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藝星空：山村秋日遍地紅
清晨擷一縷清風，輕輕地上路，背個相機，去探望一個小山村，就像遊子探望故鄉，去體味那份散發著煙火氣息的紅。爬了一道又一道高高的嶺，峰迴路轉，豁然開朗。倏地，粉牆黛瓦的小山村，錯落有致，像是襁褓中的嬰兒，舒適地躺在青山碧水的懷抱中，安詳寧靜。遠處，乳白色的山嵐，在漫山的竹海間起舞。步入村中，那一抹紅，鮮亮的紅，無處不在，像是一團團火，在眼前霍霍燃燒。柴垛上，竹架上，籬笆牆上，人家屋頂上，一個個圓形竹匾，或者是鋪板，或圓或方，或大或小，或新或舊，毫無規則，隨意地躺著，匾內曬著紅紅的辣椒；
小溪畔，一籃籃紅辣椒立在埠頭，村婦在用鍋鏟攪動淘洗，談著家長里短，歡聲笑語不息；庭院里，哚哚哚，女人們坐在金燦燦的絲瓜花下切辣椒，手頭堆滿了，一推就肆意地拋灑在竹簟上，然後用谷耙悠悠地攤開，只等陽光的親吻。滿村儘是辣椒紅，一片紅艷艷的世界，一道絕美的鄉村秋日圖畫！這樣的場景，多麼熟悉，小時候，我們村不也是這樣的嗎？鄉村的人乾的是體力活，上山斫木扛樹，下田耕田割稻，體能消耗大，身子濕了又干，幹了又濕，歇工回來身上結了一層鹽粒，因此，需要補充體能，吃菜的口味自然偏重，喜歡咸辣食品。這紅紅的辣椒便是首選。
山地松透，不幹不濕，適宜種辣椒了，尖尖的辣椒個頭中等，但皮肉厚實，耐嚼，有股淡淡的野味，辣中帶鮮，回味悠長。在山村人眼中，不能吃辣，都算不上硬漢子，有人甚至能一杯白酒就著生吃。當地里的辣椒像一盞盞燈籠紅著，似乎點亮了村民們的希望。一籃籃地採回家，小山似堆放在廳堂，房子都被映紅了，喜慶亮堂。這時節，誰家的飯碗里不都是紅紅的一片？今天人們提起徽菜，許多人常想到的往往是臭鱖魚、馬蹄鱉之類，其實這些離村民八竿子打不著，多數村民可能一輩子都沒嘗過，而對他們來說，最熟悉最實惠的就是辣椒炒蔬菜、辣椒炒豆乾，甚至是火燒辣椒，放點油鹽攪拌一下蘸著吃。
而味蕾里最美的記憶，莫過於辣椒炒肉片。這肉鮮肉可以，但最好是火腿肉，晒乾的火腿，經過梅季的發酵，表面上有層淡淡的黃色霉點。入伏後，將火腿挑到溪中洗凈，在烈日下暴晒幾天。那肉表面冒出了油珠，香氣四溢，然後將火腿鋸成幾大塊，再切成肉片，薄如蟬翼，晶瑩剔透，半紅半白，清香撲鼻，生的可食。再配上這山裡紅辣椒，堪稱絕配。嚓嚓嚓，在烈焰騰騰的柴灶鐵鍋里爆炒，加些料酒、大蒜等作料，那紅是紅，白是白，色彩鮮艷，色香味俱全。那鍋蓋一掀開，滿村盡飄辣椒火腿香，一家炒，百家饞，讓人口水「飛流直下三千尺」。端上八仙桌，三下兩下就被人瓜分地一乾二淨。
當然，這辣椒炒肉平日里是難得奢侈幾回，唯有貴客上門，或是節日里，才能好好享用幾回。許多徽州遊子晚年回憶故鄉美味時，常念叨的就是辣椒炒肉片，家常菜的代表。儘管辣椒天天吃，變著花樣吃，但這麼多的辣椒一時還是吃不完，這就需要處理，常見的處理方法無非是曬、腌、磨。把那辣椒切成片，用大小竹匾晾曬著，密密匝匝，頭尾相連，隨意擺放在房前屋後，一家連著一家，在寬敞的曬灘上，往往是十幾二十個匾連成一大片。還有農家索性搬出竹簟、鋪板等，整個院子都佔滿了。從高處俯瞰，那滿眼的紅色，形狀各異，掩映在粉牆黛瓦蔥蘢翠竹間，映著那火紅的楓樹，還有樹上的紅柿子，令人賞心悅目，美不勝收，構成了一道獨特的鄉村民俗圖，成為秋日山村最靚麗的符號。腌制的話，也要切成片，或用刀鏟剁成碎末，也有整隻腌的，加入大蒜、生薑、白糖等，再注入瓷缸中，按照一定比例，一層一層地撒入鹽份，一直砌到缸口，用箬葉密閉封口，再壓上從山澗里撿來的扁石壓緊。然後把這些罈罈罐罐挪到陰涼處。只等過年親朋好友相聚，大魚大肉伺候，滿嘴油膩，寡淡無味之時，一碗又香又脆的腌辣椒，端上餐桌，一個個無不眼睛發綠，唾液生津，早無平日斯文樣，爭先恐後用手拈起，急急地塞入口中，呲拉呲拉，調味提神，大快朵頤，好不快哉。飯畢，親朋好友臨走時，都吆喝著，啥都不要，就帶腌辣椒。
