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十一隻能帶走一本書
Dy：
我知道你並沒有多少時間看閑書，十一長假於你我都和往日沒有不同。但，萬一，哪天你在折返的途中為了尋一本輕鬆又有意思的新書的話，我可以斗膽為你推薦這本書啦。但願它存在你的備讀庫里，有一天你會像我一樣格外驚喜，津津有味地讀它，每個填補忙碌生活的縫隙都因為閱讀這本書的一兩段而得到全然的休憩和宛然在心的愉悅。每當我想像你像我一樣由衷地喜愛它，為作者淳雅簡潔的文字風格擊節讚賞，對書里人物的所思所想銘感於心，那些我們共同熱愛的片段所激起的共鳴的水花，勢必穿山越嶺，抵達你我。彷彿我們在星空下促膝而談，天涯若比鄰。
這幾年我的看書趣味有點小小「進步」，你知道我「無愛不歡」，偏愛女性作家的書寫，相比世界的宏大壯闊，我更愛人性的曲折幽微。你說，你的少年時代被金庸、古龍的武俠所塑造，是刀光劍影俠客行，我自嘲我的少年時代是言情三百部，一直想寫肉文，奈何哪年看到佛家言「惜字」，敬惜字紙，不敢再褻瀆文字。我這兩年開始看金庸，從他的處女作開始，不敢把他巔峰期的作品率先讀完。今年開始看阿加莎的懸疑小說（多悲哀啊，她的《長夜》），在此之前我還看了一部朋友最愛的約瑟芬·鐵伊的《歌唱的沙》，也推薦給你。雖然之前我也零散讀過懸疑小說，但沒有像現在一樣，打開了新的世界。
讀懸疑，能見世情人心。而那些作案過程，詭計設置，我想它會讓我變得更聰明，哈哈。想到無論多麼長的旅途和以後在養老院的寂寞時光，我都可以用來看阿加莎的80多部長篇，可以看福爾摩斯探案全集，可以看硬漢派偵探小說……便覺得時光沒有那麼難捱。
為了交代我和這本書的遇見，顯然我已經有了離題萬里的趨勢。請再次容忍我的絮叨。
好啦，我得說這本書的名字和一本懸疑屆的暢銷著作雷同——它是冶文彪所寫的《清明上河圖密碼》，至今已寫了四本，剩第五本全卷完結。如題所見，它是由名畫《清明上河圖》來據史演繹的懸疑小說。小說中出場的八百多號人物，以及描寫的汴河沿岸風物居然都能在北宋畫家張擇端的《清明上河圖》上找到對應的形象。
繁華的汴京，市井生活熙攘的煙火氣這些在我而言比官家人物、英雄豪俠來得親切。然而這繁華盛世不過是亡國之音，如史實記載，張擇端繪製《清明上河圖》時，北宋已陷入外圍內困，金、遼、西夏、高麗四國掣肘，方臘內亂，國勢岌岌可危。待名畫繪畢，不過二十來年，便風雲突轉，靖康二年四月金軍攻破京城，燒殺搶掠，繁華汴京全城受屠，百姓如草芥般不存。這是冶文彪要在第五冊寫下的結局。我不能作深想。電影《綉春刀》歷史背景設置在明末，都是治史者難以翻卷的哀慟。
《清明上河圖密碼》四冊在布局上有了末代的陰影，以士、農、工、商、兵五個社會扇面排分五冊，以汴京五絕來穿針引線。如此這般龐大繁密的結構里，我欣賞作者雖然以主角作引繩，但並不偏重，反而所涉人物皆有詳細交代，微博上@科幻載一 點評得恰當，他說此書小說去主角，歷史去中心，描摹群像，把故事的視角從主角切換到以往從未關注過的地方。這「以往從未關注過的地方」是小說家冶文彪不止於布置懸念營造迷局的用心，是我以為這部小說掩卷可深思處。
說到裡面的歹人，由此我們看到亂世的人心，其實嚴格意義上他們並沒有那麼壞。我在看的《世界電影史》里，提到讓·雷諾阿的電影《遊戲規則》里有一句很經典的話，「在這個世界上，令人害怕的事情是每個人都有他的理由。」我想這可以適用於這本書，在他的書里很少有壞人——「只有一些容易犯錯的人彼此互相影響」。書里的每個人物都有可哀憐之處，許多地方，和我們沒有兩樣。
