫逸的生活,故此詩宜繫於太和年間曹植進入洛陽時所作,即在他生命的最後幾年中。考曹植於公元211年(建安十六年)所作的《送應氏》中說:「洛陽何寂寞,宮室盡燒焚,垣牆皆頓擗,荊棘上參天。」可見其時的洛陽確實破落不堪,故從後一種說法。

佚名

賞析

貳/

文學賞析

《名都篇》屬於樂府《雜曲歌·齊瑟行》歌辭,無古辭。詩寫京洛少年鬥雞走馬、射獵遊戲、飲宴無度的生活。

至於此詩的主旨,歷來也有兩種不同的解釋:一說以為「刺時人騎射之射妙,游騁之樂,而無愛國之心」(《文選》六臣注引張銑語),即以諷諭為主,意在指責京洛少年的生活奢靡而不思報效國家。一說以為「子建自負其才,思樹勛業,而為文帝所忌,抑鬱不得伸,故感憤賦此」(《古詩賞析》引唐汝諤語),即以少年自況,由此表示心跡。然筆者以為此詩若定於後期所作,則其時曹植已不是裘馬輕狂的少年,而其心境也抑鬱不歡,故絕無可能以翩翩少年自況;而且從此詩的字裡行間來看,詩人對這些貴遊子弟實不無微辭,故在介紹此詩時還是取張銑的說法。當然,有人在此詩中看到了曹植本人早年生活的影子,正說明詩人對這種遊樂宴飲的熟悉,而且其描繪的手段也是逼真而傳神的。如果借一句前人評論漢賦的話來說,便是「勸百而諷一」,雖然詩人的意圖在於譏刺和暴露,而給人的印象卻似乎在讚美和頌揚。

全詩主要的篇幅都在寫京洛少年的遊戲與飲宴。開頭二句以邯鄲、臨淄等著名都市的艷麗女樂來陪襯京都洛陽驕奢的遊俠少年,以「妖女』引出「少年」,起調即著色濃艷。隨後轉入對少年形貌的描寫,他佩帶的寶劍價值千金,所穿的衣服華麗鮮艷,在裝束上已可見少年的富有而放達。接下去便寫他的活動:在城東郊外鬥雞,在長長的楸樹夾道上跑馬。鬥雞是漢、魏時富家子弟普遍愛好的習俗,曹植本人就有《鬥雞》詩極言以鬥雞取樂,據說魏明帝太和年間曾在洛陽築鬥雞台,這裡所寫大約也基於當時事實。「馳騁未能半」以下寫少年的馳獵,先說他一箭射中兩隻奔兔,次說他仰天隨手一箭又將迎面飛來的鷂鷹射落,再說觀者的嘖嘖稱讚,從而將其箭法的高超刻畫殆盡。「歸來宴平樂」以下則轉入對他舉行飲宴的描述。平樂觀在洛陽西門外,少年在此大擺宴席,開懷暢飲,不惜酒價的昂貴,欲一醉方休。席上有切細的鯉魚、蝦子肉羹,還有醬漬的甲魚和燒熊掌,呼喚高朋入座,擺開了長長的筵席,可見其窮奢極欲。「連翩」二句複寫其宴會後的蹴踘與擊壤之戲,表現出少年的動作敏捷奇巧,變化萬端。遊樂一直持續到了太陽西沉,而時光已不可再挽留,大家這才如浮雲一般散去,各自回到了城中的居處。詩寫到這裡本應結束了,歡樂已盡,人去筵散,然而詩人忽然筆鋒一轉,說到了明天,人們再重新回來尋歡作樂。

這首詩可以說是一首敘事詩,詩中主要寫了主人公京洛少年的行為。他是一位風度翩翩,身手矯健的英俊少年,騎射的本領十分高超,但只是用來打獵消遣,於國無補;他慷慨好施,窮極奢華,然未知節儉,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光陰虛擲,而無憂國憂民之心。然而,曹植對京洛少年的批評只是以很隱約含蓄的方法來表現的,通過盡態極妍的描繪逗露出來,如寫他善射曰:「左挽因右發,一縱兩禽連。余巧未及展,仰手接飛鳶。」又如寫他宴會的豐盛:「膾鯉臇胎鰕,寒鱉炙熊蹯。」其描寫未免過份誇張,而詩人正是在這種誇張中暴露了其中不合理的成份,過份的逞才與奢豪,自然會激起人的不滿。雖然曹植在這裡未著一字批評,然其中的褒貶曲曲可見。又如最後說一天的歡樂已盡,「白日西南馳,光景不可攀」已隱寓時光虛度,青春一去不返的惋惜之意,然結句忽又說「清晨復來還」,言外的諷諭之意就更加清楚了。故陳祚明《采菽堂古詩選》中說:「白日」二句下,定當言壽命不常,少年俄為老丑,或歡樂難久,憂戚繼之,方於作詩之意有合,今只曰『雲散還城邑,清晨復來還』而已,萬端感慨皆在言外。」說明了曹植此詩中的諷諭純以含蓄的筆墨出之,不露痕迹而宛然可見。

