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夜晚的傳說——時間和精神的房間
時間和精神的房間
你建了一間公寓,給它取名「時間和精神的房間」。你從小就知道自己以建設這個房屋為己任,不知道為什麼,只知道非這樣不可,這是宿命。隨著年歲漸長,你漸漸對正在從事的行為失去了意義的追問,或許吧,等待時間會給你答案。說不定有些意義在你消失後浮出水面,沒關係,就好像追尋的夢想總比把握住的夢想更加美艷動人不可方物,沒有揭開面紗的意義通常也是要人老命筋骨酥麻。
這裡會在你四十歲這一年完成,所以它,屬於四十歲的你。什麼什麼?稍等一下,屬於四十歲的你?它不屬於更年輕的你,這可以理解,它還沒有發生,它還躺在未來的糖果盒,等待開啟時用炫目的光彩照耀你不再年輕的臉……以後呢,以後消失了嗎?你消失了還是房子消失了?你的存在不是一以貫之的嗎?包含了過去、現在與未來,才有了完整的你的存在!試想割裂了以前的你,那還是你嗎?沒有未來的你會展現給世界的又會是什麼樣子?
不不不,稍等一會兒,請壓抑你的好奇心聽我解釋。這就是這個房子的神奇之處了。普通的房門打開通常看到的景色是固定不變的。時間和精神的房間的房門可以連接到任何你想去的地方和時間,心念一動,千里之外,縱橫百年……人家的房子裝一個門,相較於房子是個小物件,是個附屬品,你的門相較於房子……完全可以說房子是門的一個附屬品。從外觀上看,這是何其壯觀的的門,綿延縱深數公里,只在終點有這樣一個房子……跑題了,回來接著講這房子的用途。
從小你就知道,房子建好那一天你會邀請十歲的、二十五歲的、五十五歲的自己一起來喝茶聊天。對你自己來說就是從十歲那年開始,每過十五年就要去赴一個邀約——當然,七十歲的自己從沒出現,你隱隱知道原因可能有些令人悲傷,很多時候你故意不往那裡去想。
啊終於繞回我們剛才的話題。放在別處,一次聚會總會分個賓主,房間所有權不言自明。這個事件很特殊,賓主都是你。有人說了,那就房間所有權屬於你們共有不就完了?對不起,這不行!全體共有就相當於無主,無主就會導致租值消散,租值消散有可能導致項目流產,一個已經出現的東西消失了會導致時間線錯亂,甚至新開一條平行宇宙……如果在更高維度存在能量趨於平衡,新開的平行宇宙會不會被吞噬或者趨於消亡……哈哈哈哈,還是不要冒這個險了。明晰產權,將危險扼殺於搖籃。
場景被暫停,鏡頭後撤拉回夢遺落在春天的透析室。
你:「變成一個忒休斯之船問題了嗎?因為明晰產權,就要討論故事主人公自我同一性問題了吧?」
我:「哈哈哈哈,」我最喜歡用色厲內荏的笑掩飾思想不足的尷尬。「這真是個好問題啊!你要不要談談你怎麼看待忒休斯之船問題呢?」
註:忒休斯之船(TheShip of Theseus),最為古老的思想實驗之一。最早出自普魯塔克的記載。它描述的是一艘可以在海上航行幾百年的船,歸功於不間斷的維修和替換部件。只要一塊木板腐爛了,它就會被替換掉,以此類推,直到所有的功能部件都不是最開始的那些了。問題是,最終產生的這艘船是否還是原來的那艘忒休斯之船,還是一艘完全不同的船?如果不是原來的船,那麼在什麼時候它不再是原來的船了?哲學家Thomas Hobbes後來對此進行了延伸,如果用忒休斯之船上取下來的老部件來重新建造一艘新的船,那麼兩艘船中哪艘才是真正的特修斯之船?
