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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安文壇上的唐人傳奇《遊仙窟》

八世紀中期以來,一篇描述士大夫狎妓醉酒生活的唐人傳奇在日本高層知識分子中逐漸流行,它對於奈良、平安時代的文學產生了超乎想像的影響。這篇傳奇,便是相傳唐代開元年間(713—741年)襄樂縣尉張文成所創作的《遊仙窟》。

作者敘述在「青壁萬尋之下,碧潭千仞之上」,有一座神仙居處,一個男子在此與「仙女」相逢,極盡男女之事。作品把唐代社會生活中士大夫的狎妓冶遊,描寫成恍惚迷離的仙界幻影。當這個男子在興盡離去之後,仙窟也就聲沉影滅,不知所在了。這篇作品在創作後不久即傳入日本,而國內傳本卻早已佚失。清末楊守敬在《日本訪書志》中首次載錄其書目。其後,1928年,海寧陳氏慎初堂校印的《古佚小說叢刊》收入了《遊仙窟》。1929年,章矛塵(川島)將全文單行刊出,魯迅先生特意為之作序,稱此篇為「治文學史者所不能廢矣」。

一、 《萬葉集》與《遊仙窟》

今本《萬葉集》著錄有著名歌人山上憶良臨終前撰寫的《沈痾自哀文》一篇,文中有「九泉之下,一錢不值」一句。考之《遊仙窟》,則有如下一段:

十娘曰:「五嫂如許大人,專擬和合此事。」少府謂言:「兒是九泉下人,明日在外談道兒,一錢不值。」

從這文字的比較來看,可以推測山上憶良這位奈良時代的著名歌人,大概是讀過《遊仙窟》這篇傳奇的。山上憶良卒於733年(日本天平五年),則八世紀上半葉,《遊仙窟》已在日本知識分子中流傳。

在《萬葉集》中,以《遊仙窟》的內容充作和歌的題材,或以此來構築意境的,並不只是山上憶良個別的例子。《萬葉集》卷四有大伴家持《贈坂上大娘歌》15首,即以點化《遊仙窟》而入和歌:

第一首(譯文,下同)

夢中相見,至為苦惱,

驚醒摸索,手無所觸。

第四首

薄暮且將至,開門待客來,

夢中常相見,猶是意中人。

第十五首

黎明握別,比益難堪,

痛切胸懷,腸穿似割。

《遊仙窟》文

少時坐睡,則夢見十娘。驚覺攔之,忽然空手,

心中鞅鞅,復何可論。

積愁腸已斷,懸望眼應穿,

今宵莫閉戶,夢裡向渠邊。

未曾飲碳,腹熱如燒,

不憶吞刃,腸穿似割。

上述《遊仙窟》的情節,有些被反覆融入和歌中。例如「夢見十娘,驚覺攔之,忽然空手」一節,又見《萬葉集》卷十三「寄物陳思歌」中。此歌曰:「情思入夢來,會吾好妹子,起坐欲攔之,雙手空無物」(No.2914)。此外,《遊仙窟》的若干情節和文辭,也直接為《萬葉集》中的漢文「歌序」所襲用:

No.3967: 紅桃灼灼……翠柳依依……

No.4015: 使吾勿作苦念,空費精神。

No.4131: 夫乞水得酒,從來能口。

所有這些都證實了在《萬葉集》時代,《遊仙窟》在日本知識界中有相當的流傳,並且實際影響著早期和歌的創作。

二、 《浦島子傳》與《遊仙窟》

從日本古代小說的發展來說,在從神話傳說的準備時期,到早期「物語」的形成時期,中間還存在一個過渡性的階段。這個過渡階段以早期古漢文傳奇為代表,通過模擬而積累創作的經驗。其中,《浦島子傳》是最具代表性的作品。關於《浦島子傳》與中國文化之間的諸多的關係的考定,請參見嚴紹璗《浦島子傳の研究》,文載日本文部省國際日本文化研究中心《日本研究》第十二輯。

《浦島子傳》敘述一位名叫「浦島子」的漁夫,在日本的澄江之浦捕魚,靈龜化為少女,引浦島子到蓬萊仙宮,共享榮華。這位遊客在溫情蜜意之後,「志存高尚,凌雲彌新」,執意要「尋訪田裡」。龜女挽留不成,饋以玉匣,送歸澄江之浦。不意人世已過七世,無有相知,遂乘紫雲他去,不知所終。

這篇作品在意境構思、情節運筆方面,都深受《遊仙窟》的影響。作者構築了一個人與神互會的迷離境界,借用神仙精靈的形態,描寫游女與狎客的故事。此種意境構思,無疑是得力於《遊仙窟》的啟示。這兩篇作品,都是布設了「神婚說話」的虛假外表,而實際上表現世俗社會一種被扭曲的男女兩性關係,都屬於艷情作品。不惟如此,《浦島子傳》在情節運筆方面,也透露出深深的模擬痕迹。

(一) 記游女之美貌

玉鈿映海上,花貌耀船中,回雪之袖上,迅雲之鬢間。容貌美麗而失魂,芳顏熏體而克調。眉如初月出峨眉山,靨似落星流天漢……(《浦島子傳》)

華容婀娜,天上無雙;玉體逶迤,人間少匹。輝輝面子,荏苒長彈穿;細細腰支,參差疑勒斷……靨如織女流星去,眉似妲娥送月來。(《遊仙窟》)