此詩雖然是一首敘事詩,然詩人的描寫與敘事是經過極縝密的剪裁取捨的,詩並沒有原原本本地記錄京洛少年的家庭、社會地位與生活的每個側面,而只是選了他一天之中的活動,這樣便有利於將筆墨集中到具有典型意義的事例的描寫上去,能夠簡略分明、繁簡適度地來展開描寫。因而於這一天的活動中詩人抓住了少年的射獵與飲宴兩件事,其他如鬥雞、跑馬、蹴踘、擊壤只是一句帶過,表現了詩人剪裁上的匠心。他用了「馳騁未能半」至「眾工歸我妍」十句來刻畫鋪敘少年射獵的嫻熟本領,寫來繪聲繪色,如耳聞目見,「餘巧未及展,仰手接飛鳶」兩句不僅描繪出他射藝的出神入化,而且一個傲然自得的少年形象已躍然紙上,「觀者咸稱善,眾工歸我妍」又從側面將其箭法的出群淋漓盡致地刻畫出來,正如古樂府《陌上桑》中寫少女羅敷的美貌,通過旁觀者的讚美與反應來寫,而這裡所不同的只是妙齡女郎換成了翩翩少年,其手法則同出一轍。總之此詩在謀篇布局、剪裁詳略上頗有成功之處,故吳淇曾說:「尋常人作名都詩,必搜求名都一切事物,雜錯以炫博。而子建只推出一少年,以例其餘。於少年中,只出得兩事,一日馳騁,一日飲宴。」可見前人已注意到了此詩寫作上追求典型、詳略分明的特點。

名家點評

徐應佩:這首詩塑造了一位風流英俊的京洛少年形象。他既熱衷於騎射飲宴,及時行樂;又技藝出眾,渴望乘時建功。

吳琪:此詩只是牢騷抑鬱,藉以消遣歲月,一片雄心無有泄處。其自效之意,可謂深切著明矣。

佚名

賞析

叄/

這首詩塑造了一位風流英俊的京洛少年形象。他既熱衷於騎射飲宴,及時行樂;又技藝出眾,渴望乘時建功。可惜沒有報效之機,只能日日鬥雞走馬……。清人吳琪曾指出,這首詩寫馳騁遊樂,"只是牢騷抑鬱,藉以消遣歲月,一片雄心無有泄處。其自效之意,可謂深切著明矣。"這話道出了《名都篇》的底蘊。

詩人善於從動態 的描寫中來刻畫京洛少年的形象。如詩中用了"走馬、馳騁、攬弓、長馳"等一連串如行雲追月的動作,寫出了少年的英武矯健。再如詩中用"挽、發、縱、連、仰、接"等動詞來形容少年騎射的動作,準確而傳神,透出一股虎虎生氣。至於京洛少年的風流 惆儻、洒脫不羈的性格,也是通過"鳴儔嘯匹侶"、"連翩擊鞠壤"等動作來表現的。儘管詩歌中沒有對少年的神情外貌作直接描繪,但是驅馬逐兔、攪弓射鳶、鳴儔嘯侶……這些繪聲繪色的動態 描寫,已經把他的形象栩栩如生地塑造出來了。

這首詩敘事簡捷,脈絡清楚,首尾圓合。它宛如展開一幅單調的遊樂圖長軸:京洛少年們"清晨復來還",日復一日,這種豪華而無聊的生活將吞噬他們的青春才華。詩人的苦悶則從這畫面中隱隱透出。

佚名

賞析

肆/

由於人生態度和欣賞角度的不同,後人對前賢作品的解釋往往大相徑庭,甚至彼此對立。曹植的《名都篇》就是那些引起分歧和爭論的作品之一。這篇在曹植詩作中相當著名的作品,論者大都認為是諷刺之作,詩中所描寫的那個京洛少年是詩人抨擊的對象;但也有人以為那個京洛少年的形象就有曹植自己的影子,詩人在詩中不但沒有諷刺之意,反多讚賞之情。持前一意見的可以宋人郭茂倩為代表,他在《樂府詩集》中說道:「《名都》者……刺時人騎射之妙,游騁之樂,而無憂國之心也。」今人余冠英和作《曹植集校注》的趙幼文等人也持此見。作後一種理解的可以唐代詩人李白為代表,他在其著名詩篇《將進酒》中說道:「陳王昔時宴平樂,斗酒十千恣歡謔。」乾脆將曹植本人當作那詩中的京洛少年了。現在也有人承襲李白的這一見解來分析這首詩的主旨。《名都篇》的內容是這樣的:

名都多妖女,京洛出少年。寶劍直千金,被服麗且鮮。鬥雞東郊道,走馬長楸間。馳騁未能半,雙兔過我前。攬弓捷鳴鏑,長驅上南山。左挽因右發,一縱兩禽連。余巧未及展,仰手接飛鳶。觀者咸稱善,眾工歸我妍。我歸宴平樂,美酒斗十千。膾鯉臇胎蝦,炮鱉炙熊蹯。鳴儔嘯匹侶,列坐竟長筵。連翩擊鞠壤,巧捷惟萬端。白日西南馳,光景不可攀。雲散還城邑,清晨復來還。