你:「我拒絕回答!這種問題我怎麼說你都可以駁斥我錯了。到底誰是忒休斯之船是典型的I know it,when I see it.問題就在解釋為什麼這樣判斷。這樣的追問恰恰暴露了有些人一個不招人待見的嘴臉:通過不斷的追問令立論者疲於自圓其說,並且在這個過程中將立論者的論證變得碩大冗長漏洞百出。追問者只要立論者身陷解釋的漩渦,讓聽眾感覺『誒?他好像說的不對嘢?』就足夠了,當然要是立論者自己都開始懷疑就更好了。很少有人注意到追問者並未在反面建造一個同等規模的正確,他們需要的才不是什麼真理,他們需要的是贏,是抖機靈後的自鳴得意,自我滿足。我不想把自己置於危險境地。」
「是呀是呀,佛印說看見蘇軾是一尊佛,蘇軾說看見佛印是一坨屎。順便說一句,別那麼輕易在言論裡帶真理,真理很忙,經常缺席,好些冠冕堂皇的聚會,在座的都是棒槌。你呀你呀,要我怎麼說你?經了很多事,看了很多書,善於把這世人的缺陷、毛病、傷疤、膿包一一戳破,可常常忘了自己同在這一缸醬里打滾,把好些問題看得很透,但是對好多東西視而不見。我建議你多多關心藝術啊,美學啊……不光訓練自己發現視而不見,也盡量力所能及把別人視而不見展現出來。因為,其實,視而不見的往往就是美好的、良善的、真誠的……這些被人以為理所應當的、有節制的、潤物細無聲的最容易被忽視,但他們如果不甘於被忽視,追求彰顯自身,卻又往往走向反面,迷失掉自身的魅力。」
「一計不成,又生一計。潛台詞是『哦!我能在更高的維度教育你,我還是比你聰明……』收斂一下你無邊無際的優越感。還輪不到你教訓我!」
「……」我裝出一臉受人冤枉的真誠表情,「請相信我,一顆熱乎乎的心……」
「我可不在乎啊。熱臉貼冷屁股真不是屁股蹦著高往臉上湊!」
「那……我用實際行動詮釋一下亮著後背不怕人家偷襲!
忒休斯是埃勾斯和小三埃特拉所生的兒子。克里特的國王彌諾斯的兒子安德洛革俄斯在阿提喀被人陰謀殺害。彌諾斯起兵復仇,阿波羅拉偏架,通過神廟降下神諭:雅典人如果能平息彌諾斯的憤恨,那麼雅典的災難和神祇們的憤怒都會解除。於是有了每隔九年送七對童男女到克里特迷宮,讓半人牛彌諾陶洛斯殺死。這會子忒休斯已經當上王子了啊!人吶,你得有精英意識你才有社會責任感。你要說吃飯成問題,你當不了精英,你要說吃飽了,吃撐了算嗎?也不算哈,你還得活在確定性里,今天挺有錢,明天因為某種靈異原因這錢有可能就不是你的了,你肯定削尖了腦袋往外跑,這樣,人也沒法有社會責任感。人家這會子是王子了啊,人說話了:『理不平有人擺,路不平有人踩。各位老少爺們,今兒個該著我露臉。』使了一招燕子三抄水……」
「就別跟這兒使相了!我這捧哏的接的氣口對么?」
「非常專業!
總而言之吧,他說悲劇到我這就算告一段落了。我帶孩子們去,我再給你們帶回來不就完了么?眾人暗挑大拇哥,嘖嘖稱善。臨出發去了趟特爾斐神諭所給阿波羅獻祭,阿波羅嘬牙花子:我上回給米諾斯拉偏架……我這回再幫你……我人設崩了!凈干打臉的事兒了。你這樣,我呢,不方便直接出手,但是,咱都是社會銀兒,有里有面兒,我給你指一條明道,你呀,找愛神阿佛洛狄特。然後又給阿佛洛狄特獻祭。故事到這,男主角忒休斯的黑帆船才出來。駕著黑帆船,等到了克里特,彌諾斯閨女阿里阿德涅一看傾心『這小夥子,漂亮!也不胖,也不瘦,一邊一塊疙瘩肉……』芳心暗許,怒送秋波。忒休斯拎著人家的劍殺了彌諾陶洛斯,借用人家的線團走出了迷宮。帶上童男女,拐上阿里阿德涅……揚帆回航。一路少敘,瑕不掩瑜,什麼把阿里阿德涅送給酒神巴克科斯啊,他爹怎麼收到錯誤消息跳海自盡從此有了愛琴海的名字啊,這都不細說了。人民滿意啊:『你爹死了,你愛人送神仙了……這都不重要,我兒子回來了啊!』雅典人為紀念這次神奇的歷險,設法保全這隻黑帆船,把船上的朽木不斷地更換。因此,許多年以後,在亞歷山大大帝時還可以看到這一古老而珍貴的紀念品。
