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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石:為什麼聰明的日本人多喜歡裝傻

在我留學的時候,認識了一名著名日本教授,曾聽過他在公開的場合講解某一學術問題,由此知道他對這一問題有著詳細的知識和深湛的見地。

但是有一次,我看到一位和他新相識的學者與他談起這個問題,從他們的談論來看,這位學者對這個問題的掌握和見解很顯然與教授相差甚遠,但是教授仍然津津有味地聽著,不是發出感興趣的讚歎聲,還不時提出一些他早已知道答案的問題向學者「請教」,使這位學者談興大增,眉飛色舞,滔滔不絕……

我在一旁聽著不由得暗暗吃驚,不明白這位教授為什麼如此「裝傻」。後來我直接從一些日本人那裡聽到這樣的話:真正的聰明人不會炫耀聰明,而是都會「裝傻」。

顯露聰明有遭欺凌之虞

為什麼要裝傻?我曾百思不解其義,後來在一次打工時,一位日本老闆的話使我恍然大悟。

這位老闆告訴我,日本有一句諺語叫「器用貧乏」(譯成中國語就是「聰明人受窮」)。這位老闆結合自己的親身體驗生動地給我解釋了這個詞,他說:「比如說干我們這一行,安一個門坎時,和客人說好工錢一萬,一個聰明過人的人,幾分鐘就安好了,客人拿出這一萬塊錢時會很不情願,會說這麼一眨眼的功夫就做完了,哪值一萬塊的工錢?久而久之就沒有人找他幹活了,而一個較笨的人,同安一個門坎,汗流浹背地幹了大半天,客人就覺得他勤勞有加,吃苦耐勞,拿出這一萬塊錢時就會心安理得。」

這番話使我理解了日本人性格中的一個特徵:炫耀聰明在日本是行不通的,實幹比靈巧更會贏得日本人的信任,過於聰明,舉一反三的人在日本的集團中很招人厭惡。

不僅在成人的社會,就是在孩子們的社會中也是這樣。在中國,有「學霸」這個詞,來形容學習成績優秀的學生,一個「霸」字,體現出人們對學習好的學生的尊重。

但是在日本,特別是在初等教育的學校里,成績優秀的學生最容易受欺負,這是社會輿論公認的,甚至出現了許多成績優秀的學生因不堪忍受欺負自殺的現象。

在2016年,共有320名18歲以下青少年自殺,其中有4起疑似與校園欺凌有關。日本媒體和研究者總結的容易遭受欺負的孩子們的一般特徵是:積极參加課外活動、有異性朋友、成績優秀。

官員和專家指出,日本欺凌問題出自「從眾心態」,學生們會對某個與眾不同的人進行攻擊和欺凌,而躲避欺負的方法之一,就是「和光同塵」,也就是加入一個欺負人的小團伙,在小團伙里「俯首稱臣」。

欺負人的現象,不僅發生在接受初等教育的孩子們的身上,在日本成人集團中也是常見的。從歷史上看,日本著名作家野間宏文學創作的一個重要的主題,就是揭露當時日本集團構成方式的典型——舊軍隊里的殘酷的欺凌結構,在他的《真空地帶》等作品中,描寫了舊軍隊里欺凌現象,罵詈、毒打、私刑是非常普遍的事。

這樣的欺凌風氣並不是只發生舊式軍隊里,在現在的日本自衛隊中也經常發生。2004年10月27日,日本海上自衛隊護衛艦「起風」號的21歲的一等海士(海士為日本自衛隊的低級軍銜)在東京都的立會川車站卧軌自殺。

在遺書上,他在向家屬們表示感謝的同時,對上司,一名二等海曹(海曹為日本自衛隊的低級軍銜,高于海士)指名道姓地譴責,暗示受到欺侮。

以這一事件為契機,「起風」號艦內的問題被發現了。這一事件也引起了訴訟,橫濱地方法院橫須賀支部刑事部認定:「欺凌在這艘軍艦內是家常便飯,是一種惡習,本案只是冰山的一角。」

而在日本,欺負人的上司,往往會認為自己的行為是對群體的秩序的維持,是用行動或語言的暴力,「教育」下屬懂得該「集團」的規矩。記得有一次,我向幾個日本朋友講起我在日本某公司打工時經常遭到老闆的斥責的事情,幾個日本人異口同聲地說:那是一件好事,因為那位老闆把你當成了自己人。