這首詩用首句開頭二字名篇,擺脫了樂府舊題的約束,是一篇新題樂府,開唐代杜甫、白居易即事名篇的新樂府詩之先河。詩人繼承漢樂府「感於哀樂,緣事而發」的傳統,用敘事方式展開畫面,描繪藝術形象,藉以抒發自己的情志。在這首詩中,詩人通過服飾、習性等細節和射獵、宴飲等場面的描述,生動地刻畫了一個洛陽少年的形象。詩篇開端,以「妖女」(嫵媚的女子)陪襯「少年」,烘托少年的英俊風流;接著以寶劍和麗服,渲染少年豪華的習性和光彩照人的風姿;最後,又用「鬥雞」和「走馬」這兩種典型的行為,將這少年的習性作了進一步的描繪。經過這一系列細節上的鋪墊後。詩人從「走馬」的行為極其自然地過渡到對那少年一次射獵活動的敘述上。由「馳騁未能半」到「眾工歸我妍」十句,一氣呵成地描述了少年縱馬追蹤一對野兔,而後一箭射中雙兔,又一箭射落飛鳶,受到觀眾和射手們讚揚的情景。此段中「捷鳴鏑」的「捷」,是將箭置於弓弦上的動作,「鳴鏑」就是射出去會發出哨聲的響箭。「余巧未及展」是指還來不及將其他高明的身手施展出來(就一箭又射中了跟蹤雙兔而來的飛鳶)。「鳶」,俗稱鷂鷹。「眾工」就是諸位善於射箭的人;「歸我妍」即一致推崇我射法之精妙。這一段行雲追月般流利緊湊的描述,將少年射獵的動作、姿態和旁觀者的讚歎傾倒刻畫得生動傳神,令人目不暇給。緊接著這一射獵的場景,詩人又敘述了少年射獵後回到洛陽西門外平樂觀宴飲的景象。平樂觀為漢明帝所建。「美酒斗十千」是說所飲美酒的價值每斗達十千文錢。「臇」是汁較少的肉羹,在這裡用作動詞,指將切成細絲的鯉魚肉與海中的班魚烹燒為羹。「熊蹯」即熊掌。以上四句寫平樂觀宴會上的美酒佳肴。「鳴儔」和「嘯匹侶」都是召喚同伴的意思。這句和下句寫在排成長長行列的酒筵上大家紛紛招呼就座的熱鬧情景。下二句寫酒筵後的遊戲。「連翩」是動作連貫迅速的樣子。「鞠壤」是兩種當時的遊戲器具。鞠是一種中間塞毛的皮球,用腳踢著玩的,有些像現在的足球;壤是一種鞋狀的木柱,將一根置於三四十步外,把另一根投擲過去,以擊中與否來決勝負。「巧捷惟萬端」是說在遊戲中施展出各種各樣技巧。最後四句寫時光在玩樂中迅速逝去,難以挽留,頃刻間已是傍晚。洛陽少年與夥伴們不得不紛紛入城回家,臨別前還約定明天一早再到那兒去遊玩。

清人吳淇在《六朝選詩定論》中評論這首詩說:「凡人作名都詩,必搜求名都一切物事,雜錯以炫博;而子建只單單推出一少年作個標子,以例其餘。下寫行樂處,如環無端,卻有獨繭抽絲之妙。於名都中,只出得一少年;於少年中,只出得兩件事:一曰馳騁,一曰飲宴。卻說中間一事不了又一事,一日不了又一日。」這話確實點出了此詩在結構上精於熔裁、巧於布局的特點。全詩從泛泛的描寫開始,從「走馬」之後,筆鋒巧妙地一轉,就不露痕迹地轉向對那少年某一天遊樂的具體敘述,到末了一句,又輕描淡寫地以「清晨復來還」將這特定的一天重新置入慣常的廣泛生活中,首尾圓合,如環無端。而在描寫中又先以細節作鋪墊,然後集中描寫兩個活動,敘事不枝不蔓,濃淡相宜。這樣,全詩以一天的活動向讀者展開了一軸既有工筆描繪,又兼有寫意點綴的迴環不止的長幅畫卷,兼具筆有盡而意無窮的妙處。建安詩歌,據劉勰在《文心雕龍?明詩》中評述,有「慷慨以任氣,磊落以使才。造懷指事,不求纖密之巧;驅辭逐貌,唯取昭晰之能」的特點,這首曹植的《名都篇》大可作為這一特點的範例。

現在,回過頭來看看這首《名都篇》的題旨究竟是什麼的問題。除了我們前面提到過的那兩種互相對立的理解之外,那個對此首謀篇布局有精闢見解的吳淇,對此也有他獨到的見解。他說《名都篇》「只是一片牢騷抑鬱,藉以消遣歲月,如獅在籠中,一片雄心無有泄處,只是弄球度日。其自效之意,可謂深切著明矣」。這樣,在郭茂倩的「諷刺」說,李白的「歡謔」說外,又有了一種吳淇的「牢騷」說,真是仁者見仁,智者見智,令人莫衷一是。

如果曹植是個像白居易那樣認為詩歌須「救濟人病,裨補時闕」的詩人,我們或許會傾向於「諷刺」說;如果在曹操死後,曹植仍然過著裘馬輕狂的「遨遊快心意」的生活,我們也或許能接受「牢騷」說。無奈,情況全然不是如此。曹植看來絲毫沒有將詩歌作「裨補時闕」之用的意識,他不但在《公宴》、《鬥雞》、《箜篌引》等詩篇中毫不掩飾地宣揚奢侈放誕的生活與及時行樂的人生態度,並且在《贈丁翼》詩中公開宣布:「滔盪固大節,世俗多所拘。君子通大道,無願為世儒。」將放蕩視為「大節」,將拘守禮法的人譏為只會解說儒家經典的「世儒」。至於吳淇「如獅在籠中,一片雄心無有泄處,只是弄球度日」的說法,在曹操生前固然不能成立,在曹操死後也無可能。曹操生前,曹植深受寵愛,曾一再被委以大任。曹操南征孫權時,曹植受命典禁兵,留守鄴都宮省;曹仁為關羽所困,曹操也曾想任命曹植為南中郎將,行征虜將軍,去援救曹仁,結果因曹植大醉不能受命而罷。那時的曹植不是籠中獅,而是山中虎,只是這頭虎雖具爪牙之利,卻並沒有表現出逞威風于山林的「雄心」,因此常常神思恍惚地闖入獵手設置的圈套陷阱而已。曹操死後,曹植確實成了被關入籠柙的雄獅,但那時他被逐出京師,不斷改徙封邑,並且「連遇瘠土,衣食不繼」(《遷都賦序》),以至他「雖生自至尊,然心甘田野,性樂稼穡」(《乞田表》),恐怕未必再有吳淇想像的「弄球度日」的逸興了。