這,是這船的來歷。請問一句,你拿拆掉的木板就是再拼裝一個一模一樣的船,它有這波瀾壯闊的故事嗎?回到忒休斯之船問題,這名字對於黑帆船具有時空連續性,傳承有序,一以貫之……」
「所以你的意思是,回到時間與精神的房間,時間與精神的房間只與四十歲的主人公具有相同的時空連續性?」
「必須的!所以人物間具有相似過去與未來,但是主人公與房間擁有一個共同的現在……」
鏡頭模糊,繼續回到本集故事主線,時間與精神的房間。
四面牆上擺了不少書,這使得終於在這屋裡說話不會引起不合時宜的迴音……當然了你既是參與者也曾是觀察者,這屋裡的裝潢哪些有用,哪些僅僅是裝飾你是知道的。這讓你在一磚一瓦的建造時陷入過躊躇:究竟是因為你見過這房子,讓你覺得有義務建成這樣,還是因為你建成這樣,所以給年輕的你這個印象……其實你可以選擇改變,你把沙發的角度稍作調整,你把書架里的書打亂排序……有什麼關係呢?年輕的你不會提出異議,他們不是建造者,他們看到什麼都是合理的,提出異議的只有你自己,因為你背叛的只有你自己的記憶。你不停調整著對象的狀態,這感覺讓你著迷。每次對象位置的改變都有一個遙遠的記憶像投石湖面盪開的漣漪一瞬間從腦海深處猛撲過來,剛開始和原先的記憶形成強烈的反差,慢慢漣漪能量耗盡,湖面重回平靜,舊的記憶蕩然無存,就連新的記憶都模模糊糊變得不那麼確定,好像空中的煙霧,用手挽留的那一瞬間,飄散入虛空……
你還在玩耍這個從更高維度觀察時間記憶遊戲時,五十五已經推門而入了。
你:「你來的最早!」
五十五:「我一向守時……」
你指了指還沒來的十和二十五,意思是打臉不打臉?「你這套瞎話張嘴就來在這間屋子裡可能並不適用。」
看樣子五十五根本不在意別人對他的看法,甚至年輕的自己。
你安頓好五十五,想告訴他桌上有茶,柜子里有煙,一切自便……可光是想了想就住嘴了,你發現根本不用說。
你要離開一會,你知道十太小了,是不會自己赴約的,你要去接他。
五十五在你走後饒有興味地在屋裡逡巡一圈,深情撫摸各個角落。嘴角的笑意彷彿陷入美好的回憶……
二十五就在這時推門而入,看到五十五楞了一下:「你是?」
「五十五。」
二十五揚了揚脖子:「我原來記得你很老,現在看來……記憶並不太靠得住。」
「哈哈!你知道嗎?比起平均水平,咱們家人普遍不太顯老的。」
二十五拿出自己的香煙點上,開始認真參觀屋子裡每個角落。「……這窗子是怎麼回事的?」
五十五指著窗子旁邊的四個旋鈕讓二十五試試。隨著二十五的動作,窗外風景飛速轉換。二十五一邊擰旋鈕一邊讚歎。「我擦,牛B!」
五十五:「額~我記得剛開始也鬥爭了很久,要不要開一扇窗呢?不開實在不美觀,開的話成本有點高。後來不知怎麼就想到了還是利用門的那個時空隧道另外開一個線程,許可權設置成可觀察不可聯通……」
「哦,明白了!」二十五選擇了一個豆袋沙發,歪歪地斜躺進去。「你……嗯,來的次數最多。能不能告訴我,經歷時間的長河,每次來到這間屋子,永遠簇新的屋子——它的時間是停止的……會不會有恐怖的感覺?」
五十五知道豆袋沙發不好站起身,把煙灰缸遞到二十五身邊:「我在想……害怕會不會是青春時荷爾蒙的作用?恐懼好像都是源於自己的想像,人到了暮年就沒有那麼豐富的想像力了,所以,好像我們會慢慢喪失對害怕的感知能力。有一句話勸誡年輕人:年輕時不害怕,年老時不後悔。這話不能反著說,估計是沒有這方面的要求吧?」
二十五:「我現在還擺脫不了害怕,你能否做到不悔呢?」
五十五:「我的答案可能讓你失望了,我根本不確定。隨著年歲漸長,不確定的東西越來越多了。」
二十五:「你知道嗎……在這間屋子裡,你是最有優勢的人。我不是說你每一件事都記得,但其實這屋裡每一個人你都認識,我們卻都不認識你。理論上來說,你就是這間屋裡的google。」
