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枝：我和我的學生們
2016年秋季開學，我來到了五指山市第三小學，任職校長。從教34年，我當過好多年校長，可是真正理解了校長的內涵，還是在這裡。30多年來，我獲得過好多榮譽，但在這裡，獲得了含金量最高的一枚：孩子們親切地稱我為「校長老師！」
開學第一天，學生到校註冊學籍。三一班班主任王老師，一個對教育充滿激情的老教師，向我彙報說她們班有個孩子，上課睡覺，下課打架，惹是生非，麻煩不斷。前面每學期開學，都會向家長提出配合老師從嚴管理孩子的要求，可是並沒有引起家長的重視。快三年了，孩子仍舊一如既往，絲毫沒有變化。請求校長幫忙解決難題，教育孩子和家長。
我被王老師強烈的使命感和高度的責任心感動著，就讓她通知學生下午帶家長來見我。
校園裡總有這麼一批孩子，老師頭痛，家長無奈。這是不可迴避的現實！如果不去改變這些孩子，學校教育就遠遠沒有盡到責任。
曾經遇到的頑皮孩子逐個地浮現在眼前：
——郝文俊，一年級入學，十個指頭數不到十。二年級的一天，家長興奮地誇孩子沒完沒了，如今他是一位小老闆。
——崔浩勇，三年級時我接他們班，古詩文背得爛熟，書寫一塌糊塗，考試成績可想而知……如今，他已是某機關的「筆杆子」。
——武文斌，智障，聽寫生字卻能打九十多分……
但那時，有人稱他們為熊孩子。事實證明，「熊」字的背後，都有一片湛藍的天空！
今天下午，又是怎樣一個孩子呢？
不一會兒，唐運英領著媽媽走進了我的辦公室。這孩子，趿拉著一雙斷了帶子的拖鞋，穿了一件發了黑、掉了紐扣的白色校服……
辦公室，我們三人相對而坐。我仔細端詳眼前的母子：
母親滿臉的無奈與疲憊。家有兩個男孩子，丈夫不多管理，兩孩子回家就是打逗，從不學習。面對淘氣的兄弟倆，媽媽束手無策。
唐運英，瘦瘦的身體，長得也精幹，還算是那種可愛型的孩子。坐在校長辦公室，竟然沒有一絲緊張感，左顧右盼，心不在焉，坐姿糟糕，幾乎是躺在椅子上的。兩隻手小動作不斷，雙眼不時瞅著窗外，歪頭歪腦。機靈的雙眸，告訴我：聰明的腦瓜沒往正事上用。
要想改變他，不下一番狠功夫，恐怕不行；而不講究方法，硬碰硬，恐怕更不行，我仔細琢磨。
我調整好心態，平和了語氣，開始了與唐運英的對話：「唐運英，你知道老師為啥沒有給你報名嗎？」
「我與同學打架！」不假思索、脫口而出，一副無所謂的態度。我在吃驚他行為問題嚴重時，也發現了他的亮點：敢作敢為，不遮掩，不作假，內心真實！
「那為什麼事打架呢？」我放緩語氣，盯著他的眼睛問。
「他們推我，我就打他呀！」回答理直氣壯。
哦，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
既然孩子如此「有理」，順著這個問題繼續教育，估計不會有收穫。於是，我站起身來，走到他面前，拍了拍他的肩頭，話鋒一轉：「期末考試，你的成績怎樣啊？」 「語文27，數學70。」分數記得這麼清楚！孩子對學習成績還是上心的。
「數學70分，不錯啊！數學學得這麼好，說明你腦袋瓜聰明啊，反應也快！那你一定能成為好學生咯……」我誇獎道。他聽我這樣一講，機靈的雙眸頓時熠熠生輝，眼睛友好地盯著我，似乎在問：「真的嗎？」
「《三字經》背下了嗎？」「背下了。」孩子信心十足地答道，並且在我的要求下很流暢地背誦了開頭一大段。他每背一句，我就伸出一次大拇指給他點贊。
這個孩子記憶力還不錯，對背誦《三字經》也感興趣，而且願意與我交談了。可教！我很興奮，順勢而為，誇獎他長得帥氣，記憶力好，《三字經》背得熟，數學學得好，在校長面前懂禮貌。總之，能想到的好聽話我都說到了。
這時，他的戒備心理完全放下了，再一次友好地看著我，眼睛眨巴眨巴，臉上露出了微笑。我趁熱打鐵，又回到打架的問題上：「和同學打架，是好事還是壞事呢？」「壞事！」一針見血、擲地有聲，是非分明，本性善良。我心裡暗喜。
「那你跟同學打架是你不對，還是他不對？」
「是我不對。」又一次不假思索、脫口而出，可這次卻是主動承認自己的錯誤。
我笑了，發自內心地、欣慰地笑了。剛才還理直氣壯地認為「他們推我」錯在先，怎麼一下子就爽快地承認「我錯了」呢？哦，你這是在明知故犯啊？真是個鬼精靈！我開始喜歡這個熊孩子了。
「那以後還打架嗎？」