從《名都篇》中明快活潑的筆調來看,它顯然是曹植作於建安年間的作品。那時他所過的正是京洛少年「長筵坐戲客,鬥雞觀閑房」(曹植《鬥雞詩》),「中廚辦豐膳,烹羊宰肥牛。秦箏何慷慨,齊瑟和且柔。陽阿奏奇舞,京洛出名謳」那樣宴飲遊樂的生活。至於射獵,本是曹植家傳的技藝。其父曹操就善射,曾以「三發兩鳶連」而受到「庶士同聲贊:君射一何妍」(劉楨《射鳶》詩)。曹丕在《典論?自敘》中提到,因「世方擾亂」,曹操在他五歲起就教他射箭、騎馬,以至他「八歲而知騎射矣」。由此可知,曹植對騎射、宴飲、鬥雞等活動本有濃厚的興趣,不必在發「牢騷」時從事這些活動,更不會對此有反感而作詩「諷刺」。

如果說有證據的話,持「諷刺」說及「牢騷」說者唯一的證據是:這首《名都篇》描述了洛陽少年的驕逸生活,而洛陽為董卓所焚,直到曹丕剛建都於洛陽時,郊外還長著雜亂的林木,經十幾年經營,到魏明帝曹睿時才改變了城市殘破的面貌,因而此詩當是曹植晚年的作品。像趙幼文《曹植集校注》就將此詩之作列於太和五年(231)冬應詔赴洛陽之後,亦即他臨死前一年。這樣就否定了詩中寫的是曹植自己的活動,也就為「諷刺」說或「牢騷」說提供了間接的證據。

作以上推論者不可謂不精細,然而偏偏在最關鍵的地方疏忽了。他們忘了所論對象是藝術作品,而藝術作品是允許誇張的。正像詩中「一縱兩禽連」顯屬誇張一樣,「寶劍直千金」、「膾鯉臇胎蝦」云云都不妨是誇張之言。曹植的另一首樂府詩《美女篇》,描寫一採桑女子,而說她「頭上金爵釵,腰佩翠琅玕。明珠交玉體,珊瑚間木難」,《名都篇》的誇飾與此相比,就是小巫見大巫了。再說在《名都篇》中,詩人對那「名都」洛陽本身,並未作任何描寫,更不能以此推斷此詩必定作於曹丕重建洛陽之後。

《名都篇》刻畫了一個豪放俊逸、英姿勃勃的貴族子弟形象。他能騎善射,武藝出眾;鳴儔嘯侶,意氣風發。在他身上洋溢著一派執著於生命而又瀟洒送日月的豪情逸興。詩人在這裡即使並非直接描寫自己的形象,至少也在這少年形象中寄寓了自己的鐘愛和志趣。通過對這一俊爽豪邁的形象的刻畫,詩人抒發了他的情志和感慨:人生短促,所以人在有生之年,應該緊緊地把握住生命。當然,在這首詩中,詩人表現的是他把握住生命的形式之一,而並非全部。東晉大詩人謝靈運在《擬魏太子〈鄴中集〉詩八首並序》中,說曹植「不及世事,但美遨遊,有憂生之嗟」,就是由此而起。但人的性格是複雜的,若僅以這一方面來論曹植,也不免偏頗。這,有曹植的其他許多詩篇為證。

佚名

賞析

伍/

曹植(192—232),字子建,沛國譙(今安徽亳縣)人,曹操之子,累封為陳王,謚為「思」,世稱陳思王。

曹植出生於漢獻帝初平三年,正當漢末天下大亂之際,曾隨其父曹操轉徙于軍旅之中。所謂「生乎亂、長乎軍」,正概括了他幼時生活的特點。在這樣的生活環境中,他不僅親歷了頻繁的戰亂,而且接觸了廣闊的社會現實。這樣的生活基礎對他此後的思想和創作都具有重要的影響。

到了建安年間,曹操在軍事上和政治上都取得了很大的成功,在當時的魏王府中網羅了許多文學之士,這對曹植的影響也是很大的。曹植在《與楊德祖書》中曾說:「昔仲宣獨步於漢南,孔璋鷹揚於河朔,偉長擅名於青土,公璉振藻于海隅,德璉發跡於此魏,足下高視於上京。當此之時,人人自謂握靈蛇之珠,家家自謂抱荊山之玉。吾王於是設天網以該之,頓八紘以掩之。今悉集茲國矣。」曹操「設天網」羅致文學之士,有他的政治目的,但與此同時,也給文學的發達提供了條件。在這樣的文學環境中,曹植的才華便得到了哺育和發展。

曹植當年曾是才華山眾的貴公子,經歷過富貴豪華的生活:鬥雞走馬,宴飲多暇。其《鬥雞篇》有云:「游目極妙伎,清聽厭宮商。主人寂無為,眾賓進樂方,長筵坐戲客,鬥雞觀閑房。」《名都篇》有云:「鬥雞東郊道,走馬長楸間。」「我歸宴平樂,美酒斗十千。」李白《將進酒》所謂「陳王昔時宴平樂,斗酒十千恣歡謔。」也正指出了曹植此期生活的一個側面。