我在看完這四本書後，才梳理了一番布局結構。但最開始吸引我的，還是他的文字。他的文字太好了，甚至讓我大吃一驚。讀來真有唇齒留香之感，好在他十分節制，近乎白描，說實在，我已經受夠了一些書里過度的形容。你看看他的人物描寫，漂亮極了，松風明月，清雋無比。
其中有個年輕男子，叫趙墨兒，剛剛年滿二十，目光清潤，性情溫善，略有些靦腆。站在人群里，如一卷細韌竹紙，靜待筆墨。
趙不尤年方而立，身形魁梧，眉如墨刀，似黃庭堅《松風閣》詩帖中的雄健兩撇。從左額到右頰，斜斜一道傷疤，讓他的臉乍看起來，十分猛厲。
趙不棄還是那個模樣，衣冠鮮亮，面含輕笑，舉止間透出風流態、閑雲姿。
他在第一卷里寫士，真能寫出名士風骨。什麼人說什麼話，他也用活潑地道的民間言談，讓那些個市井小人物活泛起來，我特愛看這些插科打諢的俚語，生動極了。
嗯……這樣成不成？我若說出去，就娶不到我最中意，最歡喜，每天每夜時時處處都念著、想著的，世上最寶獅、最可人、最乖巧、最會學貓叫的女孩兒。
夢裡厭吃霜蜂糖，醒來卻舔蒼蠅屎。雞妒鴨蹼掌，跳河自找濕。
好孝順的兒，黃鸝兒放個屁，都是天仙妙音、皇家詔書。你娘笑一笑，就成了臊羊撒瘋。往後別讓我瞧見黃鸝兒，只要見了，我就說你相中了梁家鞍馬店的那個小韭兒，嚷著讓我去提親。
我還從書里學了一句很逗的罵人話，絕對新鮮，簡直有一秒讓人大睜雙眼繼而開口大笑的本事。
為了不至於先給你劇透了，我只說說第四冊里我很喜歡的人物，一個是莊子型的男主角，作絕張用。他做態行止瘋癲自在，瀟洒任意。我偏愛莊子型的人物，比如《悟空傳》里的唐僧，今何在寫唐僧整天對花花草草說話，那番散淡自如，讓我太想嫁給他了。張用也這般，書里多次提到莊子，還對無用和有用有一番見解，張用這名字也可見他是致於「有用」，一個儒道結合的人物，不妨害我們喜歡他。
「祖父母在旁邊，我爹自然不敢遠遊，常困在墓里又憋悶，必定是我娘攛掇我爹，一起鑽出墳頭，廝並著開成花，來應這春景。」
從小到大，他都覺得，言語不過是口中噴氣、舌尖弄音，與鳥鳴獸嘶並無分別，哪裡能當真？後來讀了《莊子》，見莊子也將文字視為糟粕，更是欣然大樂。因此，他向來隨性而語、信嘴而言，難得認真說話，更沒約過什麼信、許過什麼諾。
張用騎在驢子上，又彈響舌頭，思忖那謎題。
這無趣的端莊世界，有個這麼有趣的奇怪人士，才夠好玩。
我不得不提第四冊里一個未出場的人物，張用的未婚妻朱克柔。對了插一句，小說人物繁多但很好記的原因是作者把關鍵信息放在名字里。朱克柔，顧名思義，非宋代俗常柔弱傳統的女性。雖然是缺席的，但卻在婢女的言談里，充滿了神秘的個性魅力，和張用堪稱絕配了。對未出場人物的描畫以引起讀者的懸念其實是傳統小說里一個常用的技法。在第四本書里，不尋常處是她始終沒有出現，得等到第五本才會現身了。
那些婢女阿念熟稔在心的小姐話語，以「我家小娘子說」的方式讓我們從側面看到一個反傳統的，有趣的女性，像是現代人穿上了古代的袍子，很有魅力：
我家小娘子說過，這世上最好的那些，都不可說。就是嘴再能、再想說，也說不清。」
「怎麼不吃？她說，男人愛的，我若想愛就愛。男人不愛的，我也想愛就愛。我自自在在一個人，理會旁人做什麼？夜裡只要有星星月亮，她都要燃一爐香，燙一瓶酒，有花就對著花，沒花就對著樹，自己閑坐一會兒，誰都不許打攪。
我家小娘子說，男人話如窗上影，聽聽罷了，何必戳破。