有時想想，這正月里最好吃的菜，竟然就是這紅紅的辣椒片。磨辣醬，同樣先要剁成碎末，然後用勺子舀起辣片堆在磨盤上片圓孔旁，上面吊一竹筒，用根細管滴水，隨著磨盤飛快的轉動，那辣片就順水入孔，不一會，那粘稠狀的紅辣醬就源源不斷地從那磨槽里汩汩滑出，順著磨圈緩緩蠕動，一直滑到磨口，滾落木桶中。磨辣醬是個體力活，磨一陣子，手臂就會感到酸脹，兩手需不停地輪換。不過，現在鄉村裡手磨的已很少了，大多是機碾，又快又好，但似乎香味不夠。磨完辣醬，僅僅是一步，關鍵在於曬。把辣醬盛放在缽子里，頭一晚，加入鹽分，辣醬會呼地膨脹開來，稍不注意就會溢出，過兩天後，它就逐漸塌陷。這時就要每天搬出在烈日下暴晒，曬個七七四十九天，所以這時節家家門前是辣醬香。曬得越來越硬，表面油花花的了，才可罷休。為確保辣醬辣中帶鮮，我媽和我說最好還得讓辣醬沐浴兩晚露水，這樣的辣醬味道才正宗。曬好後，將在鍋里熬過的菜油冷卻後，澆在封口處。以後，再隨時想吃時，即可取用。炒菜時，加點帶著陽光味道的辣醬，百菜生鮮。就這樣，在小小的山村中，從頭批辣椒開園採摘，一直到深秋下市，要歷經兩三個月，忙壞了那些當家主婦。走在山村中，似乎到處都是紅辣辣的一片，瀰漫著誘人的芳香。
這樣風景是如此的迷人而溫暖，年年歲歲，亘古不變，這是農耕時代的產物，而如今隨著城鎮化步伐的推進，這樣的風景，在許多鄉村日漸消失。於是，近年來，有聰明的人獨具慧眼，賣起了這道風景。在中國最美的鄉村婺源篁嶺村，開發者利用篁嶺梯形地形，村民家家門前屋檐高架上曬辣椒的習俗，打造出「窗銜篁嶺千葉匾，門聚幽篁萬畝田」的景觀，唱響了「梯雲村落，曬秋人家」的品牌，這在全國是獨家首創，它吊起了無數國人內心鄉愁的胃口，趨之若鶩，使這寂寂無名的小山村名聲大震，遊客如雲，成了4A級景區，獲得了空前的成功。每天都吸引著海內外的遊客紛至沓來，欣賞駐足。我多次領略過，那漫天的紅，還夾有黃色的菊花，白色的筍乾等，五彩繽紛，氣勢宏大，錯落有致，極具徽韻，確實讓人眼前一亮，紅出了一片天，紅了一個世界。不過篁嶺雖美，但作為景區，常年曬，千人一片，我還是更喜歡那些尋常山村，未經雕琢，不加粉黛，村民默默地守望著古老的生活方式，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雞犬相聞，猶如世外桃源。
秋日翩翩而至，天高氣爽，碧空如洗，白雲朵朵，溪水潺潺，家家戶戶，房前屋後，火紅的辣椒、金黃的玉米等都曬起來，與粉牆黛瓦、青山綠水，相得益彰，具有強烈的視覺衝擊感，溫暖而旖旎。和村民們坐在小河邊的石凳上，遞根煙，聊聊天，拉拉家常，說說兒女，笑語盈盈。裊裊的炊煙升起了，滿天的霞光染紅了山川，酒桌上與村民一起嘗著山村辣椒，喝著自釀的米酒，我們微醺的臉龐，似乎霍霍燃燒，映紅了山村，漫向無垠的蒼穹。這是一道怎樣絕美的徽州鄉村秋景，怎不心動呢？咔嚓，咔嚓，每一張紅紅的片子都有故事，都有煙火味，都在輕輕地訴說著歲月的嬗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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