但曹植為人畢竟又與一般的豪華公子有所不同。儘管他在一班文人政客的包圍之中,鬥雞走馬,但他並未完全沉溺在這樣的生活之中。他寫於此期的幾篇作品都頗有慷慨之氣,而不是耽於佚樂的奢靡之音。例如《贈丁儀》詩中有云:「朝雲不歸山,霖雨成川澤,黍稷委疇隴,農夫安所獲!在貴多忘賤,為恩誰能博?狐白足御冬,焉念無衣客!」《梁甫行》有云:「八方各異氣,千里殊風雨,劇哉邊誨民,寄身於草墅。妻子像禽獸,行止依林阻。柴門何蕭條,狐兔翔我宇。」這樣的作品,都是突破了富貴公子的生活、具有廣闊的社會內容的。他在《前錄?自序》中曾說:「余少而好賦,其所尚也,雅好慷慨。」賦固如此,詩亦如之。當然,「雅好慷慨」,乃是建安時期的一代文風,不獨曹植如此。《文心雕龍?明詩》有云:「暨建安之初,五言騰踴,文帝陳思,縱轡以騁節;王徐應劉,望路而爭驅。並憐風月,狎池苑,述恩榮,敘酣宴,慷慨以任氣,磊落以使才。造懷指事,不求纖密之巧;驅辭逐貌,唯取昭晰之能。此其所同也。」這就是說,「任氣」、「使才」,乃建安時期各家都有的特點,亦即時代的特徵。

但曹植的才華是比較突出的,他的文學造詣也是突出的。他在這時曾經頗為曹操鍾愛。《三國志?魏書》曹植本傳云:「年十歲余,誦讀詩論及辭賦數十萬言,善屬文。太祖嘗視其文,謂植曰:『汝倩人邪?』植跪曰:『言出為論,下筆成章,顧當面試,奈何倩人?』時鄴銅雀台新成,太祖悉將諸子登台,使各為賦,植援筆立成,可觀。太祖甚異之。」本傳又云:植為人「性簡易,不治威儀,輿馬服飾,不尚華麗。每進見難問,應聲而對,特見寵愛。」大概正是因此之故,曹操曾有立他為太子的打算,對他曾經寄以很高的希望。建安十六年,封他為平原侯,十七年,徙封為臨葘侯。曹操出征孫權,命他留守於鄴,曾經告誡他說:「吾昔為頓邱令,年二十三。思此時所行,無悔於今。今汝年亦二十二矣,可不勉歟!」曹操這一番話是很不尋常的,其中似有讓他益加自勉,以便將來繼承王位的意思。

曹操是愛惜文才的,但作為統治者、政治家,他又是更加看中那符合政治需要的人品的。他雖然愛惜曹植的才華,但到後來卻發現了他的缺點,即曹植本傳說他又「任性而行,不自雕勵,飲酒不節」等等。如果作為一個詩人,這不能算是什麼缺點;但若作為王位的繼承人,這就很不符合政治需要。既有這樣的缺點,縱使沒有曹丕「以術相傾」,曹操也未必再考慮立他為太子了,何況史稱曹丕能夠「御之以術,矯情自飾」,致使「左右宮人並為之說」呢?曹操最後確立曹丕,而曹植終於失寵,這是勢有必至、理有必然的。

曹植一生,頗有政治抱負,但缺乏政治頭腦。因此,當曹丕已經立為太子而自己失掉故寵之時,尚不覺悟,仍然「不自雕勵」。例如建安二十二年,他曾私自「乘車行弛道中,開司馬門出」。這是違反王法的「任性而行」。曹操因此大怒,下令有云:「始者謂子建,兒中最可定大事」,「自臨葘侯植私出,開司馬門至金門,令吾異目視此兒矣」。這就不僅認為曹植不能繼承王位,而且徹底改變了原來對他的看法。

曹操是個真正無情的政治家,為了政治的需要,不顧父子之情。他這時雖然沒有貶斥曹植,卻殺了曹植的一個親信人物楊修。曹植本傳云:「太祖既慮終始之變,以楊修頗有才策,而又袁氏之甥也,於是以罪誅修。植益內不自安。」殺掉楊修,等於除去曹植的一個智囊。曹植所受的震動不小。

曹植這時可以說已經失去曹操的信任了,但本傳又載有建安二十四年曹仁為關羽所圍,曹操以植為南中郎將、行征虜將軍,派他去救曹仁一事。且謂曹操傳呼曹植,「有所敕戒」,而「植醉不能受命」,於是曹操「悔而罷之」云云。

這件事情如果屬實,大概恰可作為曹植「飲酒不節」的註腳。但裴注引《魏氏春秋》曰:「植將行,太子飲焉,逼而醉之。王召植,植不能受王命,故王怒也。」由此看來,曹植之醉,又非由於自己「飲酒不節」,而是中了曹丕之計。

《魏氏春秋》所載,當然也不是完全可據的。但由此卻可推知,所謂曹植「飲酒不節」者,亦未必全屬事實。曹植有《酒賦》一文,假借矯俗先生之言曰:「若耽於觴酌,流情縱逸,先王所禁,君子所斥。」丁晏據此申論云:「《酒賦》結朋正旨,垂戒至深,子建豈沉湎於酒者哉!」

如果不是沉湎於酒,而被曹丕「逼而醉之」,這就更可說明曹植政治上實在缺乏警惕,頭腦太不清醒。這樣的人,在政治鬥爭中,是註定要失敗的。

曹植在政治上受到更大的挫折,是在曹丕繼承王位之後。

曹植本傳載:「文帝即王位,誅丁儀、丁廙,植與諸侯並就國。」這是繼曹操殺害楊修之後,曹丕進一步剪除曹植的親信黨羽。這對曹植是一次更沉重的打擊。面臨這樣的打擊,曹植實有不可明言之痛,他寫了一篇《野田黃雀行》寄寓自己的哀思。

曹植這時有《謝初封安鄉侯表》,其中有云:「臣抱罪即道,憂惶恐怖,不知刑罪當所限齊。陛下哀憫臣身,不聽有司所執,待之過厚,即日於延津受安鄉侯印綬。奉詔之日,且懼且悲。」從這樣的言辭看來,曹植此時的處境和心境已經和過去大不相同了。灌均承風希指,枉加之罪,他對此竟無所申辯,而誠惶誠恐,感恩稱謝。由此可知,曹植這個「任性而行」的人,到這時已經頗知戒懼了。