「我家小娘子說得果然沒錯。」 「她說啥了？」 「她說男子之所以叫男子，就在一個『難』字。男子們從來都是越難便越愛、越易便越厭。好比，男子想吃羊肉，你若立即送到他嘴邊，他胡亂吃了，並不覺著多好。但你若偏不給他吃，只端著羊肉讓他白瞧，他便越瞧越覺著好。我家小娘子教我說——阿念啊，你若是遇見一個男子，千萬莫讓他一口吃盡了，要省著些，一小口，一小口，讓他慢慢嘗，這樣才一世都覺著你好。我就照著她教的試你，偏不睬你。小娘子說的果然對，我越不睬你，你越想跟我說話、逗我笑。可是呢，這裡頭也有一樣不好……」 「哪樣不好？」 「開始時，我還覺著好笑，到後頭，便漸漸不好笑了，脖子也酸了，眼睛也乏了，心裡頭就更受不得。我已經照著小娘子說的試過了，往後便不必再試了。你若想吃羊肉，我便讓你吃飽，你飽了，我才歡喜。有天你若是厭了，不願睬我了，那也是你的心，我隨你便是了。不過，我恐怕得狠狠哭一場。小娘子也說過，有花開，便有花落。愛一樣，末後便少不得傷一場。哭就哭吧，總好過從來沒笑過，石頭塊一般過一世。」阿念笑著，眼裡卻閃出淚花。 犄角兒慌得不知該如何是好，忙說：「我一輩子不會厭你！我若背負了這句話，就讓老天罰我有眼看不得、有嘴說不得、有腳行不得、受盡活罪卻死不得！」 「你莫說這種歹話！我知道你！我人雖笨傻，心裡卻有一雙眼亮得很，絕不會看差。再說，小娘子不是說了，世上最好的那些都不可說？咱們就這麼好生在一處，不亂逗，不亂猜，也不亂說。那些蝴蝶、甲蟲，它們一對一對在一處，哪裡如人這般又說又猜、又哭又惱過？」 「嗯！就像小相公說的，咱們兩個叉叉對叉叉，就好好生生做一對獨角仙！」 夕陽下，兩人相視一笑，頓時甜作了兩顆霜蜂糖。
忍不住摘了很長的一大段，重看的時候美好得快哭了。這是裡面兩個小廝的愛情，一個是張用的小廝犄角兒，一個是朱克柔的婢女阿念。起初是阿念試探犄角兒，又不捨得玩這男女的博弈，兩個小兒女那般純情清朗，坦坦蕩蕩，看得人心裡一熱。也可想見張用和朱克柔的對手戲會有怎樣的氣象了。
我看到豆瓣里有一篇書評寫得好極了，本來老六這麼寫道：「這書第二般好。就是相信愛情的力量。這書可謂修羅場，十方娑婆世界。處處皆是苦楚，處處皆是死蔭。愛情卻如死灰里的火，透出來，暖出來，痴男怨女都說一句：你這又是何苦。眾生皆苦，唯獨為愛而苦，如首嚙尾，食到盡處，奄奄一息也可甜甜一句：你這又是何苦。死掉的人為此而苦，活著的，縱然再苦，卻也覺得苦也苦得有個念頭。雖然羅網復置，雖然深淵火海。依然可以看到，有那愛透出的光。可以苦捱。」愛情真是四卷判案迷局裡最美好也是最無奈的東西了。
我把最新看的第四卷中喜歡的人物都摘出來了，昨天去作者冶文彪的微博游晃，他最喜歡的人物竟是奕心小和尚，他說寫到小和尚，便一點也不費力。這個出口應答皆用詩的小和尚在四卷書里偶然出現，像山間的清風，乾淨剔透，不染塵俗。
這些有趣的人物所在的城，是一個只能靠想像力穿越的城。今天的人去寫這樣一座沉埋在時光中，僅靠建築物的遺存、文物、史料去復活還原，去想像勾畫的城，會否有想一睹盛容的渴望和最美好的東西終將逝去的嘆息。
第二卷寫「商」的開頭，顯出的城市氣象，就不免讓人感懷不已：
自有城市以來，兩三千年間，人們都依著日出日落，晨起暮歇，極少變更。買賣之市也始終獨立一區，用高牆圍隔，定時開閉。直到大宋，市牆才被拆除，臨街允許開設店鋪，古來的夜禁也被破除。城和市，這才融而為一。 尤其是大宋京城汴梁，開國一百五十多年，承平日久，富盛已極。邸店酒樓林立，富商大賈雲集。州橋夜市人馬喧闐，燈燭熒煌。三更不歇，五更又醒。於寺院行者打鐵牌、敲木魚的報曉聲中，潘樓街等幾處早市已開，各個城門商旅紛紛進城，沿街賣早食、洗面水、茶葯湯的商販吆喝不絕……
原來，至大宋，始有城市。汴京能看到現代化城市的雛形。我痴迷於書里細細描摹的街市小吃、各家酒菜，想著寫它們的人肯定也帶著十足的興味，將它們從歷史的陳跡中打撈出來，烹調蒸煮，賦予色香味。這些小細節讓裡頭的古人的生活有所信靠。
我又忍不住將摘抄本里，養份最大的鼓舞我的話抄下來給你，他寫得光風霽月，有扶正人心之效。我的朋友阿加莎也許會說是高級雞湯。好吧，我悉數摘下，已經做好了對你疲勞轟炸的架勢。但願也能給你助力。
做錯事