(二) 記共至「仙宮」門前情景

神女與島子攜手來到蓬萊仙宮,而令島子立門外,神女先入金闕,告於父母,而後共入仙宮。(《浦島子傳》)

女子曰:「兒家舍殲陋,供給單疏,只恐不堪,絕無吝惜。」遂止余於門側草堂中,良久乃出……遂引入中堂。(《遊仙窟》)

(三) 記游女卧房陳設之華麗

島子與神女宮入玉房,熏風吹寶衣,而羅帳添香;紅嵐卷翡翠,而容惟鳴玉。金窗斜,素月射幌;珠簾動,松風調琴。(《浦島子傳》)

引少府赴十娘卧處。屏風十二扇,畫幛三五張,兩頭按采幔四角垂香囊,織文安枕席,亂采疊衣箱。相隨入房裡,縱橫照羅衣,蓮花起鏡台,翡翠生金履。(《遊仙窟》)

(四) 記男女主人公分別時場景

眠久欲覺,魂浮故鄉,淚沁心房。願吾暫歸舊里,即又欲來仙室。女送玉匣,裹以五采……(《浦島子傳》)

薄媚狂雞,三更唱曉。遂則披衣對坐,泣淚相當……十娘報以雙履,又贈手中扇。(《遊仙窟》)

如果說,《遊仙窟》對《萬葉集》和歌題材的影響還只是片斷的話,那麼,它對於《浦島子傳》的影響,從主題、結構、情節乃至語言表現諸方面來說,具有了整體性。這種全面存在的內在聯繫表明,像《浦島子傳》這樣的日本古代最早成型的漢文小說,是以唐人傳奇《遊仙窟》為其「粉本」的。在中日兩國文化史上,它開創了日本古代「翻案小說」所謂「翻案小說」,是日本古代小說發展中形成的一種特殊的類型。它以異文學(主要是中國文學)作品為原型,取其題材、結構、情節與人物形象等,把原作品中的故事,融化在特定日本的背景之中,然後把原作品的人名、地名等,置換成日本的人名、地名等,在一定程度上進行重新編織而成篇。此種創作手法,稱之為「翻案」,其作品稱之為「翻案作品」。這種形式的出現,是日本民族善於把「模擬」作為獲得並提高自己能力的一種切實有效的手段在文學中的表現。這種「翻案作品」,在鎌倉時代(1192—1333年)已經比較多了,而考其起源,則可以七世紀末的《浦島子傳》為其代表。的先例,並為和文物語的形成準備了條件。

三、 《唐物語》《寶物集》與《遊仙窟》

《唐物語》是12世紀日本的知識界流傳的一部記載中國遺聞逸事的雜集,著者無考。全書共25節,記中國事25項,如第一節則據《晉書·王子猷傳》,第二節則據《白氏文集·琵琶行》,第三節則據《左傳·昭公二十八年》等等,皆有所依憑,甚至連最後一節《與犬交合之女》,也是據中國《後漢書》而編成的,並無作者憑空捏造搗鬼之談。此書的第九節為《遊仙窟記事》,文曰:

昔有張文成者,姿容清媚,好色多情,視舉世女子,無當其意者。時適有皇后,儀態萬方,華貴無匹。生見之無由通,憂鬱沉思,不復有生人之趣……淚流成血,無袂可掩,而唐國舊習,事如外泄,雖大臣公卿,立喪性命。以後不復再見。後縱亦有情,唯雲梯常斷,問訊無由。生見織女一年一度之會,且不勝其歆羨。背人掩泣,無有已時。顧平時不現於詞色,人亦無存問者,唯惆悵度歲月,終乃為文以進於後。

歌曰:「年年空悵望,此恨少人知;化作泥中絮,相逢詎有期。」

其文名曰《遊仙窟》,流傳我國。後每讀此文,輒不勝惆悵。此後即唐高宗之後,則天皇后是也。

本章引《唐物語》文與《寶物集》文,皆根據日本《續群書類從》的《物語部》文本。《寶物集》的寫作年代,推考約在1177—1188年之間。《唐物語》此節敘張文成因傾慕武則天,兩相有私而撰傳奇《遊仙窟》,以寄思念之情。同樣的記載,又見於同時代日本政治家平康賴的《寶物集》中。平康賴是高倉天皇時代(1168—1179年在位)一位活躍的貴族。1177年(日本治承元年),他在政治鬥爭中失腳,被流放鬼界島。三年後,他出家歸返佛法,法號性照,著《寶物集》十七卷,顯揚佛法。其中第四卷記《遊仙窟》事曰:

則天皇后者,高宗之後也。遇好色者張文成,得《遊仙窟》之文。所謂「可憎病鵲,夜半驚人」即指當時之事也。

這一則記張文成與武則天之間的關係,讀起來言辭鑿鑿,雖不知這些敘述所據為何種中國文獻,但卻表明了在12世紀前後,日本知識界對《遊仙窟》的強烈的關注和濃厚的興趣,創造了中日文學交流的廣闊的空間,曾經對日本文學產生過廣泛的影響,在日本文化中留下了深深的痕迹。在這些痕迹中,最具文學價值的,便是《遊仙窟》曾經充當了日本古代漢文小說形成的媒介。

>>>本文摘自

中國與東北亞文化交流志

嚴紹璗 劉 渤 著

978-7-301-26574-1

北京大學出版社

定價:58.0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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