黃初四年,曹植曾與諸侯王被召同朝京師,會節氣。這時他又上有《責躬》詩,繼續檢討罪過。其上表有云:「臣自抱釁歸藩,刻肌刻骨,追思罪戾,晝分而食,夜分而寢。」謂「天網不可重罹,聖恩難可再恃。」稱曹丕「德象天地,恩隆父母。」於是「不勝犬馬戀主之情」,拜表獻詩。辭之凄惋,無以復加了。史稱「帝嘉其辭義,優詔答勉之。」

大概正是由於如此恭遜,終於曹丕在位之年,曹植竟得苟全了性命。

但在這期間,曹植雖得苟全性命,內心卻是十分痛苦的。特別是當諸侯王朝京師而後歸藩之際,曹章暴卒,死於非命;而曹植與曹彪同路東歸,又遭到有司干預,這使他氣憤填膺,形於文字。《贈白馬王彪》一詩便抒發了難以掩抑的情感。此詩有序云:「黃初四年五月,白馬王、任城王與余俱朝京師,會節氣,到洛陽,任城王薨;至七月,與白馬王還國,後有司以二王歸藩,道路宜異宿止,意每恨之。蓋以大別在數日,是用自剖,與王辭焉,憤而成篇。」此詩對於任城王之死別、白馬王之生離,表示了極大的怨忿。詩中有云:「鴟梟鳴衡杌,豺狼當路衢,蒼蠅間白黑,讒巧令親疏。」這裡對於有司進行了憤怒的指斥,但對於那最高統治者曹丕似仍有所保留,「讒巧令親疏」,說得相當含蓄。

在這期間,曹植還寫了一篇《洛神賦》。這是寫得更加含蓄深婉的作品。此賦有序云:「黃初三年,余朝京師,還濟洛川。古人有言:洛水之神名曰宓妃。感宋玉對楚王說神女之事,遂作斯賦。」丁晏據此申論云:「序明雲擬宋玉神女為賦,寄心君王,托之宓妃,《洛神》猶屈宋之志也。而俗說乃誣為感甄,豈不謬哉!」現在看來,曹植在黃初年間自洛還國,心緒極惡,確有屈原放逐之悲,其賦《洛神》,亦實有《離騷》托之宓妃佚女之意。世感測甄為賦,恐非其實。丁晏申論,似有道理。不僅《洛神》如此,曹植另外幾個賦篇無不如此。例如《九愁賦》云:「恨時王之謬聽,受奸枉之虛辭,揚天威以臨下,忽放臣而不疑。」「俗參差而不齊,豈毀譽之可同,競昏瞀以營私,害予身之奉公。」《九詠》云:「民生期於必死,何自苦以終身,寧作清水之沉泥,不為濁路之飛塵。」《蟬賦》云:「實澹泊而寡慾兮,獨怡樂而長吟。聲皦皦而彌厲兮,似貞士之介心。」《鸚鵡賦》云:「豈余身之足惜,憐眾雛之未飛。」《離繳雁賦》云:「憐孤雁之偏特兮,情惆焉而內傷。」如此等等,都是騷人之遺。只是《洛神》一賦,寫得幽而不露,難於索解;加以行文婉而多姿,正如《前錄?自序》所說的「摛藻也如春葩」。於是說詩者遂不免以辭害意,坐實以感甄一事。其實,只要細吟篇末所云「雖潛處於太陰,長寄心於君王」諸語,仍是不難索解的。

黃初七年,文帝曹丕死,曹睿繼位,是為明帝。改元太和。太和元年,曹植徙封浚儀;二年,復還雍丘。

曹睿雖然仍舊推行曹丕對待諸侯王的既定政策,但多少有些緩和。其對待曹植,也有一些寬大的姿態。有一件事可以說明問題,即《明帝紀》裴注引《魏略》說曹睿親征之時,京師訛言,有雲帝已崩、從駕群臣迎立雍丘王云云,而曹睿對此,竟不加究問。若在曹丕,對於此事,是必追查的。倘一追查,則曹植當為禍首,恐是不能或免的。

在這樣的情況下,曹植的處境相當危險。雖然曹睿暫不究問,卻也難免把他看作危險之源。為曹植計,他在這時應該更加收斂,儘力韜晦,以自保全。但曹植實在缺乏政治頭腦,就在這樣的時刻,他卻上了一篇《求自試表》。表中大講「古之受爵祿者」,「皆以功勛濟國,輔世惠民」,而自己卻「無德可述,無功可紀」。因此,希望得到一個軍職,以便效忠疆場,為國立功。

他說:

竊不自量,志在授命,庶立毛髮之功,以報所受之恩。若使陛下出不世之詔,效臣錐刀之用,使得西屬大將軍,當一校之隊;若東屬大司馬,統偏師之任,必乘危蹈險,騁舟奮驪,突刃觸鋒,為士卒先。……必效須臾之捷,以滅終身之愧。使名掛史筆,事列朝榮。雖身分蜀境,首懸吳闕,猶生之年也。如微才弗試,沒世無聞,徒榮其軀而豐其體,生無益於事,死無損於數,虛荷上位,而忝重祿,禽息鳥視,終於白首,此固圈牢之養物、非臣之所志也。

這樣的言辭是相當激切、這樣的感情也是相當誠摯的。曹植在這裡表白的建功立業之心,本來可能遭到曹睿的疑忌,但也許因為他是發於至誠,毫無虛飾,所以此表上後,曹睿對他依舊優容。太和三年,他又得徙封東阿。

