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海道之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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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裡可是一萬多年都在噴煙吶」，望著遠處悠然吐出一陣又一陣白霧的旭岳火山，身邊的嚮導發出如斯感嘆。或許在彼時的新石器時代，亦有一群原始人站在我現在的位置，默默望著地底熱氣晝夜飄散不歇如同漫長的黑白默片，而漫山遍野的楓葉每年紅了又綠又紅，將四季流光一再任意拋擲。

楓葉在黑白色的火山背景下更顯絢爛。本文圖均為 Capsl圖。

作為北海道最高峰，海拔2291米的旭岳大雪山是日本秋天最早降臨的地方。在本州的人們尚穿著短打時，這裡已經非外套不能度日了，山上的氣溫更是只有幾攝氏度，直接催紅了今秋第一批楓葉。在黑白色的火山背景下，紅葉東一簇西一簇地愈發醒目，像野地里撲不滅的火堆。

與賞櫻一樣，觀楓在日本也擁躉眾多，每年還有網站專門做前線預報。與櫻花一樣，楓葉轉紅不僅是季節更迭的標識，亦包含著日本傳統文化中對短暫絢爛的美的深深迷戀。

山裡時晴時雨，幼車草、秋明菊、苔蘚等高山植物隨風搖曳，不時途經一個小巧的湖泊，像所有冷山裡的湖一樣，湖水幽深沉靜，不可捉摸，如世上最有心事的眼瞳。擦肩而過的路人背著雙肩包，包上懸個鈴鐺，叮鈴鈴地搖晃一路，近了又遠，是這寂靜深山中唯一的聲響。有人說，鈴聲是為了告訴山裡的熊，我來了，請讓一下，讓一下。再過兩個月，這裡就該覆滿厚厚的白雪了吧。

山裡的湖水深而清澈。

當雪水化了的時候，山下的男山酒造便開始釀造新一季的清酒。男山的釀酒歷史可以追溯到三百四十多年前，當時是關西第一家日本清酒廠，後來幾經變遷，最終定址北海道旭川。這裡的地理條件得天獨厚，旭岳大雪山清冽無污染的雪水與酷寒的氣候風土相得益彰，讓男山清酒攀上了日本名酒的高峰。它曾被喜多川歌麿、歌川國芳等浮世繪畫家畫入他們的作品中，到了日本江戶時代初期，更是被幕府德川家族選為御用膳酒。哪怕在清酒牌子多入過江之鯽的現今，男山清酒也是在海外獲獎最多的日本清酒，沒有之一。

男山酒造醒目的門面。

或許是出口廣泛的原因，與別的酒造相比，男山酒造資料館是個對外國遊客非常友好的地方。只要坐下看一段8分鐘長的中文紀錄片，哪怕此前對清酒一無所知的我，也能頭頭是道地說起大吟釀和吟釀的分別了。

離開前自然要喝一杯清酒，即便是最粗陋的味蕾，也一定嘗得出雪水釀酒的清冽滋味。想來那些中國古代的妙人們，專門收集梅花上的雪水來煮茶，或許也並不全然是為了賣弄風雅，也是具有實際功用的吧。

這裡流出的便是用來釀酒的大雪山的水。

與男山相比，小林酒造雖說沒有那麼家大業大，但在140多年的釀造歷史中也收穫了歷任日本首相「國酒」的讚譽。院子盡頭的兩層小樓原本是家族所住，如今被改成一個茶館。據說此樓建造時曾出現過一條白蛇，小林家族也就將其視為歷代的守護神靈。

小林家族的舊宅，如今是個茶館。

我這才注意到，之前店招上、酒標上無處不在的圖形原來便是白蛇的各種變體。盤成一個壺、或是一樽杯，甚至象徵吉祥長壽的龜形，一點紅色點在眼睛的部位，便是神話中通人性懂人情的神靈模樣，讓人油然生起錯覺，似乎面前的這杯茶，也是因某種虔誠的祝願而生的。

白蛇圖騰的各種變體設計。

另一家同樣有著百年歷史的高砂酒造，則以各種令人眼花繚亂的周邊取勝。除了酒粕做成的小點心外，還有口感甜美的清酒冰淇淋。這家的清酒名為「國士無雙」，味道也是很真漢子的辛辣，店家把霸氣的酒名印在了T恤上販賣，據說銷量頗佳。

山田錦是日本公認的釀造清酒的最好米種，價格比食用的大米貴上不少。

高砂酒造琳琅滿目的周邊。

記得去年在大阪環球影城看錶演時，主持人問觀眾你們都是哪裡來的？有群學生舉手說，北海道。立刻引來驚嘆聲一片，主持人也誇張地感嘆道——哇，這麼遠！

在地圖上，北海道漂浮於日本列島的最北端，這裡的面積占日本的1/5，人口卻只有本土的1/20。許多日本人稱它為日本的美國，意思便是北海道人有一種豪邁的開拓精神。就拿賞櫻來說吧，本州人大多攜帶茶水和輕食，而北海道人卻常常一邊欣賞櫻花，一邊大啖啤酒、螃蟹和烤肉。

在漫長而荒莽的年代中，北海道一直人煙稀少，人們雖比鄰而居，卻隔著高山與河流，無法彼此往來。直到19世紀末20世紀初，為了連接兩所分別位於三笠市和月形町的監獄，囚犯們修建了樺戶大道、上川大道、煤礦鐵路等一系列通路，北海道的基礎交通才初具規模，人口也由此開始激增。