「不打啦！」這麼痛快，一口就答應。
「《學生在校行為十不準》第一條你記得嗎？」
「記得。不準打架、罵人 、說髒話！」
「那你能保證以後不打架嗎？」
「能！」乾脆利落，擲地有聲，還真是個男子漢！
我順手把桌上預先準備好的稿紙和筆遞過去：「不能口說無憑，要和校長立個約定，寫個《保證書》，怎麼樣？」
他同意了，爬在桌子上寫呀、劃呀，可半天只寫了幾個歪字：打架不對，我不打架了。
下午的天氣更是悶熱，額頭的汗珠滾落下來，蜇得他直揉眼睛。母親在一旁，得意地責怪：「平時不好好念書，這就寫不來了？」
我的內心很不是滋味。三年級的學生了，幾乎每個字都不會寫，不是提筆忘字，就是把字寫錯了，連自己的姓——「唐」字的筆順都沒寫對。語文成績27分！這與沒讀過書的孩子有什麼兩樣呢！基礎教育就是要抓基礎啊！
「不能讓教育的契機在我的指尖溜走。」我時時提醒自己，「學生沒學會，老師就要教會他，這是為師的天職。」於是，我耐著性子一個字一個字地示範給他，用心教他寫保證書。
母子倆出了幾頭熱汗後，他終於寫完了。我讓他朗讀了幾次保證書的內容。熟記保證書內容的同時，也對他進行了朗讀訓練。還好，三番五次的練習後，他終於讀熟了。
夕陽西斜，海風習習，母親黑廋的臉上有了深藏的笑意……
我再一次面對面幫助他修改好保證書上的錯誤，讓他重新工工整整抄寫一次。也許是他心不在焉，也許是他的書寫能力太弱了，抄寫了兩次，仍是錯誤百出。漢字筆順、筆畫不斷出錯！現在對他做什麼都沒有效果了，他已經封閉了心理，不接受了。於是，我就對他說：「運英，今天你表現很不錯。現在累了，那就回家吧。晚飯後，認認真真把保證書抄寫一次，不能出錯。明天帶上抄好了的保證書再來見校長。可以嗎？」
孩子點頭答應。母子倆離開我的辦公室。
第二天早晨，唐運英和媽媽早早來到學校。看著他抄寫工整的《保證書》，聽著他認真朗讀的聲音，我的眼角濕潤了，媽媽的臉上又一次露出了久違的笑容。同時，我欣喜地感受到了昨天晚上媽媽對孩子的教育。家庭教育已經起步了。
以後的每一天，我都去特別關注唐運英。在學校開展領導承包班級管理工作中，我承包了唐運英所在的三年級的課間紀律管理。
早晨，學生來校時間，我站在校門口，主動向他問好，大聲表揚他有改變，有進步，故意讓同學聽見，偶爾把他沒有系好的紅領巾解下來，整理平整，耐心地教給他如何疊，如何系好。這時候的他，很認真地聽我講解，任我擺布，還會很禮貌地說上一聲「謝謝校長！」
晨會時間，我和唐運英共同拿一本書，一起誦讀，他在我面前表現得很積極，大聲朗讀，字正腔圓。這時候的唐運英就是一個愛學習的好孩子！
課間活動時，唐運英成了我的常客。有時我們會坐在校長辦公室，或評價他的近期表現，尋找他的點滴進步和變化，鼓勵他繼續努力；或檢查《保證書》上的承諾是否兌現，讓他懂得做人要講誠信，說話算話；或與他交流我小時候做的一些小壞事，讓他明白做壞事改正了還是好孩子的道理；或拿一些小零食讓他品嘗，感受校長對他的愛護。有時我們會同坐在操場休息椅上，我檢查他的經典背誦情況，誇獎他普通話有進步；有時我們又在籃球場，一塊兒打籃球，鼓勵他要學習一技之長。這時候的他，笑容爬上了眼角，沒有一丁點兒的淘氣。
有時在上課期間，班幹部就拽來唐運英到我辦公室，揭發他在課堂上做的壞事。我會一臉嚴肅，嚴厲地批評他，教導他，讓他明白：我來學校做什麼？什麼該做，什麼不該做；什麼是對的，什麼是錯的。這時候的他，也會低下頭承認錯誤，有時也會流下或委屈、或悔意的淚水……
唐運英雖然還是會被同學不間斷地告狀、揭發，但是他的改變著實讓我興奮不已。他主動加入「校園小衛士」自願者隊伍，維護校園紀律；他還會把撿來的東西交到我的辦公室；跟同學打架的事明顯減少了。一天，他主動來到我辦公室，把一個孩子順手牽羊得來的人民幣分給他17塊的事兒說出來，還把錢交給我。
看著眼前的熊孩子，我激動得熱淚盈眶。哪個孩子沒有個性？哪個孩子沒有特色？正因為如此，才需要學校教育，「熊」字，本身是愛和教育的欠缺，這個責任，難道怪孩子嗎？校園沒有「熊」孩子，教育需要「牛」老師!
2017年6月寫於五指山第三小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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