討厭自我伸張的日本文化

日本的人類文化學上的特徵被稱為「群體社會」,源遠流長的「稻作文化」的特徵決定了日本人與人之間的關係,這是一種個人難以獨立的牢固的共同體結構。

早在日本的彌生時代(紀元前10世紀到紀元後3世紀後期)後期,中國大陸向日本的移民就已開始了,這些渡來人帶來了新的農業文化,促使日本文化由原屬新石器時代的以漁獵採集為主的繩紋文化,跨進了金石並用、經營水稻栽培、儲存糧食與畜牧並重的時代,而從平安後期到鎌倉初期,再到近世的幕藩,水力資源的開發與利用越來越充分,水稻田不斷增加,完成了水稻生產的集約化和系統化。

水田作業需要治水,建立井堰水路和龐大的蓄水池,這不僅是個人無法完成的任務,僅僅依靠較小共同體也難以完成。在日本,經常是許多村落完成一個用水系統,因此,只有集團甚至較大的集團才能完成一個生產過程。這這種生產方式決定了日本人對「群」比其他的民族更大的依賴性,也體現了其他民族無法比擬的「群體協調性」。

久而久之,就形成了對有強烈自我主張、孤傲不羈、卓爾不群及具有超出一般人的才能的人的排斥和厭惡。那些特立獨行的人,那些經常顯示出特別聰明的人,那些在群體中經常宣講自己的主張的人,就會特別容易被人討厭,遭人欺負,人們在意識與潛意識中懼怕他們攪亂群體秩序。

日本在古代吸收了中國的社會、經濟、文化的體制與結構,但是卻沒有引進中國的科舉制度,因為科舉制度是可能通過個人的才能徹底改變自己的命運的制度,這種制度,有打破日本古代等級制度、破壞集團固有的順序與秩序之虞。

中國有「春風得意」與「走馬看花」這兩個成語,而這兩個成語來源於科舉中舉的喜悅。唐代詩人孟郊46歲那年進士及第,按捺不住得意與欣喜之情,寫下了名為《登科後》的七絕:

昔日齷齪不足誇,今朝放蕩思無涯。

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

日本古代詩人沒有寫如此的詩歌的緣分,因為沒有科舉,而這種「春風得意馬蹄疾」的狂放和驕傲,是日本人最難接受的。

有一天我聽到了收音機一封讀者來信,說桂花開了,他非常喜歡,因為它們靜悄悄地散發著芳香,卻不做自我主張。

我聽了後不由得苦笑,桂花和伸張自我有什麼關係呢?但是細細一想,也有一定的道理,桂花都是一朵朵小花構成了花簇,沒有一朵獨立不羈,比別的花開得碩大,比別的花開得更香。

其實櫻花也是如此,日本人喜歡櫻花,認為櫻花的美在於它如雲如潮的匯聚與連綿不斷,一片一片的花瓣相依相連形成花海、花潮、花霧,日本人認為櫻花的這種性質,和他的群體性和協調性相像,使他們在對象中看到了自我,因此特別珍愛。

但是日本人一般不會去歌頌「一朵櫻花」如何「孤芳自賞」。中國有「一字之師」這個成語,典出宋·計有功《唐詩紀事》,《唐詩紀事》記曰:

鄭谷在袁州,齊己因攜所為詩往謁焉。有《早梅》詩曰:「前村深雪裡,昨夜開數枝開。」谷笑曰:「『數枝』非早也,不若『一枝』則佳。齊己矍然不覺兼三衣叩地膜拜。自是士林以谷為齊己『一字之師』。」

這段古文講的是晚唐、五代著名詩僧齊己在一個下了一夜大雪的早上,發現有幾枝梅花已經盛開,就寫了寫了一首叫做《早梅》的詩,其中有兩句是:「前村深雪裡,昨夜數枝開。」他拿著這首詩去請教著名詩人、詩友鄭谷。鄭谷看罷後笑著說:「數枝梅花都開了,還說什麼『早』,不如把『數枝』改為『一枝』更好。」齊己聽了大驚,覺得改得非常好,正裝跪在地上,向鄭谷拜謝,以後文人們便稱鄭谷為齊己的「一字師」。