北海道開拓村保留了島民曾經的生活印記。

在札幌近郊的北海道開拓村，我見到了那些屬於舊時代的生活。一個凝固在過去的小城，曾經的郵局、報社、倉庫、蕎麥麵屋、理髮店和民居在街道兩端一一鋪展，室內煤氣油燈搖搖晃晃亮著些許微光，這尋常物件被漫長的歲月打磨出了幾許質樸，是日本人喜歡說的侘寂之美。馬車沿著鐵軌徐徐走過，一群小學生穿著鮮亮的雨衣嘰嘰喳喳跳躍著。時間消失了，新與舊，存在於同一個空間。

舊式商店。

煤礦產業亦是北海道重要的歷史之一。明治時期，北海道的煤礦開掘興盛一時，道內有石狩煤田、釧路煤田等多處煤田。不過隨著石油成為主要能源，加上日本國內煤礦開採成本高昂，從1960年之後，北海道的礦山就陸續關閉了。

離旭川不遠的小城美唄就曾經歷過這樣的歷史。煤礦帶來了人氣和熱鬧，礦山的關閉也使城市重新恢復了清靜。

由小學改建而來的美唄藝術廣場。

美唄藝術廣場（Arte Piazza）就由一所廢棄小學改建而來，迄今牆上仍貼著學校的校歌。在曾經的教室、體育館和草場上，如今陳設著雕塑家安田侃的數十件作品。這位旅居義大利的本土藝術家把對美唄的記憶和鄉愁盡數刻進了這些造型圓融的創作中，在細雨蒙蒙的草地上，在遠山氤氳的霧氣里，這些或青銅或大理石的雕塑矗立其中，並不顯突兀，就像是大地出產的又一處寶藏。

在這樣的背景下，雕塑絲毫不顯突兀。

有些作品中有不通透的小孔，安田侃從未解釋過這是什麼，有人認為這或許代表了煤礦工人內心的苦悶。「許多人放了工就去居酒屋裡埋頭大喝，因為不知道明天下礦是否還有命在。」小林酒造的導覽員曾這樣告訴我們。

「獨酌三四郎」就令我聯想起這樣的埋頭大喝場景。這間居酒屋70多年前便已開業，儘管曾經在《孤獨的美食家》中出鏡，但並沒有被遊客們佔據，進進出出的仍是當地熟客，吃的也是旭川人最樸素的家常料理。熏黑的牆壁、烤爐和頂樑上懸掛的「熊手」無不透露出懷舊的昭和風情。

居酒屋熱鬧的一樓。

我們點了五郎吃過的烤青花魚和新子燒（一種旭川的烤嫩雞），老闆娘還推薦了秋刀魚刺身，據說只有當天打撈的最新鮮的秋刀魚才能拿來做刺身，不然就會有腥味和苦味。果然，銀白色的魚身在舌尖爆發出淡淡的甜味，如何也聯想不到和烤秋刀魚的食材居然是一個物種。離開的時候樓下大廳已經全滿，平素拘謹的日本人喝著啤酒高聲談笑著，與窗外冷清的街道仿若兩個世界。

店名很有畫面感。

在到達小樽前，我們繞道去了趟美瑛和富良野。這兩個常被打包在一起的景點常被冠上「北海道最美鄉間」的統稱，然而細細看來卻並不相同。

美瑛的花丘仍然盛放。

美瑛的四季花丘是一派開闊的田園風光，適合買上一個薰衣草冰淇淋隨意漫步，而富良野的森林小徑卻曲折悠長，腳下的落葉踩起來悉索作響，似乎隨時會有一個宮崎駿故事裡的小魔女，帶著黑貓騎著掃帚掠過樹梢。森林的中央是一座四面通透的咖啡館，甜點只有三款，分別對應雪落的不同時節。

森之時計咖啡館，四面通透，綠意滿溢。

旅行的尾聲，當然是小樽。也曾見過被雪蓋滿的城市，運河裡泛起點點暖光，是岩井俊二鏡頭裡的文藝模樣。

等待遊客的運河船夫。

小樽街頭。

初秋的小樽自然沒有雪，但這更接近於它原本的模樣。近似透明的陽光懶洋洋地灑在街頭的老建築上，一座圍著紅色絲帶的忠犬雕塑矗立十字路口，注視著來往行人。八音盒堂里，木馬永遠旋轉，舞鞋永遠跳躍，發條不歇，鐘錶不停，像一個怎麼也醒不來的幻夢。這座建築是日本歷史最悠久的音樂盒博物館，建於1912年，有文藝復興風格的拱形窗，暗紅色釉面磚砌就的紅磚外壁，門口的蒸汽鍾是現存世界最大的，每隔十五分鐘就會奏響一段音樂。

八音盒博物館裡永遠叮叮噹噹。

從港口坐船出發，不到半個小時便到了小樽水族館。雖然比不上沖繩或大阪的規模大，年代也較遠，這座靠海而建的水族館卻別有一種小巧和清靜氣息。無論是觀看企鵝走向海邊的遠足，或是欣賞體重重達1.4噸的海象進食，都有別於以往參觀動物園的靜態體驗。這種側重於動物行為展示的設計與前兩天參觀過的旭川動物園不謀而合，後者也提供多種欣賞動物活動的角度，譬如在水中隧道欣賞企鵝快速靈活地遊動，看猩猩在高高的杆子上蕩來蕩去，或是仰望雪豹在通風的高處睡覺、北極熊躍入水中追食、海豹扭動龐大身軀，在圓槽里上下遊動等。凡此種種，皆讓人想起在曾經漫長的年月中，其實這些動物才是腳下這塊大地真正的主人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