在這期間,曹植的處境比前時有所改善,他的心情也有些好轉。雖然不再「任性而行」,但說話卻比較隨便了。太和五年,在《求通親親表》中,曹植繼續請求任用,為國建功。話說得更加激切。

他甚至說:

臣伏自惟省,豈無錐刀之用!及觀陛下之所拔授,若以臣為異姓,竊自料度,不後於朝士矣。

《陳審舉表》也是曹植此時寫的一篇重要的文章,其中有這樣的話:

臣生乎亂,長乎軍,又數承教於武皇帝,伏見行師用兵之要,不必取孫吳而。

但曹植這時如此放言無忌,居然未遭殺身之禍,這不能不說曹睿為人確比曹丕溫厚,對於諸侯王的政策也確實比較溫和。

與此同時,曹植還曾要求「別見獨談,論及時政,幸冀試用」,而「終不能得」。於是「悵然絕望」,懷憂而死。

曹植一生所志,本來是要「建永世之業,流金石之功」,而不「以翰墨為勛績、辭賦為君子」的。但現在看來,他的勛績,卻仍在翰墨、辭賦之中。當漢魏之際,他是個才華特出的作者,詩賦雜文都達到了當代的最高成就,對後代產生了深遠的影響。

曹植卒後,景初中有詔稱他「自少至終,篇籍不離於手」。乃令「撰錄植前後所著賦、頌、詩、銘、雜論凡百餘篇,副藏內外。」宋人輯有《曹子建集》,今有傳本。

佚名

《名都篇》 [魏詩·曹植]

名都多妖女,京洛出少年。

名都盛產艷麗的美女,洛陽更有風度翩翩的少年。

名都:著名的都會,如當時的臨淄、邯鄲等。妖女:艷麗的女子,這裡指倡伎。京洛:指東京洛陽。少年:指貴族紈絝子弟。洛陽是東漢的國都、是貴族麕集之地,從東漢的樂府和文人詩中就常有寫洛陽紈絝生活的作品了。此篇中心是寫少年,上句寫妖女是為此句作陪襯。

寶劍值千金,被服麗且鮮。

我佩帶的寶劍價值千金,身著的衣服奢華鮮艷。

被服:指衣著。被,同披。服,穿。

鬥雞東郊道,走馬長楸間。

鬥雞在東郊的道路上,賽馬於長列的楸樹間。

鬥雞:看兩雞相鬥以為博戲,這是漢魏以來直到唐代盛行的一種習俗。長楸間:指兩旁種著高楸的大道。楸,落葉喬木,也叫大樟。

馳騁未能半,雙兔過我前。

我騎馬馳騁還不到半路,一雙野兔就蹦到了跟前。

攬弓捷鳴鏑,長驅上南山。

於是立即彎起弓弩搭上了響箭,揚鞭策馬追上了南山。

捷:抽取。南山:指洛陽之南山。

左挽因右發,一縱兩禽連。

我左手挽弓,右手發箭,只一箭就把雙兔射倒了。

左挽右發:左手拉弓向右射去。一般都用右手拉弓,這裡故意用左手,以賣弄「巧伎」,與下文之「余巧未及展」相應。一縱:一發。兩禽連:兩禽同時被射中。兩禽,即指上文所說的雙兔,古代對飛鳥和走獸都可以稱禽,後來才分開,專以禽指飛鳥。

余巧未及展,仰手接飛鳶。

別的技巧還沒有施展,又迎頭射中空中的飛鳶。

接:迎射對面飛來的東西。《白馬篇》有「仰手接飛猱」,與此句式相同。鳶(yuān冤):鷂子。

觀者咸稱善,眾工歸我妍。

觀獵的行人齊聲喝彩,旁邊的射手為我讚歎。

眾工:許多善射者。工,巧。歸我研:稱道我的射藝高。妍,美善。

歸來宴平樂,美酒斗十千。

歸來大宴於平樂古觀,美酒一斗便值十千錢。

平樂:宮觀名,東漢時明帝所建,在洛陽西門外。斗十千:一斗酒價值萬錢,極言其宴飲之豪奢。

膾鯉臇胎鰕,炮鱉炙熊蹯。

細切了鯉魚烹煮蝦羹,爆炒甲魚再燒烤熊掌。

膾鯉:把鯉魚做成肉絲。膾(kuài),切肉成絲。臇胎鰕:把胎做成肉羹。臇(juàn),動詞,做成肉羹。胎,有籽的肥。炙熊蹯(fán凡):烤熊掌。

鳴儔嘯匹侶,列坐竟長筵。

呼朋引伴地前來入座,長長的筵席頃刻坐滿。

鳴、嘯,都指招呼。儔、匹、侶:都是同類同伴的意思。竟:終。

連翩擊鞠壤,巧捷惟萬端。

蹴鞠和擊壤忙個不停,身手敏捷,花樣翻新。

連翩:動作輕捷的樣子。鞠壤:鞠和壤。古代兩種遊戲用具。擊壤是一種古老的遊戲,用兩個一頭大一頭小的木塊,把一塊放在幾十步外,持另一塊投擊,擊中者為勝。巧捷萬端:靈巧變化層出不窮。

白日西南馳,光景不可攀。

太陽永遠疾馳在西南,流逝的光景不可追攀。

光景:日光。攀:挽留。

雲散還城邑,清晨復來還。

盛宴後我們如雲驟散,明天清晨再來此暢飲遊玩!