在日本如果寫了類似於「一支櫻」之類的詩去讓名詩人改,恐怕要把「一支櫻」改成「數支櫻」了。

傳說日本江戶時代的俳句詩人加賀的千代女(1703—1775),在未成名前想在俳句方面成為高手,因此去拜訪偶爾走訪她所住的那個鎮子的俳句名師。名師給了她「杜鵑」這樣一個題目,讓她作俳句。

千代女按照所給的題目試著做了幾個俳句,都被名師斥之為「概念化」,說她沒有實感。於是她不知道怎麼做了,一夜間,她絞盡腦汁考慮這個題目,最後覺得已經山窮水盡,不知如何落筆了,朦朦朧朧,不知不覺地,夜色退去,窗子上爬上了曙色,她索性不再苦思冥想,而是信筆寫下了自己的狀態∶

聲聲念杜鵑,

不覺天大明。

她把這首俳句給名師看,名師馬上承認,這是迄今為止吟詠杜鵑的佳句之一。

日本俳句主張排除主觀,在精短十七個文字中「寫生」,像鄭谷那樣,明明雪裡有數枝梅,楞是要改成「一枝梅」,如果遇到上述的俳句名師,也一定會被斥之為「概念化」。

「讀空氣」的日本人

在日本幾乎所有的人都知道「自我中心」這個詞,這個詞在日本是一個貶義性很強的詞,被人稱為具有「自我中心」性格的人,會被所有的人討厭。這個詞本來是瑞士發展心理學家尚·皮亞傑(Jean Piaget)在認知發展理論中的一種說法,他把兒童將注意力集中在自己的行為和觀點上等現象,稱為「自我中心主義」(英文為egocentrism,或稱自我主義)。

但是在日本,這個詞的運用遠遠超過了這個詞在皮亞傑那裡的內涵和外延,成了流行語,簡稱為「自我中」,用來形容那些卓爾不群、「讀不懂周圍空氣的人」、非常善於表達自己觀點,經常顯得比別人聰明的人。這種人在日本人看來,簡直就是「發達障礙」。

日本將不理解周圍的氣氛的人稱為「KY」,在日語中分別是「空氣」和「讀」的這兩個詞的第一個字母的發音,也就是「讀不懂周圍空氣的人」的意思,而所謂周圍的空氣,就是周圍的人群的看不到、摸不著的一種全體感受和氛圍,你讀不懂這種不可言傳的氛圍,獨立奇行,夸夸其談,以自我為中心,就一定會受到周圍人的討厭。

由於這些文化特徵,使得日本的聰明人在集團不敢顯得聰明,不想被人歸入「出類拔萃」的人,因為那會被人們疏遠,甚至遭受欺負,而且在日本的集團中,裝傻實幹,木訥謙虛的人,比聰明伶俐,頭腦靈活,點子多多的人更容易升遷,而升遷以後,或者在百般謙虛,萬般忍耐後,真的成了了不起的人物,你就可以驕傲了,可以自我中心甚至專橫跋扈了,因為日本這種集團性雖然討厭個性,卻崇尚權威,而所謂權威,標誌著一種集團的秩序和眾人的認可。

如果你和日本會裝傻的聰明人對話,經常會出現下面的光景:

你首先談起一個話題。

聽你說話的日本人會說:真的嗎?太有意思了。(可能他早就聽說過這個話題,而且一點不感興趣)

於是你興緻勃勃地講了下去,他(或她)非常認真地聽你講下去,不會打斷你,打斷別人談話在日本被認為是非常不禮貌的。當你的話到了一個段落,他(或她)會驚叫:哦!原來是這麼回事?太讓我吃驚了。(其實他一點兒都不吃驚,只是為了鼓勵你把話說完)

當你把話說完。他(或她)會長長地吐出一口氣,做「如沐甘霖」狀,說道:真的學習了。

在中國人看來,這樣的日本人純粹就是在「裝傻」,但是這就是聰明的日本人做人的技巧——會說的不如會聽的,這種技巧,會使人感覺很舒服,而且很容易、很高興接受他(或她),而那些一說起什麼事來,就作出「三年早知道」面孔的人,是最被日本人討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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