「這感覺真奇怪,我自己幾斤幾兩心裡其實是有數的,要是在別處有人叫我google我會頓覺受寵若驚,可是你,曾經的我問我問題,有點像划過複習範圍的考試,我唯一佔優勢的就是用了你不曾用過的時間尋找過答案……可還是讓你失望了。有很多問題我沒有答案,有些是不確定,有些是不再重要了。如果你到了我這個歲數就明白了,生活不是一把鑰匙配一把鎖。每一個正常的十八歲成年者擁有的認知能力都可以處理他身邊事了——不一定最好,但是足夠了。不必舉那些不靠譜的例子,生活沒有啥子見不得人的私有財產,防盜不是他的要求,一萬把鑰匙開一把鎖沒啥奇怪的。」
「不確定?甚至道德,理性,科學精神,藝術,信仰……」
「你不用舉例了,我幾乎沒啥確定的東西。人信的道只跟他走過的路有關係,所以拿道出來討論就像拿不同人生經歷出來談信仰,誰也說服不了誰。沒事可以多聊聊術,體會不同人生路的走法,別開生面,妙趣橫生……」
「咱們走的人生應該是一樣的啊?」
「那道理也應該是活出來的,不是聊出來的。我跟你說一千遍前面死磕膛(死胡同)不如你自己去趟一迴路么……」
「我是什麼時候變成你這個屌樣?老了真可怕!沒有追求倒在其次,合理化自己的錯誤道德觀簡直罪不可赦!上帝規則是:先給痛苦,然後給出路;魔鬼規則是:製造麻煩,然後將之合理化。」
「還有一種可能是沒有立場。你試想一下,面對一種困境,在更高的層次審視會不會有解脫的感覺?慢慢你會理解,不再糾結於自己的立場,你就掙脫了很多束縛,比如對與錯,善與惡……」
「你給我的感覺是,歲月只給了你詭辯的技巧。你真的沒有啥子從年輕時就堅持的信念?持之以恆的追求?比如真善美?」
「不不不,稍等一下,我發現你是不是忘記了你十歲來這裡的經歷了?」
「差不多吧,只記得幾個大人說了一堆聽不懂得話,所以基本沒什麼記憶。」
「那我還是先來定個基調吧。這絕不是你們幾個人找我問未來發生什麼的一個諮詢會議。在與會者中我們都是平等的,各抒己見。話題無關咱們自己的人生,咱們都不想因為提前知道答案把此生過得沒了激情。某種意義上說在這裡如果有一條主線,就是你,二十五講了一系列關於未來的故事。我們只是發表看法或者提出修改意見。」
「我講故事?這故事後來發表了嗎?」
「嘿!嘿!嘿!剛說完,我不負責告訴你未來發生了什麼。」
正在這時你已經帶著十回到了時間的房子。五十五獲救般的地閉了嘴。
你根據記憶在一條小巷深處找到了趴在石台罰抄課文的十,被緊張和恐懼籠罩的十很難理解你給他解釋的你和自己每過十五年一次的約會,跟著你首次赴約與其說是信任,不如說誘惑他的是,你說有人替他寫罰抄課文。看到那幾個人長得這麼像,十才將信將疑接受了時空會面的設定。
五十五是參加這聚會最多的人,早就不想發表自己意見的他接過十的課本坐在一邊替他抄寫,甚至不想為自己的行為多做解釋。
一屋子長相相似的人,從臉上可以看出歲月流逝的痕迹。五十五低頭疾書,彷彿根本不關心事態的進展。大家把目光轉向十,想聽他怎麼說。十心思根本不在跟這幾個大人說話,他從書架取下一本《一千零一夜》,只說了一句:你們不用管我。
你滿意地搓著手心:「都來齊了?那咱們就開始吧。」
二十五:「等會等會,五分鐘前我剛知道讓我講故事,我現編啊?」
「隨便,想到哪兒說到哪。」
「不是,關鍵這兒沒聽過的只有十,結果他還不感興趣,我講給你倆?你倆比我都清楚結局……這不扯呢嗎?」
「就跟看日記一樣,不看,還真不知道自己忘光了。你講吧,我們都當新的聽。」
二十五面露大便乾燥的神情。這跟他當初想的,不一樣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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