雲散:如雲之散,言眾少年宴罷散歸。以上四句是說,轉眼白日西沉,時光無法攔阻,今晚只好各自回家了,但是大家約好了明天一早還來這樣遊玩。極言其空虛無聊之情狀。

關於《名都篇》的詩旨,歷代都有爭議之處。

宋人郭茂倩、今人余冠英等都認為是諷刺之作,詩文抨擊了以京洛少年為代表的紈絝子弟,耽於逸樂。郭茂倩《樂府詩集》中說道:「《名都》者……刺時人騎射之妙,游騁之樂,而無憂國之心也。」

唐代大詩人李白則認為是讚賞之作。李白在其著名詩篇《將進酒》中說道:「陳王昔時宴平樂,斗酒十千恣歡謔。」

雖然大多數觀點是認為諷刺之作,但是,泊客深讀此詩,還是傾向於李白之論。

第一段:京洛少年。從首句到「被服麗且鮮」。

名都多妖女,京洛出少年。」名都盛產艷麗的美女,洛陽更有風度翩翩的少年。

名都,當然是指當時的大都會,統治階級貴族所聚集地。

這裡的「妖女」指美麗的倡優,少年指貴族子弟。此一句詩文,當然中心是在少年。但一下子營造了「人不風流枉少年」的氛圍。

寶劍值千金,被服麗且鮮。」我佩帶的寶劍價值千金,身著的衣服奢華鮮艷。

如果說,前一句是指的「京洛少年們」,那麼,這一句就是對「我」的貴族少年地位的具體描寫。

第二段:高超射藝。從「鬥雞東郊道」到「眾工歸我妍」。

鬥雞東郊道,走馬長楸間。」鬥雞在東郊的道路上,賽馬於長列的楸樹間。

京洛少年們的日常遊樂項目。

馳騁未能半,雙兔過我前。攬弓捷鳴鏑,長驅上南山。左挽因右發,一縱兩禽連。余巧未及展,仰手接飛鳶。」我騎馬馳騁還不到半路,一雙野兔就蹦到了跟前。於是立即彎起弓弩搭上了響箭,揚鞭策馬追上了南山。我左手挽弓,右手發箭,只一箭就把雙兔射倒了。別的技巧還沒有施展,又迎頭射中空中的飛鳶。

此五句詩句,突出描寫了「我」的高超射藝:一是雙手能射箭;二是能一箭雙「兔」;三是能射飛鳶。

為什麼泊客認同李白此詩是讚賞之詩呢?

因為,「我」這樣頂級的貴族子弟,擁有如此高超的射藝,不經過長期艱苦的訓練,是不可能有如此高超的射藝的,這樣高超的射藝也絕不是僅僅為了玩樂的。像這樣的「京洛少年」怎麼能是紈絝子弟呢?

觀者咸稱善,眾工歸我妍。」觀獵的行人齊聲喝彩,旁邊的射手為我讚歎。

注意,這不僅僅是同為貴族京洛少年的喝彩,就是連旁觀者、行人也都在為「我」的射藝所讚賞。

可見,這裡又是讚賞而非諷刺的論據。

第三段:豐盛宴席。從「歸來宴平樂」到「列坐竟長筵」。

歸來宴平樂,美酒斗十千。」歸來大宴於平樂古觀,美酒一斗便值十千錢。

不提價值十千錢的美酒,僅宴席設在平樂宮,可見「我」的頂級貴族身份。

膾鯉臇胎鰕,炮鱉炙熊蹯。」細切了鯉魚烹煮蝦羹,爆炒甲魚再燒烤熊掌。

膾炙人口的本義。

鳴儔嘯匹侶,列坐竟長筵。」呼朋引伴地前來入座,長長的筵席頃刻坐滿。

一是可見「我」的交友甚廣,二是可見「我」在朋友當中的威信。

第四段:及時行樂,渴望建功。從「連翩擊鞠壤」到末句。

連翩擊鞠壤,巧捷惟萬端。」蹴鞠和擊壤忙個不停,身手敏捷,花樣翻新。

盛宴之後再玩蹴鞠和擊壤。

白日西南馳,光景不可攀。」太陽永遠疾馳在西南,流逝的光景不可追攀。

請注意此句,有「人生苦短」之意:歡樂的時光是短暫的。

雲散還城邑,清晨復來還。」盛宴後我們如雲驟散,明天清晨再來此暢飲遊玩!

既然上句是人生苦短,此下句就一定是繼續遊玩,及時行樂嗎?這樣的意思當然有,可是泊客以為,聯想到詩作者是曹植,這段詩文是「我」在遺憾自己的高超武藝不能報國,希望自己抓緊建功立業啊!

南通大學徐應佩教授說,這首詩塑造了一位風流英俊的京洛少年形象。他既熱衷於騎射飲宴,及時行樂;又技藝出眾,渴望乘時建功。

此論極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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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魏六朝是我國古代詩歌逐漸成熟的重要時期,這一段時間既有采自民間的樂府詩,也有文人創作的五言、七言詩;既有南方清麗婉約的詩歌,也有北方的鏗鏘之聲。本書選錄詩約300首,分為九部分:漢詩、魏詩、晉詩、宋詩、齊詩、梁詩、陳詩、北朝詩、隋詩;分4卷,漢詩一卷,魏晉詩一卷,宋齊詩一卷,梁、陳、北朝、隋詩合為一卷。全面的反映了當時各個朝代各詩人的不同風格和內容。余冠英突出了各時期的風格和代表作家,詳加註釋,是讀者了解漢魏六朝詩歌的入門必備之冊,既可以作為專業人士的備用資料,也可以作為文學愛好者收藏典籍。

作者:項籍等

編訂:余冠英

成書時間:1958年

《古風泊客》第六輯《漢魏六朝詩選》

漢魏六朝詩選49

心 ? 養性?品生活

這世上有三樣東西是別人搶不走的:

一是吃進胃裡的食物,二是藏在心中的夢想,三是讀進大腦的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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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徐建老師,此處省略無數字…… (作者屬低調之士,囑咐省略簡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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