有一等疏懶人，錯了便錯了，渾不介意，更不知改過，這等人萬事都難做好；另有一等利落人，錯了便改，改後便進，這等人時時清朗、日日皆新；還有一等狷介人，做錯一樁事，錯倒在其次，更重在心病，或恥或疚，久難釋懷。究其因，只是自視過重，覺著自己絕不該出錯。這叫以錯為牢，自囚自陷。唯有打破這自重之心，才能得解脫。
世道艱難人怎麼活
「這些草，生在田地里自然好，可這能由得了它們？生在瓦縫裡就不長了？生在牆縫裡就不長了？你瞧瞧，哪一棵草不是綠嶄嶄地用力在長？只有那些沒用的嬌花嫩朵，才揀東揀西、嫌冷嫌熱，稍換個地土，就活不下去。你若真是我兒子，就活出個英雄樣兒來，世道越不好，遭遇越苦，越要活得抖抖擻擻、高高昂昂！這才能讓那些人不敢低看你，最要緊，你自己才不會低看自己！」
工匠精神
他深知，學一門功夫，才分尚屬其次，最難在於入神。
生如鬧市，藝似閑庭。世人塵心雜亂，神志難寧，猶如身處鬧市之中，哪裡能專註一藝？若不能專註，便永難入門，更何談深造？唯有心志專一者，才能踏入門庭。入到其間，又得關門閉戶，與世隔絕，才能神氣完足，潛心修習。許多人耐不得那靜寂，入而復出，半道而廢。唯有入神者，方能忘懷塵世，一心潛入。就如莊子所言捉蟬人，身如枯根，臂如藁木，萬物之多，唯知蟬翼。如此用志不分、一凝於神，才能練得一項絕技。
人生無味，撒把鹽
正在遐想，沒留神旁邊有頭豬，正在埋頭啃食酒店裡潑出來的殘羹。他險些被那豬絆倒，那豬也驚得跑開了。他忽然想起他娘常說的一句話：「豬肉羊肉一般膻，有味沒味一把鹽。」不由得笑了起來。相比於高逸雲遊，他還是更愛這俗世熱鬧。自己剛才感嘆人心可畏、人生無味，娘若聽見，恐怕當頭便是一句：「嫌沒味，撒把鹽啊！」是啊，沒有人心之弱、之狹、之私，何來人心之強、之寬、之宏？
恩情的報答
之前蔣沖滿心感激，甚而覺著這恩情太重，竟成苦惱，反覆思量著日後該如何報答。自從見到「無」後，他心裡釋然了許多。這天地人世，恩如流水。在天為雨，在地成河，在葉化露，在眼凝淚。此時流到這裡，彼時流到那裡。不多不少，不盈不欠。施與報，自有其分數。今日飲水，明日灌溉，不必貪，亦不必拒。只需順之，無須掛懷。
但願我不會被責怪為劇透，哇咔咔。我的這個推薦風格像是在猛力搖撼你，一遍又一遍，「你看是不是很好，很好吧！我說是吧！」好吧，這是一個過度熱情的推薦人在不遺餘力地形容一本有趣的好書。
昨天去冶文彪大神的微博游晃，他的五星電影，其中一部遺憾看得太晚的，和你一樣，是《賽德克巴萊》，慚愧我到今天還沒有看過，這就去看。他還是個美劇迷，喜歡《火線》《無恥之徒》。他寫的電影的短評，我摘了兩則很有啟發的，也分享給你：
多年後重看《記憶碎片》。兩點感慨，一，凌亂剪輯有內在邏輯，亂但不至於徹底混亂，這種亂度的準確把握才見功夫。二，主題很深刻，涉及到記憶的自組織，記憶不止保證人的認知的確定性，即真，更確立了價值和意義，即善。但記憶總歸只是記憶，既不真，亦不善，而是很真誠也很善良的自欺。（選擇性記憶，重組式記憶，記憶的自欺）
《無因的反叛》：看完忽然想到到，青春期的叛逆行為，其實都是一種求救信號，可惜很難被解碼，包括自己。「無因」兩個字翻譯得好。（我：太對了，我怎麼沒有想到，我還老是跟三人組說應該是「有因」的反叛啊！）
寫到這裡，我才發現，萬一的萬一習慣晚睡消磨光陰的你要是看過這套書怎麼辦？！那我們再一起看馬伯庸寫唐朝的《長安十二時辰》、冶文彪寫西漢的《人皮論語》、井上靖的歷史小說《天平之甍》《孔子》《敦煌》《樓蘭》……好不好？
這真是一篇長信！祝開心、充實！
公眾號ID：一丟丟好奇心
談書，聊電影，絮叨被美擊中的故事。
TAG:一丟丟好奇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